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抓我……”妻子一时间连颤抖都不敢了, 他啜泣着无法说出一个清晰的字眼,只能无助地摇着头,脚踝不停抽搐着, 像兔子被猎人扼住喉咙时的垂死挣扎。

  他盯着缩在角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妻子, 一言不发。

  妻子的脸太小了,还没有他巴掌大,一条黑色的带子就遮住了大半张脸,妻子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那小小的哭红了的鼻尖和吓得止不住颤抖的柔软嘴唇都在向他的丈夫传达一个抗拒的讯息——

  他的妻子非常害怕他。

  可他不心疼。

  华丽古典的金色大厅里唯有一束从水晶旋转吊灯自下而上泼落的银色灯光洒在地面,从他的指尖冰冷蔓延到了妻子脚边便停下了, 恍如一条锁链被他握在掌心,而尽头被他无情锁在了妻子的脚踝上。

  他朝妻子走了过来。

  每走近一步, 他的妻子便在被蒙住双眼的泼天恐惧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哽咽, 他不在乎,还挽起了袖子, 银色的腕表被他用指尖轻轻抵住, 发出清脆一声,这声音如在呼唤巴浦洛夫之狗,他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一只小狗却毫无愧疚,反如谪仙清冷,行走时将一袭昂贵到常人不可想象的西装衬得君子如玉, 皮鞋在落地时微微加重声音,发出倒计时般的声音警告他的妻子——

  再不逃,就要被他抓到了。

  很遗憾, 他的妻子根本没有力气逃的。

  他站在妻子面前,俯身, 覆盖黑皮手套的手指捏着妻子的下巴迫使其仰头,他的手指很长很冷,哪怕隔着一层手套也让妻子冷得发寒,他望着妻子恐惧的样子,指尖如逗弄似的勾了勾妻子的下巴。

  “别哭了。”他轻轻说,“起来。”

  这样轻的一句话,却把妻子吓坏了。

  “对、对不起……对不起……”妻子呜咽道,“我不、不哭、我听话……您别这么对我……”

  “我说,起、来。”他抬指,慢慢替妻子抹去了眼泪,妻子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里无助极了,他居高临下掌握了这场不平等婚姻的主导权,指腹满是妻子的泪水,他并不嫌脏,还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舌尖探出,慢慢舔走了手套上的泪水。

  甜的。

  他的妻子从外到里都香甜极了。

  也胆小极了。

  “观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如果你赢了,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但如果你输了,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究竟是什么。”他对妻子训诫道。

  “不、不要!”观泠猛地抬头,他什么也看不见,哭湿了的眼罩蒙住双眼后显得愈发黏腻沉重,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睫毛落进眼里了,疼得他连眨眼都不敢,眼眶涩得令他哭都哭不出来了,长时间的哭泣令他瞳孔都变得扩散开来,恍恍惚惚险些将一片漆黑都看成一团正在疯狂涌动的地狱之门。

  观泠跪坐在地,他摸着黑,十指吓得惨白地握住丈夫的手腕,潮湿的泪水沿着眼罩落在脸颊,“我、我没有做坏事,您不要惩罚我……老、老公……您对我做别的事情好不好?我、我穿裙子给您看好不好?您不是想看我穿红色的裙子吗?我、我什么都给您看……您不要再吓我了……”

  “我们不玩这个游戏……行、行不行?”观泠用脸颊蹭着丈夫的腕骨,丈夫的手腕佩戴了一块质地如冰的腕表,这令他的脸颊有些疼,可他没有放弃,继续乖乖蹭着。

  观泠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再服软一些,再乖一些,也、也许他的丈夫会心软呢?也许就不会惩罚他了,他这样温顺了,哀求丈夫的时候连舌尖都不敢落回到下牙,生怕语气会变重会惹丈夫不高兴,他已经做到最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他的丈夫原谅自己了……

  “我没有出轨……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做任何事,我这辈子,只和你做过啊,你、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给你了,为什么还不愿意信任我呢……”观泠低下头,他鼻尖微红,哭得很可怜。

  “观泠。”他的丈夫在他的哭泣里半晌才启唇,“抬头。”

  观泠闻言抬头,他在一片黑暗里感到自己的眼罩被他丈夫用掌心按住了,他丈夫的手指竟然在慢慢解眼罩的带子,伴随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丈夫在做什么……摘下眼罩,他会看见丈夫的脸的,不是从来不让看的吗?不是说看到他就完蛋了吗?……他丈夫也许会杀了他灭口吧?

  观泠根本来不及说不要,可眼罩的带子被彻底解开了,眼罩薄薄一层搭在他的眼上,即将要掉下来了,他仰着头,在他透过眼罩缝隙看到天花板自上而下降落的灯光的一瞬间,他的眼刺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看什么都好疼,朦朦胧胧的眩晕里他的余光竟然看到一只捏住他下巴的、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和一块名贵的银色腕表,他脖子一痛刹那如被蛇勒住,他不敢看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丈夫的面容。

  他咬住嘴,抽噎着要闭眼。

  在这一瞬,他的丈夫俯身,吻上了他哭红了的眼皮。

  这个吻把时间变得太慢了,黑漆漆沉甸甸地涂抹出一股令观泠不解的惶恐。

  什么、什么啊,吻、吻、吻他了……第一次,有这样轻的吻……

  是不生气了吗?结束了吗?是不是不用玩游戏了呢?

  太、太好了,……安全了,对吗?

  观泠将手指蜷曲,自我防备似的抬起来,捂住了怦怦跳动的心口。

  丈夫的舌尖与此同时探出,又细又冷地舔了一下观泠那哭湿的睫毛。

  观泠的心跳来不及变得安全起来,他丈夫赠与他的这个像是安抚的吻便结束了,他还是不敢睁眼,紧张不安得一直抖个不停,丈夫的手掌一路向下摸到了他扭伤的脚踝才结束。

  “您……”观泠嗫嚅着说。

  “你没有出轨。”丈夫的指腹摸着他的睫毛,回答。

  观泠还来不及感激丈夫的信任,他的丈夫便冷冷道:“但我知道,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罢了,如果我再晚几天找到你呢?你怕是都已经怀孕了吧?观泠,为什么从我身边逃走,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和我结婚就那么让你痛苦吗?别再让我更生气,滚起来。”

  “我……”观泠后背攀附一层凉意,他感受到丈夫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脚踝,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丈夫的手便重新覆盖上去,这次和刚才不一样,这一次的触碰太过冰冷,令他惊叫出声,“您——”

  他的丈夫脱掉了手套,覆盖一层薄茧的掌心拢住观泠的脚踝时一股如蛇的毒素传遍他的全身,他牙齿都在抖了,双手捂住嘴,不知道丈夫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瞳孔一缩,丈夫竟抱着他把他整个人压在了层层叠叠、像是由几个长方形木质台子拼凑起来的东西上。

  是台阶。

  观泠咽了咽嗓子,这时他的膝盖被丈夫握住了,他顷刻间惊叫出声,叫起来声音都细细弱弱的没什么威胁力,十指指尖吓得攥起来成了个防备姿势,他趴在地上,倏地生出一股冰冷的麻意,耳畔慌乱满是自己的心跳声,甚至听不见一点丈夫的声音,慢慢地,缓缓地,在压抑到窒息的死寂里他十指忽然松开,他什么也看不清,在他的沉默里,他的丈夫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掐着他的腰腹把他往上一抬,他趴在地上被迫做了屈膝的姿势。

  这个姿势适合爬些什么。

  他小腿一颤,听见丈夫居高临下,冰冷的声线传入他的耳朵。

  丈夫说:“不想跑,那就爬吧。”

  丈夫说完,像是觉得观泠反应太迟钝令他不满似的,竟然亲手扶着观泠的膝盖把人当还不会爬行的婴儿一点点抬上台阶,爬了两个台阶后观泠被滔天的耻辱充斥全身,他面色变得羞耻潮红,甩开丈夫的手的一瞬间忽然大哭出声,双眼在黑暗里像是涂抹了甜蜜色泽的蓝色宝石。

  别墅大厅的灯都被丈夫关掉了,变得黑漆漆的,连月光的影子都进不来,他睁开双眼也丝毫看不清眼前丈夫的长相,此时没了眼罩遮挡更令他害怕,最后一件可以保护他的东西也被丈夫摘掉了,如一只涉世未深的兔子在荒野里受伤流了血,它草木皆兵,却不知道要杀它的猎人究竟潜伏在哪里,这股惊恐让他神经最后一根线也断了,他再也不敢犹豫,一股脑只想着跑,跑!快跑!只要跑就可以了……对、对吗?只要捉迷藏赢了……就、就可以不被惩罚对吗?

  对吗?!!

  观泠眼前闪过白光,像是被希望之神难得笼罩一次怜悯似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力气竟然站了起来,他扶着栏杆,急促如求生的爬楼梯声响了起来,太轻的力道,哒哒哒的,宛如在一面华美的鼓面跳着动人的舞蹈,观泠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可无论他跑得多么费力多么拼命,身后那步步紧逼的丈夫总阴魂不散,宛如一条阴暗爬行的毒蛇对着他的背影张开獠牙,死追不放,凶狠可怖,他往上爬着楼梯,丈夫的皮鞋声便不紧不慢在身后响起,丈夫上楼了,在追他了,不止如此,像是觉得观泠愚笨不知道这场捉迷藏游戏已经开始,竟还慢悠悠地用手指敲击栏杆发出令观泠胆战心惊的声音,观泠踉跄着爬楼梯,爬一步就会跌跌撞撞地膝盖险些跪在台阶上,他咬牙忍着疼,可这时掌心握住的那根栏杆被身后丈夫所敲击带来的震动震得晃了晃,伴随白骨碎裂般的可怖哐啷声,观泠吓得连忙松开栏杆,谁料脚踝一扭,顷刻间无法支撑躯体,竟然一脚踩空了。

  “呜啊……”伴随踝骨扭了一声,观泠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强烈的求生意识下手掌竟格外有力地握住了栏杆!

  站稳后,胸膛微微起伏一下,他咬紧牙关,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楼梯下的丈夫听见声音知道自己在哪里后就上来抓自己,他继续往上跑,长时间的奔跑令他的脚踝无法承受这股剧痛,最后在丈夫最后一声敲击栏杆的声音里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他来不及觉得疼,额头滴着汗往前无声膝行着,凭着掌心触感觉得自己爬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再转个弯就是走廊了,走廊一侧有许多房间,只要进了房间……找个地方藏起来,他丈夫就找不到他了!

  脚踝已经彻底没了知觉,他摸着黑爬进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房间,里面像是很破旧了,空气里遍布沉闷的灰尘颗粒,鼻子一痒险些打了喷嚏,他连忙捂住鼻子,强忍着呼吸在喉结剧烈颤抖的哽咽里费力朝前爬着。

  他不敢开灯,开了灯会被丈夫发现,他在这房间的漆黑一片里漫无目的地寻求藏身之所,最后在角落摸到了一个像是柜子的东西,他拉着把手把柜子门打开,然后缩了进去一动不敢动地躲了起来,进来后,后背刚靠上散发些许木香的柜面,心神未定,双眼一抬,竟然不知为何从柜子这两扇竖状的门的缝隙间看到了一丝昏黄的光线。

  不该有光进来的啊。

  不是没有开灯吗?丈夫不是把所有灯都关了吗?那为什么现在、现在会有光……是走廊开灯了吗?可是自己爬上来时还没有的啊,是丈夫开的吗?那为什么走廊的光会进了间呢?他不是关门了吗?为什么外面的光还能进来,门、门……关门了吗——

  吱呀——

  观泠听到半遮半掩的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的声音的一刹那瞳孔扩散开来,后知后觉的一种绝望骤然攀附他整颗心脏!浑身血液霎时间冰凉森寒,他狼狈地抱住脑袋,战战兢兢地蜷缩在柜子的最角落,可他捂住耳朵了还是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如地狱恶鬼将他死死缠住令他难以呼吸。

  这时,他听见关门声后,男人朝他走来的优雅步音。

  “观泠。”

  观泠闻声脸色煞白,十根纤细的指尖狠狠攥紧自己的头发,在头皮疼得破皮流血的绝望里听见了柜子门被打开的声音。

  风声穿梭屋内,观泠听见丈夫轻轻一笑,有些病态和愉悦,“是我赢了。”

  观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丈夫重新戴上眼罩再扯出柜子的了,等他从神志不清的状态里慢慢缓过劲儿来时他意识到自己正被丈夫抱在怀里下楼,但这个姿势太怪了,他整个躯体都被丈夫抱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和丈夫的体型差巨大,可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体会过,从头到脚都被丈夫阴冷的气息笼盖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后背紧贴丈夫的胸膛,两个膝盖弯被丈夫的小臂横着往上一抬,每下一个台阶,他都会被颠|簸和悬空吓得哭喊出声,他想到了丈夫方才在玩捉迷藏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被抓到了,要受惩罚,要惩罚他、惩罚他了……不、不要……

  他挣扎起来,像是要从丈夫的怀抱里跳出来似的。

  他的丈夫像是忍无可忍,在他的哭喊里狠狠扇了他的大腿一巴掌。

  “烦死了。”丈夫冷漠道,“再哭,我就用这个姿势把你艹到怀孕。”

  观泠面色一白,瘦小的一张脸上满是可怜的泪水,眼罩被泪水氤氲出暗色的一大片痕迹,他鼻尖抽动一下,听话地捂住嘴,害怕得不敢吭腔,这时他的丈夫另一只手蓦地按住他的小腹,力道不大,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他不明所以,只受惊地抖了一下脚,他的丈夫这时不再摸他,丈夫停下脚步,似乎走到了最后一个台阶。

  捉迷藏游戏彻底结束,丈夫把他从二楼重新带回了大厅。

  他被丈夫放在地毯上,双足踩在地毯上被微刺的地面吓了一激灵,他瘫坐在地,两个手掌抵着地面害怕得往后躲,等他躲到角落时,他脖子怯怯缩着,眼罩下一双兔子般圆润的眼满是慌乱。

  他的丈夫一把扯着他扭伤的脚踝将他扯回来,在他的惊叫里手掌再度摸上他的小腹,没有戴手套,一股冰冷的凉意探进他的卫衣压在他的小腹上,力道难得地并不重,更像一种抚摸和安慰,他丈夫对他空荡荡的单薄腹部这样温柔,连带将一股古怪的、令他血液发颤的暖意传递到他的指尖。

  “您……”观泠一下子浑身都软了。

  为什么不打他呢?捉迷藏赢了,不是要打他惩罚他让他痛不欲生吗?这两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为什么——

  下一秒,他听见丈夫像是跪在他面前俯腰、和解下腕表的声音,把表摘了做什么……

  在丈夫抬起手的动作里,观泠缩着脖子,倏地吓得耳膜轰鸣。

  他以为的巴掌没有扇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来,丈夫没有真的打过他,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做什么呢?

  您现在——

  他的丈夫俯身双手紧紧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可以近在咫尺听见丈夫在嗅他颈窝气味时发出的鼻息声。

  “观泠。”他说。

  观泠不敢回答,他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丈夫这入施舍般的温柔就会顷刻消失换成暴风雨般的惩罚。

  别墅内死寂极了,半晌,观泠呼吸有些闷,他听见丈夫对他说:"观泠,如果你有了孩子,还会逃吗?还会离开我吗?”

  “您说……什么?”观泠双眼微睁,不解极了。

  他的丈夫突然变得好奇怪……捉迷藏赢了,捉到自己了不是该和之前所说的一样狠狠惩罚自己吗?不是该打自己,该骂自己吗?为什么、为什么对他这样温柔呢?为什么和平日里不一样了?为什么突然对他温柔起来了呢?

  像、像是、换了一个人……

  “对不起,今晚我让你害怕了吧?”他的丈夫一句话打碎他本就不聪明的思考,他在迷迷糊糊里听见丈夫说完这句话后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可你为什么要跑呢?不是说好要永远陪我的吗?观泠,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如果我今晚没有找到你,如果你和那个男人真的睡了,如果你真的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呢?”

  观泠歪了歪头。

  这时他丈夫侧着脸,冰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喉结,他喉结很小很软,他丈夫像是格外喜欢,来回撑了四遍才停歇。

  “观泠,别离开我。”丈夫哑声道。

  观泠指尖抽搐一下,小臂微微发麻,这是结婚两年来,观泠第一次感觉到丈夫除了残忍之外的另一种情绪,潮湿、清透、像是什么东西被揉碎了细细碎碎飘在空中了,比起愤怒,说是悲伤更加贴切,他的丈夫像是觉得什么东西快要失去了,可他的丈夫从来不缺任何东西,他的丈夫有权有势,是谁都会畏惧臣服的存在,这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也会有名为悲伤或是得不到的东西吗?他的丈夫也会患得患失吗?因为他的逃跑。

  逃跑是错误的吗?这会让丈夫难过,让从来不会难过的丈夫都难过了,他一定是做了非常过分的错事吧……

  观泠愧疚心上涌,对丈夫的畏惧莫名变成一种天真到极点的安抚。

  “我不、不离开您……我也不会和别的男人跑的,我永远,都是您的妻子,我不会喜欢别的男人的。”观泠愣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但他没有后悔,像是被丈夫这脆弱的一面唤醒了母性本能似的,在丈夫突兀如精神分裂的悲伤里他抬起头。

  眼罩遮住大半张漂亮年轻的脸,观泠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着黑和嗅着丈夫的气味去猜测他究竟在自己面前的哪个位置,细细的双手摸着丈夫的喉结一路向上,最后一把拢住了丈夫的脖子。

  他丈夫对他的动作无动于衷,像是觉得观泠掐死他也无所谓似的。

  观泠没有过杀死丈夫的念头,他是个好孩子,他抱住丈夫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丈夫的脸颊。

  “老公。”他的妻子软着嗓音说,说完后这张小巧的脸上含了一丝腼腆的请求,“您以后……可以对我好一点吗?”

  对我好一点。

  不知为何,观泠说完这句话,他的丈夫气息一瞬冰凉,强烈的压迫下观泠话语一窒,僵硬着脖子坐在原地不敢动弹分毫。

  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他说错话又惹丈夫不开心了吗?

  他的丈夫忽然笑出了声,温柔的错觉彻底湮灭,成为一种毒蛇苏醒的阴鸷。

  被扔上床的时候观泠的嘴唇被丈夫用手指堵住,在观泠牙齿胆寒的颤抖里,他听见丈夫对他说:“对你好?观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你好。”

  “不……不要——”观泠含糊着,他的小腿在床上乱踹,被丈夫一把按住了,他哀叫着咬住嘴,泪水沿着雪白的脸颊落在丈夫的袖子上。

  “趴着。”他的丈夫命令道。

  ——

  凌晨四点,华丽奢侈的床上侧躺一具恍若没了生息的男性的纤细身体,燦金色长发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黏糊可怜地曲曲环环勾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瞳孔一动不动,麻木抬起,盯着不远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许是门,他手腕微动,可是一丝力气也没有,最后无力垂落在地,腕骨太细了,鲜红的血顺着小臂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咬痕一滴一滴凝聚在地面成了一小片干涸的镜子,此时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也贴了创可贴,可身上别的痕迹却依旧面红耳赤地露着,他皮肤非常细腻雪白,此刻却被粗暴沾染许多过分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可怖痕迹,他太疼了,可他没有办法,在死寂的寒冷里,他蜷缩在被子里一阵一阵发出艰难的颤抖,嗓子已经哭哑了,嘴唇也结了一层干涩的红皮,他咬住唇瓣,把哭声委屈又悲哀地咽了下去,这时他的腰被身后人搭住,男人的五指扣住他的腰,抚摸了一下,最后按住他的小腹,摸着空荡荡的并没有孩子的地方,说:“观泠,给我一个孩子吧。”

  观泠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丈夫蓦地一笑,便没有讲话了,只是扣住他腰肢的力道加重了许多,再不让他离开分毫。

  观泠不敢挣扎,蓝色的眼珠垂下去,毫无光彩,他一夜没有睡觉,被丈夫折磨了太久,连睡觉都是一种奢望,可此时已经结束了惩罚但他也睡不了。

  不敢。

  与丈夫同床共枕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噩梦,他不敢合眼,不敢睡觉,最后在长时间的疲倦和疼痛里他终于有了一丝可怜的睡意,他眼皮刚落下不久,睡意便席卷他的全身,他的后颈也放松下去,他的丈夫还在紧紧抱住他,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后背太瘦了,丈夫的心跳将他吓得皮肉发麻,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来自身后的目光,是丈夫的。

  一双冷清的眼毫无感情地盯着他的后颈,目光太过阴森寒冷,如一把沾了血的美艳匕首一寸一寸沿他纤薄后颈挖着最里面的血肉,久久不散,如蛇环伺。

  观泠被吓得连忙睁开眼,他牙关紧闭,唇腔都破了皮,一股血味混着猩热气息令他苦不堪言,他静悄悄把哭声吞了下去,他不敢让丈夫知道自己醒了,他害怕丈夫还会对他做那种事情……在这种令他即将崩溃的、勉强算得上相拥而眠的绝望里他慢慢地,如听见天籁之声般听见了丈夫睡熟的轻轻的呼吸声。

  睡着了……

  他的丈夫睡着了。

  观泠叹了口气,他放松下来,谁料骤然打了个激灵,他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好想尿尿。

  厕所。

  好、好想……上厕所……

  水,观泠忽然想起在被丈夫抓回来之前,他曾在盛焚意家里喝了一大瓶矿泉水,喝完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的,谁料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在他被丈夫抱在怀里睡觉时竟然有了感觉,憋尿令他四肢发麻,一股不堪言的冲动从脊椎如一股水流冲刷到了他的心口,他捂住心脏,缓缓向下要去按自己的小腹……

  他不敢去尿。

  观泠咬牙忍着尿意,双腿开始互相摩擦起来,憋得太狠了,脖子都发红了,水淋淋一股冷汗覆盖他的皮肤,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的,可是怎么也忍不了,他不敢动一下,生怕把老公吵醒,他一定又会凶自己……

  他越憋越难受,局促极了,意识也因为这种忍耐和困意变得模糊,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脑中闪过一阵羞耻的白光后他差点尿了出来。

  他吓坏了,正要张嘴喊老公的时候,肚子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捂住揉了揉。

  丈夫对他说:“尿吧。”

  观泠听到这句话时心脏骤停,不、不对……这不是丈夫的声音。

  这是,盛焚意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盛焚意的声音,他身后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枕边人不该是自己的丈夫吗?

  不对、一定是自己憋太狠了出现幻觉了,这才会把丈夫的声音错听成盛焚意的,观泠顾不得自己出现幻觉了,他只想尿尿……怎么办啊……别、别再按我的小腹了。

  观泠慌乱又不安地扭起腰,那股尿尿的冲动愈发强烈。

  这时,他的丈夫顶着盛焚意的声音,恍恍惚惚,如一场梦般不真切地朦胧虚幻地一把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对着他的耳朵,含了蛇般的勾引,他一边揉弄观泠的腹部,一边优雅发出缓慢的口哨声。

  “尿吧。”

  “尿在他身上,他不会介意的。”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床面湿透了。

  他尿了。

  尿在了丈夫用掌心按在他小肚子的那只手上了。

  “老公……我、我要——”厕所,去厕所。

  观泠彻底崩溃了,他逃又逃不掉,尊严都在丈夫面前活生生掉了个干净,他不要这么不堪,为什么要这么狼狈,为什么这种丢脸的事情要发生在他身上呢?为什么——不、不要!

  观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起头,在一片黑暗里仰着脸望着身后的丈夫,眼罩被哭湿了,压在他鼻梁上让他的呼吸都带了一股钻心折磨的痒痛。

  “要什么?”

  “意意!我、我要意意——我不要你!”

  他猛地推开丈夫,跌跌撞撞下了床,一下床,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他往前爬,在逐渐松散的眼罩缝隙里他看到了门,门外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屋内的吵闹而一瞬亮起,观泠像是找到了生命之门的信徒慌乱爬去。

  厕所、出路、逃跑……盛焚意……他唯独不要丈夫。

  在这种滔天的羞耻心破灭的痛苦里他只能想到盛焚意,像是只有盛焚意可以救他,只有盛焚意不会让他难堪……为什么要被丈夫抓回来呢?观泠、回、回去……

  观泠咽了咽嗓子,他往前爬了几步,可脚踝猛地被下床的丈夫用五指倏地攥住他的脚踝并往回一下子拖了回去。

  “意意是谁?”丈夫抬手,面对面地,他坐在床边,观泠瘫坐在地上,他的手指抚摸着观泠湿透了的腹部,低哑的笑声随他的不悦如恶鬼传到观泠的耳内。

  “你的那位出轨对象?”

  “不、不……”观泠摇了摇头,六神无主,他害怕丈夫一个用力就把他的脖子给掐断了,他想去洗澡,把尿得脏兮兮的自己洗干净,他不要这样的自己,难堪、丢人。

  “那为什么突然说他的名字。”丈夫的手指拍了拍观泠的脸,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湿巾,给观泠擦着身上的尿水,没什么味道,这小家伙是娇生惯养的,尿出来的玩意儿也不难闻,他玩一样给观泠擦尿,观泠一直在挣扎,嘴张着,哭着喊着说不要。

  丈夫一把丢了湿巾,他站起来,语气冰冷,“老婆,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该怎么形容吗?”

  “水性杨花的妻子在恬不知耻哀求丈夫让他去见小三。”

  “观泠,你他妈就是个贱货。”

  观泠今晚已经够难堪了,被丈夫接二连三的辱骂一刺激,难得的一股脾气也冒出来了,

  “我什么模样!你呢!你又是什么模样!”他一把甩开丈夫给他擦拭的手,他撑着地,往后躲着,他还戴着眼罩,小半张露在眼罩外的脸哭得可怜兮兮,他抽噎着缩在角落:“你他、他、他、妈……的,是什么模样……你说啊!两年了……您总是不让我看见您,您究竟是谁呢?……您、你的脸是不是和你的心一样脏呢?你说啊!你说——”

  观泠气喘吁吁说完这一切后都没有听见回应,他胸膛起伏了一下,彻底没有力气,手腕没了骨头似的再也撑不住地面,他倚靠着冰冷的墙面,快要吓坏了。

  他听见了走路声。

  丈夫站在他面前,将那物如审判者的镰刀自上而下贯穿他的嘴让他再也说不了一句忤逆的话。

  “认脸有什么用?”丈夫慢悠悠道:“认ji巴才好用。”

  观泠睁大眼,发出一丝崩溃到极点的抽噎。

  第三天一早,他丈夫终于因为公司公务离开了家,他终于不用再戴眼罩,他坐在花园里看书,几个下人一言不发如雕塑围住他像是在看守犯人,这时大门打开,丈夫吩咐来的私人医生给他治疗伤口后告诉他脚踝上的扭伤并不严重,这几天最好不要走路,休息一下就会好。

  他问医生,他以后还能不能跳舞。

  医生说可以,只是轻伤。

  观泠想了想,对医生温柔一笑,说谢谢。

  医生走后,观泠把图画书递给下人,费力地艰难走进了别墅,太阳快出来了,他不喜欢,他让下人把别墅里所有透光的地方都遮起来,自己盖着薄毯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梦半醒听见了汽车和搬东西的声音,他吓得一激灵,喘息着捂住胸口坐起来,以为又回到了两年前家里刚破产,那群要债的人来他家里抢东西的那一天了。

  他想出去看看,可脚踝无法支撑地面,脚心刚落地他整个人就从沙发上摔了下来,一个年轻女仆走过来将他扶起,他坐回沙发上,手里是一杯女仆给他倒的热可可,女仆做完一切后就要走,可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揪住女仆的衣摆,“姐姐……”

  女仆愣了愣。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他轻轻地问。

  女仆想了想,她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才叹了口气,对观泠小声说:“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

  观泠松开她的衣摆,讷讷道:“这样子啊。”

  观泠晚上的时候偷偷瞒着下人上了楼,他从观星台的位置从高往下看着隔壁那栋别墅。

  前些日子还是荒废多年的灰尘仆仆的别墅,今夜看过去却温暖极了,装横非常温馨,连墙面都是可爱的粉色,那栋别墅很小,只有三层,观泠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依稀从风声里听见那户人家的笑声,那户人家在后花园里做烧烤,是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儿子,和婴儿车里在玩兔子玩偶的小婴儿,应该是女孩子。

  观泠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丈夫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双眼,“他们很幸福吧,观泠,你希望他们因为你变得不幸么?”

  观泠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丈夫将他的双眼系上眼罩,手指抚摸他的唇瓣,“那就不要求救,如果羡慕的话,在这里看就好了。”

  观泠没有去求救,他只是在每晚夜深人静里坐电梯上顶楼,然后悄悄去看那户幸福的人家。

  是那家的儿子主动找上他的。

  那是个黄昏,他昏昏沉沉从客厅的沙发上睡醒后,发现眼前蹲着一个娃娃脸的小男孩。

  他吓了一跳。

  然后眼前被递上一枝刚摘下不久的玫瑰花。

  “在门外等了好久你都没有醒,管家爷爷心疼我,就让我进来等,你终于睡醒啦。”小男孩笑嘻嘻把玫瑰花塞进他手里,没有刺,光滑极了,花朵开得也非常美丽,是很昂贵的花种,一枝就要五万块。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来观泠家里玩,观泠多了一个说话的人,他每次都会提早准备好蛋糕和果汁等小男孩陪他。

  小男孩每回都给他送一枝玫瑰花。

  “谢谢你,但我……并不需要玫瑰花,我的家里有很多。”一周后,观泠像是下定决心,对小男孩委婉拒绝。

  “不是我送你的啦。”小孩子摇摇头,腼腆又如诉说秘密般,“这是我的老师送给你的。”

  “老师?”观泠愣了愣。

  “对呀,他是我的家教老师,一周前来到我们家的,他好像很喜欢你,每天都让我给你送来玫瑰花呢。”小男孩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一口吞掉一整个巧克力蛋糕。

  观泠脸色一白,他光着脚,不顾下人的劝阻,一路小跑到前院。

  他看向镂空雕花的金色栏杆,这栏杆后面是隔壁那栋别墅的后花园,种的满是玫瑰花,玫瑰花在黄昏温热的光晕里镀上一层金色,天尽头落日熔金有白鸽飞过,鸟鸣声里清风四起覆盖玫瑰花圃。

  刹那花海如潮,恰似故人来。

  观泠后退一步,看到了盛焚意。

  盛焚意站在春光里,穿着一身白衬衫,身形高挑,神色冷漠,他倚靠着墙,手中攥着一枝玫瑰,用剪刀慢慢修剪上边的绿刺。

  他剪刺剪得很温柔。

  像怕扎痛了他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