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开了, 观泠眼前不再黑暗。

  两年了,他终于看清了丈夫的面容。

  盛焚意总神色冷清,无欲无求, 五官却极致艳丽, 乌发披肩,狐眼红唇,美得雌雄莫辨,又太过锋利,极具攻击性的美丽令他看上去像一只慵懒危险的狐。

  而观泠的丈夫,却与盛焚意截然相反。

  观泠咽了咽嗓子,他怯怯抬眼, 怀疑又不安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身形高瘦, 长相非常正人君子, 刀削斧刻般立体的英俊面容里没有一丝邪气,眉眼深邃, 古井无波, 成熟压迫,琥珀色的眼珠狭窄如蛇,暗藏着独属上位者的傲慢,男人连鼻梁的弧度都是直直一条挺立的线,勾勒入唇珠时也毫无柔和, 利落、无情,杀伐果断,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他的脸颊上被扇了一个巴掌印, 力道确实有些狠,现在还没消红。

  观泠下意识五指微屈, 他望着男人的脸,心中充满茫然。

  丈夫……

  眼前这个男人,他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真的吗?

  观泠在看清丈夫的长相,得知他不是盛焚意后,他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冒起了冷汗。

  男人被观泠盯太久了,他像是有些不耐烦,声线低沉,如质问,“看够了吗?”

  观泠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还没有回过神。

  男人抬手捏了捏观泠的脸颊,很白,很软,也很瘦,“回答我。”

  “……啊!”观泠吓了一跳,细声叫了一下就往后跑,他下意识觉得男人要扇他脸以做报复……

  退到角落,暂时安全了,观泠胸脯微微起伏,颤抖着看着男人。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追回来,他歪了歪头,额前乌发稀碎散落下来,遮住狭长的眼,毫无光泽,阴郁沉闷,这时,男人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指尖轻抵银色腕表时发出如倒计时的警告声。

  这声音让观泠吓得双腿一软,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感受到喉管的震动时,他一时疼得无法呼吸,他不敢看男人了,僵硬着低下头继续往后躲,可脚尖碰到了一个锋利的、像是硬质纸张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他之前掉在地上的结婚证。

  页面摊开,刚好是他和丈夫的结婚登记的那一页。

  丈夫的名字也彻底露了出来。

  观泠眼前都是泪水,他费力地模糊看清上边的三个字。

  盛、焚——

  周。

  盛焚周。

  盛焚周?

  观泠讷讷地盯了这三个字很久很久,久到盛焚周,他的丈夫站在了他面前,俯身把结婚证捡起来,合上了,用结婚证的一角抬起他的下巴与之对视时,他才回过神。

  不是盛焚意。

  从头到尾,都不是盛焚意。

  而是盛焚周。

  他的丈夫叫盛焚周。

  “下楼,吃饭吧。”盛焚周对观泠说。

  观泠不死心,或是疑虑尚存,他悄悄去看盛焚周手里的结婚证。

  盛焚周冷冷看了观泠一眼,观泠连忙低下头。

  盛焚周随手把结婚证扔在床上,就朝门外走去,临走时他把卧室灯关掉,扯下领带丢在地上,观泠下意识跟上去要把领带捡起来蒙住自己的眼。

  “不用了。”盛焚周倚靠着门外墙,半个身子被走廊洁白灯光笼盖,余下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他格外宽容地对观泠说:“既然都看见我的脸了,以后,都不用戴了。”

  观泠愣了愣,才沙哑着哭腔,说好。

  盛焚周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很古怪,并非真情实感的人类情绪,更如机械编码的死板冰冷,他在门外的光里,偏过头,死死盯着卧室一片漆黑里的观泠。

  “看到了我的脸,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盛焚周歪了歪头,指尖轻搭小臂,肌肉线条有力而冷漠,“观泠,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观泠连连摇头。

  盛焚周叹息道:“那是我年纪大么?为什么你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这两年来,我才不愿意让你看见我的脸啊。”

  观泠听到这句话,才有些放下戒备。

  “您长得很好看……是我,第一次见到,不太习惯,而已。”观泠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很好看。”盛焚周自言自语重复一遍,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观泠,我很好看。”

  “嗯。”观泠点了点头。

  盛焚周神经质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在怀疑我什么呢,比如,怀疑我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或者,是同一个人。”

  “没有。”观泠摇了摇头,他焦急辩解,“您不要多想……”

  “我不多想。”盛焚周说,“亲爱的,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除了,问我到底是谁外的问题。”

  “没有了,是我误会您了。”观泠心里酸涩,他不敢告诉丈夫实话,不敢告诉丈夫,他在怀疑丈夫和盛焚意是同一个人,今夜种种都表明他的丈夫不是盛焚意,只是盛焚周,一个险些撞名的,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

  真的吗?

  如果素不相识,为什么盛焚意会有他和丈夫的结婚照?

  是丈夫给盛焚意的吗?为什么要给……

  观泠不敢问,默默咽下一肚子疑惑,惶恐极了地跟在丈夫身后下了楼。

  大厅里水晶吊灯悬挂高楼,光影瓢泼里,观泠被强烈的光刺得眼睛有些疼,他丈夫走在前面,似有所感似的放慢脚步,高大的身躯在观泠前面,替他挡了些许光。

  等坐在餐桌前,观泠第一次和丈夫在同一张桌上,不用任何遮挡物,光明正大地吃饭,他心神不定,眼珠怯怯瞧着四周。

  厨师,女仆,管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他们甚至不惊讶为什么他们的主人不让观泠戴眼罩了。

  盛焚周神色淡淡,慢条斯理饮了一口红酒,盛焚周面前那盘牛肉鲜红欲滴,半生不熟,如吸血鬼的血腥美食……

  原来,丈夫平日里竟然吃这些东西吗?

  观泠忽然想起来,以前丈夫回家,要求他与之共进晚餐时,他总被丈夫亲手蒙住双眼,然后坐在丈夫的腿上,被丈夫一口一口喂着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难道他以前吃的,和丈夫今晚吃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观泠的手里紧攥刀叉……他看着自己眼前这桌子,面前没有他的食物。

  他是要吃丈夫盘子里的吗?

  他忽然有些反胃,他捂住嘴,死死咬住唇瓣不敢发出声音。

  在这栋华美无比的别墅里,死寂可怖,没有一丝一毫人情味,观泠一瞬间产生戒断反应,恨不得立马找个东西把眼睛遮起来什么也不看……

  他坐在丈夫一旁的座位上,眼前是烛火袅袅,昏黄暧昧,玫瑰花糜烂摆在花瓶里,观泠看了一眼那枝玫瑰,想起白日里盛焚意送来的玫瑰花,他忽然愧疚极了,像是背叛了自己的丈夫。

  他小声对管家说可不可以把花瓶拿下去。

  管家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盛焚周。

  盛焚周不做回应。

  管家才弯着腰,默默把花瓶拿下去了。

  观泠还是吃不下饭,他丈夫进食的姿态很优雅,充斥上流社会的贵族仪态,模样又长得极为标致,看他吃饭是一种享受,可他吃的东西实在太过古怪,鲜血濡湿他的唇瓣,有种把禁欲古板之人染脏的背德之色。

  观泠莫名有些口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望着丈夫的脸,竟然自己的躯体莫名发热起来,脸颊都有些泛红,他十指紧攥,低下头。

  这时传来餐车滑动的声音,厨师给观泠上了餐后,就离开了。

  大厅里霎时间空荡荡,只有他和盛焚周。

  “吃饭。”盛焚周说。

  观泠抬起头,拿起刀叉,对着盘子里的食物发呆,是他喜欢吃的法国餐,和丈夫的食物完全不同,看上去很有食欲,也精致美丽,可他吃不下。

  盛焚周一声不吭,一把揽住观泠的腰把人放在自己大腿上。

  观泠一时没有坐稳,险些要从丈夫腿上掉下去了,丈夫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往怀里按了按,像在哄孩子。

  观泠的手指勾住丈夫的手腕,脸颊吓白了,心有余悸地在丈夫的胸膛间皱着鼻子,寻求庇护似的嗅着丈夫的气息,如霜雪冰冷,又含血沾腥,这些小动作做起来太熟练了,观泠静下心来后,才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会依赖自己的丈夫……

  他的丈夫,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给他切了一块还在滋滋冒着热气的,多汁香甜的嫩牛排,他没有食欲,可他不敢摇头拒绝丈夫的喂食。

  丈夫得不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捏着他的下巴,把这张小巧的嘴巴撑开,把一小块牛排喂了进去,牛排太烫了,烫得观泠舌头发麻,他眼睛一下子就流了泪,牛排他不敢吐出来,卡在一口气咽下去时又卡在了喉咙里,他一下子咳嗽起来,整个小小的躯体开始颤抖,他怕从丈夫腿上掉下去,就只能弯下腰,下巴搭在丈夫肩上,双手环抱丈夫的脖子,一边咳嗽,一遍眼尾烧红。

  “卡……卡住……难受……咳咳咳咳咳……不……”

  观泠太难受了,牛排太烫,喉咙太痛,鼻腔窒息,被痛苦淹没时哪里还来得及管其他的呢?

  于是他不知道丈夫的神情究竟如何,他趴在丈夫怀里咳嗽着,在他不知道的角度,他的丈夫鼻尖轻嗅着他的气味,奶香柔软又香甜,丈夫闻得几乎着迷。

  他无措地还没有停下咳嗽,咳嗽声音都很细,一点也不粗鲁,教养太好了,永远不失态,他咳嗽咳的胸腔剧颤,烧起来了一样,这时他后心口被丈夫用冰冷的大手覆盖,丈夫慢慢给他揉了揉,他脸色才缓和过来,终于有了点红润,糯米滋般的雪白脸上满是泪。

  他丈夫把他提起来,像摆放洋娃娃一样,把他放在了桌子上。

  观泠捂住还在发疼的心口,嘴里的牛排还在,他不敢咽下去,不敢吐出来。

  盛焚周拿起桌上帕子,叠起来,放在观泠嘴边,观泠垂下眼,羞耻极了地把嘴里的肉吐在帕子上。

  盛焚周丢了帕子,给观泠喂了一小口果汁,观泠喝完后,鼻息缓了下去,他终于舒服起来了,又觉得坐在桌子上跟丈夫面对面太尴尬,自己像成了丈夫的晚餐一样……

  他要下去,可丈夫一把按住他的腿,不让他下去。

  他错愕地与丈夫对视上。

  “不想见我么?”丈夫的眼狭长阴沉,如蛇的眼眸,此时近乎愉悦地含了笑,“怎么了?打完我,心情还不好?观泠,你还在怀疑我么?”

  “我、我……没有怀疑您……”观泠嗫嚅道:“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盛焚周眯了眯眼,“说清楚。”

  观泠吓一激灵,他缩了缩脖子,还是说出了憋了一路的真心话。

  “我小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今天……见到他了,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逃跑那晚,也是在他家里睡的觉,可、可我真的没有出轨……真的,今天见到他,我就跑了,我没有和他说话,什么都没有做,可他给了我一张照片,是我们的结婚照,那张照片他为什么会有呢?还有我找到我们的结婚证时,您的名字,前两个字和他一模一样,我以为,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你们是同一个人。”

  盛焚周听完他的解释,盛焚周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幼稚似的,盛焚周往后一躺,随性陷在椅子里,下巴微仰,“过来,坐下。”

  “您……会生气吗。”观泠小心翼翼地问。

  “过来。”盛焚周朝他勾了勾手指。

  观泠立马不敢反抗,乖乖从桌子上下来,自己又爬到了丈夫的大腿上,膝盖岔开,抵住柔软的椅子。

  “您……”观泠一手按在丈夫胸前,一手按住丈夫手,怕丈夫忽然怒气冲冲抬起手打他。

  丈夫轻易挣开他可怜兮兮的柔弱压制。

  “我不是他,观泠,我没有骗你,别再怀疑我了,不过……。”丈夫摸着观泠的嘴唇,非常温柔,声音也很轻,“今天怎么愿意和我讲实话了?”

  “怕……怕您打我。”

  丈夫闷笑出声,他摇了摇头,而后俯身,吻着观泠的额头,“不打。”

  “真的吗?”观泠被吻的时候惊讶睁大眼,天真又无辜。

  “舍不得,不打。”丈夫直起身子,回答。

  观泠眼眶一酸,抱住丈夫的脖子,舔了舔丈夫的嘴唇,“以后……都不要打我好不好?我怕疼……如果您不开心了,可以提前告诉我吗?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惹您生气。”

  良久,观泠后腰猛地感到一股冷意,他丈夫竟掀开他的衬衫,摸上他的腰。

  他听见丈夫对他说:“宝宝,把裙子穿上吧。”

  “穿裙子给我看,我以后,都不打你了。”

  “……真的吗?”

  “当然,你打我都行,打多狠都没有关系。”

  观泠乖乖听话了。

  ——

  半小时后。

  二楼。

  卧室。

  盛焚周推门而入时,他看到了一双很细很白的腿。

  这双腿的线条极为漂亮,虽说瘦,但该有的弧度一点没少,尤其大腿肉,饱满又亮泽,被一条红色的吊带短裙遮住了。

  盛焚周双臂抱起,倚靠着墙。

  观泠背对着门弯腰在穿及膝丝袜,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吓一激灵,方才穿裙子是直接套头的,穿得乱糟糟的,一头金色长发都乱了些,又卷又亮,在黑暗里也隐隐发光,非常美丽。

  他见卧室来人了,吓得立马偏头看去。

  发现是自己的丈夫。

  “我还没有……穿好……别看。”观泠结巴地说。

  乌漆的睫毛很长地将兔眼下垂的弧度无辜勾勒着,细弯的眉间有颗红痣,很小很艳,蓝宝石般的眼珠水淋淋又胆怯地看着丈夫,他似乎还是很害怕丈夫,于是不敢抬眼看,只是弱弱地搭下软红的眼皮,这般可怜地看一眼就收回。

  “对不起,我还没有穿好……”

  裙子穿好了,丝袜还没有,他太笨了,第一次自己穿这个,不知道该怎么穿。

  “那还不快点,是想我给你穿吗?想让我伺候你?”盛焚周慵懒道。

  观泠连忙摇头,满是害怕,“我、我没。”

  盛焚周没有作声,他走进卧室,关了门,在一片黑暗里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歪了歪头。

  “观泠,过来。”他说。

  观泠朝丈夫走来,坐在他的双腿上,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第二天一早。

  观泠睡醒后没有看到旁边的丈夫,卧室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觉得被丢弃了一样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慌不择路也要逃掉的丈夫,对他难得温柔一次后,他忽然觉得不敢离开了。

  这时,他听见窗外有轻轻的说话声。

  他颤颤巍巍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到了大片开得鲜红的玫瑰花,他的丈夫穿着一袭休闲服,站在花圃按着园丁教的方法,慢条斯理地剪着玫瑰花。

  看到观泠醒了,他把这枝玫瑰花随手抛给了观泠。

  像在说,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