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不走, 本座就吃了你。”
蜃惯常的困倦此刻更为明显,月清河伸手去碰了碰她白色的发丝。月清河问道:“城主想吃什么?”
魔龙睁开眼眸瞥来,张口要去咬她不规矩的手, 月清河手中一动攥住那截白色发丝。是了, 魔龙还能吃什么?无非是妖物修士或者自己这位仙人遗族。
魔龙身上的衣衫都是随意变化, 更不如说发丝上扎的那截绳索,月清河一攥就散开落在她手中, 满手发丝冰冰凉凉, 如同筑器用的金属。
见月清河如今稳稳当当丝毫不怕威胁, 蜃兴趣缺缺, 没有再吓她的兴致。蜃抬手晃晃,不耐道:“走走走,你既然吃不得, 就离本座远些。”
月清河非但没走, 还凑在蜃身侧仔细瞧她,明知故问道:“城主,您的信期过去了么?”
魔龙目露怒色,“你还是从前可爱。如今越发放肆了, 谁给你的胆子刺探本座?”
月清河心道,不正是我眼前的您给的胆子么?
她面上倒是乖, 毕恭毕敬应承道:“是在下僭越了。不过城主一路行来帮我,我总不能袖手旁观是不是?”
魔龙这才满意,起身。她从不遵循修士的所谓气度, 抬手将月清河一揽,捉住她的手往上。
月清河整个人一晃, 又是趴在此龙怀中的姿态。她已经被这位频频动手习惯,手下碰到蜃化形遮掩住的发丝, 动了动指头,坚硬冰凉的龙角就在她手中。
角仍旧小小一只,没有堂堂魔龙的威严,像是一只龙幼崽的小角。
月清河奇道:“您的角怎么还是这般幼小?”
蜃闻言不满:“本座信期没过,自然长不成角来。你若还算知恩图报就陪本座一同睡。”
月清河心道,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她是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此这般动弹不得,还真和魔龙一同挤在一处睡下。
四个时辰后,月清河从蜃身侧出来。今日陪这魔龙胡闹睡得太多,此刻颇有些昏沉。
月清河摇摇头,开口劝身侧魔龙:“城主,我们不能在沧澜洲停留太久,此处修士太多,我们还是快些去九沂之源吧。”
魔龙仍然是一动不动。蜃面上淡金色的眉头微微蹙着不适,连沉睡都十分不满。
月清河缓缓停下。不对,十分不对。
月清河望着难得安静的龙,从碧落海王庭以来蜃都是一副懒散困倦的样子,可她作为魔龙本应桀骜善战,这种安静十分反常。
尤其龙族信期需要伴侣抚慰,可天地间就蜃一个仅存的龙族,月清河自然也不是她的伴侣。龙族无法成功度过信期,又无捕获血食,她会如何?
一点寒意划过心头。
月清河将仙家洞府中的信使唤出,吩咐道:“去无方城寻绛雪姬,请她速速派人前来沧澜洲,接应城主。”
半日后,沧澜洲仙府。
绛雪姬与烈风枭匆匆赶来。
月清河等在洞府中,一面观察沉睡的人形魔龙,一面瞧着外头的动静。听到有规律的禁制敲击声,挥开结界。
“二位来得有些慢了。”
月清河说着将绛雪姬二妖引进房中,见她们身后空空荡荡,当即再问:“怎么只有你们前来?”
绛雪姬此刻仍旧面白如纸,她匆匆忙忙来寻魔龙身影,见魔龙在床榻上沉睡当即红了眼,“城主!”
烈风枭解释道:“不敢怠慢城主与城主夫人,只是无方城近日异动,只有我们二人得空出来。”
绛雪姬哭得满脸严实的粉都冲出几条痕迹,伏跪在床边道:“城主自三十年前醒来捕猎血食度过信期,这一次结契想来也是能平安度过的,为何现在这样快就再次沉睡?难道结契没有成功?”
月清河见她一副焦急担忧的模样,不得不开口道:“结契的确没有成功。”
她与魔龙相识不过月余,怎么可能在天意下答应结为道侣?况且……秦观颐至今不知所踪。
月清河想到此处,不由按在腰间的云中剑上。不知耽误这些时日,那人如今怎么样了。
绛雪姬当即急了,“城主这几日有吃什么?”
月清河实话实说:“城主未对我动手,也未捕猎妖物。她几乎没吃什么血食。”
绛雪姬顿时露出大难临头的绝望神色,“完了,我们真的活不成了……”
月清河心下一惊,忙问烈风枭,“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烈风枭哭丧着脸,“夫人有所不知啊,圣山最近异动频频,城主沉睡,无人能镇压圣山瘴气,我们无方城要完了!”
“什么?”月清河心下一惊,顾不得纠正他的称呼,连忙上前查看魔龙。
蜃仍闭目沉睡,心口起伏越来越微弱,掩藏身形的术法也消失了。她如今白发深肤,细密的鳞甲覆盖全身,显露出属于邪魔的诡异样貌。
龙族若是受了重伤或者灵气稀薄,会陷入沉睡以待来日。
此时蜃没有结契也不进食陷入沉眠,圣山下镇压的瘴气蠢蠢欲动无人压制,要是一朝爆发,不仅是无方城遭难,整个什刹海恐怕都要成为绝境。
月清河当机立断,“快将城主带回什刹海,她龙身坚韧,落在圣山上也许还有镇压瘴气的机会,如果在沧澜洲恢复龙身,我们再也不可能将她带回去了。”
绛雪姬如梦初醒,当即起身前来帮忙,“夫人说得对,我们快动手!”
半个时辰后,月清河与两个小妖租用了沧澜洲灵舟,扶起人形魔龙,自碧落海向无方城方向勉力前行。
淡灰色的海水层层推动,灵舟漂浮在海面上,渐渐行动迟缓。
月清河观察船边水位,瞧见船身渐渐往下沉,“船上的重量越来越大了,怎么回事?”
沧澜洲妖物修士混居,无方城与修士妖物皆没有交集,又由魔龙庇护,此刻魔龙出事她们不能引起注意。
绛雪姬考虑隐蔽身形,没有购置大型宝船,而是选了平平无奇的小舟。但此刻灵舟越来越下沉,绛雪姬惊惶道:“不好,城主怕是要渐渐恢复原身了!”
月清河闻言惊愕。九曲仙舟初次见到魔龙时,龙身庞大遮天蔽日,悬在天穹如同山岳将倾。要是现在恢复龙身,她们这艘小船必定要被压成海里的碎屑!
月清河管不得引人注目,当即接下玲珑玉舟抛去海面——
海天灵气动荡,骤然显出一座巨大仙舟。其上亭台楼阁玉白如雪,蔓延铺开如同浮空的城池,正是玲珑玉舟显出原形。
绛雪姬和烈风枭还在绝望,此刻猛然见眼前出来一座仙舟都惊得怔住,疑心自己在做梦。
月清河骤然回头道:“愣什么,快把城主抬上去。”
“是!”二妖如梦初醒,连忙帮着月清河一同,将人形魔龙运到仙舟上。魔龙身形越发沉重,一人二妖几乎用尽了手段,终于将蜃架到玲珑玉舟平台上。
月清河见仙舟禁制亮起,是玲珑玉舟感应到外泄的力量,浮现禁制将魔龙囊落在内。绛雪姬与烈风枭皆心惊胆战,定定地看着自家城主,等待着绝望或希望降临。
绛雪姬声音颤抖,“夫人,城主如今要是恢复原身,这里离沧澜洲太近,修士和海族一定会察觉到的!”
她与烈风枭两个小妖,哪里拼得过附近的几大仙门和残忍嗜血的海族?
月清河目光落在黑肤白发魔龙身上,她身形虚虚实实,由玲珑玉舟的禁制勉力压制不叫她化成龙身。
作为云中剑主私藏的灵器,这只仙舟比起灵霄仙宗九曲仙舟也不遑多让,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将魔龙压制,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月清河缓缓开口:“怕什么,真到那时自然有办法。实在不成你们先逃命去,我来应付。”
身为剑宗修士,她总不会像妖物一般轻易被抓走,还有机会周旋。
两妖惊惶间,魔龙身上威压渐渐收敛,玲珑仙舟竟然真将魔龙的力量禁锢在她体内。绛雪姬与烈风枭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额头直冒冷汗,“得救了……”
禁制下魔龙再度安睡,月清河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抬手驾玲珑玉舟向什刹海方位前行,“行了,起来吧。你们城主如今没事了。”
绛雪姬连忙撑起身照顾魔龙。
月清河见二妖惊魂初定,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向绛雪姬强调道:“我与你们城主并未结契,夫人这称呼不要再提。”
二妖对视一眼,“……我们知晓了。”
月清河又道:“两日后回无方城,你们不要向其他妖物透露我的身份。”
传闻无方城中有一道灵脉,无极剑宗垂涎而多番试探,城中少不得有几个修仙宗门的耳朵在。月清河此世没有遮掩过自己的面貌,从前就算了,如今要在无方城中行走做事,难免被有心人认出。
昆仑剑宗弟子是无方城主夫人的消息传回仙门,她真是不敢想象,说书坊中又有什么惊天秘闻传出去。
绛雪姬瞥着月清河的面色。
无方城乱成一团,除了这位修士她们无人可以求援。既然女修愿意照顾城主,在绛雪姬心中已经是大恩,哪里还会想别的。
绛雪姬忙道:“是,您能出手将城主带回什刹海,就是我们无方城的大恩人。我们称您为清河仙子如何?”
月清河:……
月清河果断道:“不成。”
什么清河仙子!她如今听到这个名号,眼前就是癫狂的神鸟和纠缠的鲛人,实在额心直跳。
绛雪姬和烈风枭对视一眼皆是茫然,不知她为何排斥。绛雪姬又道:“那称您为仙师如何?”
月清河听到这称呼,想到曾经游历凡人城池,那些半灌水的散修或邪修欺骗凡人搜刮钱财,也是被称为所谓仙师。
她面无表情,“也罢,你们就如此称呼。”
仙师总是比城主夫人好听些。
虚惊一场,魔龙暂且无事,月清河趁机向绛雪姬问道:“你们无方城出了什么事?”
烈风枭看着魔龙,绛雪姬有余暇,也指望着月清河能伸出援手,当即知无不言细细说了起来。
“无方城诸位妖物皆是由魔龙蜃点化灵智,开始修炼。城主如今沉睡,新生的妖物无人教引,在城中四处作难,真是叫我们焦头烂额。”
作为妖物之中修为佼佼者,绛雪姬也只是与月清河能交手的程度。无方城其余妖物修为只能更低。月清河诧异挑眉,“从前这些事皆是城主亲自前去?”
绛雪姬点点头,又急切道:
“圣山底下瘴气涌动,城主以肉身封印大部分瘴气只留一丝,已经将什刹海封锁。从前城主不曾长眠倒无事发生,此刻城主沉睡不醒,圣山怕是要出大事了!”
月清河心中暗道,无方城中所谓灵脉还没有影子,魔龙所盘踞的圣山真不是一处好地方。
月清河向绛雪姬道:“不必惊惶,待我回无方城想办法。”
再是如何,魔龙也在碧落海对她有些许帮助,此刻无方城乱起来,她不会袖手旁观。
绛雪姬说完,便去和烈风枭一同守着禁制下的魔龙。此时夜幕落下,海天之间一片静谧。
月清河待在玲珑玉舟上,远远眺望什刹海方向。
魔龙有她忠心耿耿的两位下属守着。此刻众人离沧澜洲有些距离,碧落海深灰的海面铺展开来,夜色下深沉如墨。
月清河靠在玲珑玉舟高台。
玲珑玉舟是曾经云中剑主执拗送到她手中,月清河想到天魔之隙下种种经历,她很少将玲珑玉舟打开,今日是魔龙出事而不得已……
此刻海风冰凉,将她的思绪也搅得纷乱。
月清河拿起云中剑。失去主人的仙剑黯淡无光,剑鞘上长满斑驳锈迹,月清河仔细地擦拭过去,远远望见玉舟平台上,绛雪姬正尽心守在人形魔龙蜃身侧。
月清河执起云中剑,对着那位人形魔龙。
手中仙剑黯淡无光。
月清河心中好笑,收起云中剑。她再眺望天际,只见云海诡秘翻腾露出几缕刺目电光,海风送来悠远的长鸣,是水下鲸鲨的呼唤。
月清河缓缓皱眉。
海天之交,鱼群奔涌跃出海面。幽暗的影子从水下飞跃云端,风浪溅起层层波涛,玲珑玉舟自海面漂浮向前,月清河见密密麻麻的影子从远方潜来,聚集到玲珑玉舟之下。
人身鱼尾的美人浮出水面。
它们淡蓝的眼眸自水中浮起,成群而来,在海面遥遥包围玲珑仙舟。那些暗淡的幽蓝浅绿发丝自美人面沾染海水,铺在玲珑瘦削的肩头,鲛人张开歌喉,动人的吟唱声愈来愈清晰。
仿佛追逐猎物的鱼群,它们呼唤着自己的猎物,引动妖物与修士神智沉眠其中。
绛雪姬与烈风枭伏在平台,早已沉沉睡去,对船下危险浑然不觉。
月清河耳畔纠缠着那些缥缈悠远的吟唱,眼前五光十色,望见许多故人的身影。虚虚实实,不辨真假,皆踩在海面之上,引她下去。
来,到我们这里来。
月清河面色恍惚。她本来撑在高台,如今步步靠近栏杆,眼看就要掉下海面——
鲛人们的歌声越发柔和急切。
月清河忽然重重咬下唇瓣。
刺痛和血气骤然唤醒了月清河的神智,她反手取出心间羽捏开,带着那层庇护的禁制跳下高台,落在魔龙与两个小妖身侧。
魔魅的长吟终于隔绝在外。
月清河半跪在魔龙身侧,缓缓起身。她唇边还有自己的血迹,此刻满目杀气,扬声道:
“云汐,你又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