两个月后, 观泠跟着盛焚意去了北城一家医院。

  来做孕检。

  那家医院观泠去过很多次,是在家里破产前了,他从小身体就不太好, 经常出入那家医院, 医疗费用高昂到常人无法承担,可医疗技术也顶级得好,预约不断,声名四起,久而久之,那家医院就成了北城富人圈里默认的可以体现地位的场所,在这里任职的医生自然也必须拥有最优秀的履历, 能顺利任职的至少是世界前十大学府的顶尖高材生,那些高材生是寻常人终此一生无法与之达成智商平等、甚至无法触摸到的社会精英。

  “这家医院……很贵的, 意意, 我们去别家吧?”观泠怯生生地说。

  盛焚意没有回答。

  观泠低下头,心里愧疚极了, 自己又要浪费盛焚意的钱了……

  这些日子, 观泠一直住在盛焚意家里,盛焚意总是给他买他以前很喜欢吃的东西,可那些东西都很贵,有些牌子在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城中村的楼下超市里根本就不会有,比如他小时候就很喜欢吃的一个甜品牌子。

  可盛焚意还是买回来给他了, 是在市中心的品牌店才买得到的,而那还需预约,一些vip用户都不一定可以买到, 盛焚意却每天都可以给他买回来,一定是很难才买到的, 观泠舍不得吃,每回都把甜品分成两半,他吃小的,盛焚意吃大的,这样他才心安一些。

  可每回盛焚意都不吃,最后大块的甜品和小块的甜品都进了他的肚子。

  两个月过去了,他肚子大了起来。

  他吓坏了,以为是自己甜品吃多了,盛焚意一回家他就流着眼泪抱住盛焚意,说他胖了,怎么办,以后会不会变成胖子……

  盛焚意说是肚子的宝宝长大了。

  他吸吸鼻子,这才不害怕了。

  盛焚意像是觉得他总胡思乱想,于是今天就带他来做孕检了。

  医院来往的人都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都是上流社会的傲慢与优雅,医院装潢都极为华美,水晶吊灯在大厅旋转出琉璃般剔透的光芒。

  观泠被盛焚意牵着手往电梯走去,路上观泠一直躲在盛焚意身后不敢见人,戴着一顶宽大的遮阳帽,把头发和眼睛都遮了起来,他不敢见人,就一直侧着目光看两边的墙,他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方形牌子的医生介绍墙里流连,最后停下脚步,望着其中一个医生介绍墙看了很久。

  竟然是……盛焚意。

  盛焚意的介绍墙在最中央,格外突出,像是医院刻意将其作为招牌似的,单独展示了盛焚意任职前后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是在学术界极具号召力的人物,许多专业字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他看得头晕眼花,他从小就不喜欢学习,一看到这种东西就难受,此时却忍着那股难受,盯着这面墙,将有关盛焚意的所有信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

  盛焚意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经成为国内超一线城市的最顶尖医院的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任职于医疗水平闻名遐迩的妇产科,这意味着盛焚意一点也不平庸,他是无数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并非观泠认知里的一个小小的医院中一个不出名、终生碌碌无为的医生。

  盛焚意和年少时一样是人群里最出挑的存在,鹤立鸡群,清高孤冷,尽管年少时贫穷、没有地位,如今却凭借他的才能在学术界和医疗界有了一席之地,是未来可期,是风光无限。

  那为什么……住在城中村,为什么……住出租屋……为什么穿着廉价的衣服……为什么过着普通的生活?

  你明明优秀极了啊,你明明不该缺钱的……

  观泠捂住心口,不解极了。

  盛焚意,你一点也不落魄……

  你和我不一样……

  我彻底变得贫穷、落魄、难堪、寂寂无名。

  而你却富有、风光、优秀、声名显赫。

  为什么重逢后,我会觉得你跟我一样落魄呢?太可笑了啊,我真是蠢到了极点才会忘记以你的才能,你到哪里,你去哪个领域都该耀眼极了的,不像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以前能凭借家庭背景拯救你的我,如今地位翻转,我需要你的拯救了。

  我真是没有用……观泠难过地想。

  盛焚意……你是为了怕我这么想,怕我难过,才一直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你是在……可怜我吗?

  他站在原地看着盛焚意的介绍墙,来来往往许多人也在看,因为那面墙的其中一张介绍牌里有一张盛焚意的入职照片,是四四方方蓝底证件照,穿着白大褂,内里是一件素色衬衫,衬得脖颈修长,肤如冷玉,一双上挑艳丽的狐眼浸润着寒冰似的疏离穿透这张本不具备生命力的照片与观泠对视上了。

  令观泠自卑又陌生地后退几步。

  最后他的后背轻轻撞在一个人的胸腹处。

  他抬头,是盛焚意。

  “没什么好看的,走吧。”盛焚意没有一丝优越感,甚至觉得无所谓似的,他这些足以令他荣耀一生、一生衣食无忧的荣誉,仿佛过眼云烟。

  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观泠和盛焚意两个人。

  电梯的四面墙壁是镜子,观泠无处遁形,他躲在盛焚意身后,扯了扯盛焚意的后衣摆。

  观泠这才察觉到盛焚意今天穿的这件衬衫和平常在家的不一样,这是医生才会穿的衣服,萦绕一股淡淡的药水味,衬得盛焚意愈发冷漠,也高不可攀。

  观泠默默松开攥住盛焚意衣服的手指。

  盛焚意却抬手,重新牵起观泠有些颤抖的手,电梯门开了,他带着观泠要出来。

  观泠看到走廊外有一个挂牌上边写的是妇产科。

  观泠想起在大厅见到的那些医生介绍牌上写的就是盛焚意是妇产科的主任医师,也就是说,一会是盛焚意为他做孕检,以顶尖医生的身份,去触碰落魄到尘埃里的他……

  他忽然自卑起来。

  尽管他知道盛焚意带他来这家医院做孕检,盛焚意不是想炫耀他的医生身份和学术地位,而是因为这家医院是观泠最熟悉最信任的医院。

  最重要的是,观泠是男性,男性怀孕,还长了子宫,在这个世界上太罕见,甚至没有过任何报道,如果不是盛焚意为他做检查,那么会有不可想象的危险等着他,比如他会被不良医生和不良媒体爆料怪物般畸形的身体,甚至爆料越挖越深,最后查到他曾经是某位大人物的妻子,他是因为出轨,才被丈夫离婚的……他不愿被别人知道这一切。

  所以只有盛焚意为他做检查,才能杜绝他心想的那些可怕的危险。

  观泠知道盛焚意是为了他好。

  可他就是自私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他在刚刚得知盛焚意的地位和他是天壤之别后,他变得越发自卑。

  于是他停下脚步,没被盛焚意牵住的手扣住电梯门,大半个身体藏在电梯门后,露出一双眼眶发红的眼睛望着电梯外的盛焚意。

  盛焚意没有松开他的手,“怎么了?”

  观泠没有回答。

  盛焚意侧过身子,侧脸冷清到极点,却又蛊惑人心地令观泠呼吸一窒,他眼珠轻瞥,鼻梁弧度冷秀地微微皱起,像不耐烦,又像是担忧,“不舒服?”

  “不、不是……”观泠双眼微微睁大,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被盛焚意攥住,他没了力气,又像是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于是服了软,乖乖听话跟盛焚意去了妇产科。

  孕检室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里面没有护士陪同,盛焚意穿上白大褂,戴了医用手套与口罩后坐在桌前,替观泠办了孕产妇档案,观泠躺在床上,他害怕极了,盛焚意说要做很多检查,血液、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血型检查等等,这些他一一忍耐,做完后他以为结束了,正要从床上起来,可盛焚意站在床边,手指勾住他的短裤边缘,“脱了。”

  观泠霎时间面色一白,“……为、为什么?”

  盛焚意歪了歪头,观泠越过盛焚意,看到墙上悬挂的那个刚替他做过身体检查的检测屏,检测屏上是观泠的子宫。

  观泠瞬间不敢看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子宫构造……

  好羞耻……

  尤、尤其盛焚意也看见了啊。

  不要看了……

  观泠十指蜷曲,撑着床面往后躲了躲,他小腿屈起,缩在角落,他把双腿并得很严实,因为穿的短裤,还有些宽松,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盛焚意看光了……他双手挤在大腿缝里,往下遮住了。

  “可不可以……不用手……检查……”观泠细声说:“不是机械检查过了吗?”

  盛焚意道:“观泠,你信任我,还是机械呢?”

  观泠抬起头,怔怔看着盛焚意戴着口罩的脸,这张脸他记了十年,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存在,盛焚意是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光的,唯一的最亲密的朋友,竹马,也是……他唯一喜欢的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呢?

  腿……

  要分开?

  观泠心乱如麻地想。

  好羞耻……

  他们维持两个月的、近乎纯洁的同居关系,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呢?尽管观泠知道盛焚意为他做检查,是医生的职务所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盛焚意那么优秀,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事呢?

  这时,盛焚意俯身,手掌抵住床面,往前一抬,攥住了观泠穿着棉白短袜的细瘦脚踝。

  盛焚意的指腹安抚似的摩挲过他的脚踝一路向上,将他的不安、羞耻、自卑一扫而空,充斥而来的是跨越时空般的,几年前的校园岁月里,盛焚意对他的只此一人的温柔。

  “观泠,我没有像你想的那么优秀,你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落魄,不要这样疏远我好不好?”盛焚意眼睫低垂,没有去看观泠这张面色苍白的脸,盛焚意修长的身影在观泠含泪的蓝色眼珠里微微晃动,如缱绻的光覆盖观泠不安的身躯。

  “我、是我自己……没出息……耽误你……意意,我……”观泠咽了咽嗓子,把哽咽强行忍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心惊胆战里,观泠听见盛焚意对他说:“观泠,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的家境那样好,身边又有那么多的朋友,我是最不出挑的那一个,我想让你看到我,我就必须努力往上走,所以我才有了现在的成就,我是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我,你为什么要自卑呢?”

  观泠的思绪被盛焚意牵引着,他自我反思地想,对啊,为什么自卑呢?

  盛焚意是你的竹马呀,盛焚意变得优秀了,自己不该开心吗?为什么自私地光想着自己自卑呢?这简直伤了盛焚意的心……盛焚意替他做检查,是好心地帮助他和他的宝宝,为什么要伤盛焚意的心……为什么不乖乖听盛焚意的话脱掉衣服呢?

  观泠浑浑噩噩地,愧疚心上涌,又听见了盛焚意冷清的嗓音。

  “观泠,我知道上学的时候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觉得我很怪,只有你不害怕我,你偷偷告诉我,说你也很怪,你说……”盛焚意陷入回忆似的,乌漆的眉眼没有一丝温暖的意味,却让观泠呼吸渐渐平稳,被催眠似的追随盛焚意的声音回到了少年时期。

  “你说……你有子宫,你是男孩子,但是你可以怀孕,你告诉我,我们都是奇怪的人,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成为一名医生就好了,这样等我们长大了,哪怕你怀上的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可以替你检查身体,甚至替你接生……我可以替你隐瞒这一切,不让别人知道你的秘密。”

  盛焚意说完,他轻轻抬眼,冷薄的眼皮轻掀,那双如深渊,又如艳鬼的眼珠永远保持理性与漠然,可观泠诡异地感受到了一股,盛焚意即将克制不住的、像是为一个信仰努力了多年,终于要实现时的滚烫。

  观泠的脚踝被盛焚意往外微扯,观泠细细地叫了一声,却没有反抗。

  “观泠。”观泠听见盛焚意对他说:“我为你检查身体吧。”

  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泄露你秘密的人了。

  我是最爱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