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吃饭时,都少有讲话,这是富贵人家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

  仅有的话题,便是安熙询问蔚音瑕的伤,她答得也很简洁。

  蔚音瑕用餐都是小口小口,动作精致得连唇上的口脂都不会沾到的那种。

  本来是被小女儿家吃饭的样子吸引,结果却盯着人家的红唇发起了呆,直到筷子夹着的菜掉到了桌上,安镜才回神。

  她局促地放下筷子,装作咳嗽。

  安熙像发现了新奇事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捉弄自家霸.强姐姐的机会:“姐,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吃饭还往桌上掉东西。虽说咱们家丰衣足食吃喝不愁,可你也不能这么浪费粮食吧。”

  安镜瞪他:“闭嘴。”

  晚云上前来擦拭桌面,安镜余光瞥向蔚音瑕。她低着头,但嘴角似乎挂着笑?

  丢脸丢大了。安镜气得想当场再打安熙一巴掌。

  “镜老板和熙少爷的姐弟感情真令人羡慕。”蔚音瑕见气氛轻松,又谈起了蔚夫人交代的另一事,“家父下月初三的寿宴,还请镜老板和熙少爷大驾光临。”

  “蔚老板寿宴?”话一出口,安熙就觉察到不对劲了,瞬间感觉周遭温度降至冰点。

  他瞄了眼一旁看不出情绪的安镜,硬着头皮打哈哈:“蔚老板大寿,蔚二小姐又亲自来请,我们做晚辈的,理应前去贺寿……”

  “张妈。”安镜突然扬声喊道。安熙话到嘴边,差点被口水给呛住。

  “哎,来了来了。”张妈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大小姐叫我,是饭菜哪里有问题吗?”

  “前几天让您张罗的事进展如何了?”

  “什么事啊?”张妈一时间没整明白,顺着安镜眼神的指向,恍然大悟道,“哦哦,瞧我这记性,打听了。”

  “打听到有几个?八字都合过了吗?”

  “还没呢。”

  “那就这两天抓紧合一下,合得来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严丝合缝堵住咱们家熙少爷的嘴。”

  “得嘞,明天啊我就去找人算一算。”张妈一脸笑意地点头应承后,转身回了厨房,整个过程都没有刻意去看在座的蔚音瑕。

  关于安家和蔚家的利害关系,老李早已跟她说起过。

  她和老李一样,对安镜是心服口服,无论何事都相信大小姐的决断。

  安熙则一脸困惑,眼睛瞪得老大。左看右看,再联系到蔚音瑕,总算捋清她们一问一答地在说什么了。

  不禁腹诽,他姐狠起来,竟对小姑娘也这么不留情面。

  可他作为当事人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若他也加入这个话题,不管是拆穿她们的“谋划”,拒绝她们的“好意”,还是敷衍应和,都只会让蔚音瑕更难堪。

  若他先前只对蔚音瑕有少许怜惜之心,但今日听了她对文著的一番独到见解后,对她又多了几分赞赏。

  左右为难。

  “大小姐。”这时,陆诚从外面进来。

  他俯身在安镜耳边小声说道:“强爷派人来说,人找到了,问您该怎么处置。”

  安镜看了看晚云,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两个选择,要么断胳膊,要么断腿,让他自己选。”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蔚音瑕擦嘴的动作一僵,才收拾完桌子的晚云也顿住了脚步。

  “什么断胳膊断腿的,好好的说这个干嘛?”安熙故作不满地盯着陆诚,训斥道,“诚哥你也是的,以后凡是不打紧的小事,都不准在我姐吃饭的时候来禀报。”

  “是,下次一定注意。那我去办了。”

  陆诚走后,晚云转过身朝着安镜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谢谢大小姐。”

  “他要再敢来找你麻烦,你也别求情了,我耐心有限,下次会让他进牢里蹲一辈子。”

  ……

  饭后,安熙老老实实避嫌。

  今晚趁着外人在,三番五次挑战他姐的底线,惹得她炸了毛,再不避一避,非得被揍一顿不可。

  安镜送蔚音瑕出门:“据我所知,蔚二小姐年芳十九没错吧?也不是少不经事的年纪了,明知两家的立场势如水火,绝无结亲的可能,你何苦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

  “以你的家世,何不寻一个自己真心爱慕的人?”

  面对如此直白的讥讽,蔚音瑕难掩羞愤:“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

  安镜见多了盲目随从的女子,对她们是怒其不争大过于怜悯,无情拆穿道:“父母之命,就是让你不惜作践自己也要千方百计地接近安熙、勾引安熙,即便被安家退了一次婚,颜面扫地仍要紧赶着往上贴,是这样吗?”

  “镜老板。”

  蔚音瑕的语气更差了,“这样的世道下,你以为有几个女人能遵循自己的想法而活?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一样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你三十岁不婚嫁,无人敢置喙,那是因为你有钱有势有能力站得住脚。普通人家的女儿若二十岁没找到婆家,就会被左邻右舍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同为蔚家的女儿,蔚兰茵被视为掌上明珠,眼见安家有衰败之势,父亲当即就给她另寻了一门亲事。我一个没了生母又不受宠的庶女,来年春就二十岁了,却直到今年才被允许走出家门。你目达耳聪,心似明镜,当真以为我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或舍不得我吗?”

  安镜愣了,她没想到这看似柔弱又毫无主见的姑娘,竟能在自己的气场压制下不卑不亢地说出这番话来。

  蔚音瑕转身跑了出去,大声道:“絮儿,回家。”

  安熙抱胸靠在不远处的大树上观望,实在脑补不出安镜和蔚音瑕的对话内容,但又很好奇。

  见蔚音瑕跑了,他走近问安镜:“你说什么了,把人家姑娘气得够呛。”

  话音刚落,耳朵就猝不及防的被揪住了。

  “姐,姐,我错了……”

  “无法无天了你。”安镜手上用力,“都敢在外人面前拿我开涮了啊?耳朵还想不想要了?”

  “要,当然要了。”安熙抓着安镜的手,好言好语哄道,“姐,我以后看到她绕着走总行了吧?姐,你快松手,我耳朵要是掉了,爸妈看到了得多心疼啊!”

  一提到父母,安镜果真立即饶了他:“蔚正清明里暗里地勾结洋商,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指示蔚音瑕纠缠你,无非是想通过联姻渗入安氏,再挑拨离间,破坏你我之间的信任。安熙,你可以玩世不恭,但不能忘了咱爸妈创办工厂的初心,别让爸妈寒心。”

  “不会的姐。自爸妈走后,你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做出对你对安氏对国家不利的事。”

  “你要敢做白眼狼,我就敢大义灭亲……”

  两人正在打闹,陆诚大步流星地跑了进来:“大小姐,蔚二小姐不肯上车。说是,说是要走回去。”

  蔚家的车把人送来就走了,到晚上没来电话,也没派人来接。

  走?

  这安宅是十五年前安父选址修建的,距离闹市有两公里多,景色宜人,空气清新。举家搬过来的那年,也是安镜正式成为安家一份子的第一年。

  安镜眉头一皱,踹了安熙一脚:“你不是很会哄姑娘吗?去,哄她上车。哄不上车就陪她走回去。”

  安熙长叹一口气,拍拍陆诚的肩:“行,走吧,诚哥。”

  ……

  十多分钟,安熙就返回来了。

  “还好我舌灿莲花,就没有我哄不好的姑娘。你说你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一挺好的姑娘,干嘛老是针对人家?”

  安镜正坐在长椅上抽着烟,仰头望着星空,吐出一口烟雾,答非所问:“有这闲工夫关心别人家的姑娘,不如哄哄自己的家里人。我上个月叫来师傅给张妈和晚云做了新衣裳,一个个的都舍不得穿,你嘴甜,脸皮厚,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好好好,知道了姐!保证完成任务!明天我就叫上诚哥一起,把她们的旧衣服统统都给扔了。”

  安熙坐到她边上,“说句公正话啊,蔚正清是蔚正清,蔚音瑕是蔚音瑕,纵使蔚正清的恶端罄竹难书,但罪不及孥。我就想问一句,你对蔚音瑕的偏见有没有可能……”

  “没可能!”安镜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若有朝一日我是真的跟她两情相悦,非她不娶呢?”

  “非她不娶?”安镜气不打一处来,再次揪住他的耳朵,“我看你是非要跟我对着干吧?”

  “哎哟,疼。姐,姐,我哪敢啊,我错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刚那是假设,不成立……好姑娘多的是,我,我再看看别人家的姑娘行了吧?”

  ……

  八月初三,安镜被安熙哄着去参加蔚正清五十岁寿宴。

  新仇旧怨暂且放一边,大家大业的生意人,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姐,你看我穿这身怎么样?”

  “熙少爷高大帅气,穿什么都人模人样的,好了别磨蹭了。这回可是你自己说的想去,到了宴会别乱跑,重要的人,我会带你一一引荐。”

  得亏她去是靠脸面,要不然,上月蔚家送来却被她烧成灰了的寿宴请帖,她可拿不出来另一份。

  “不不不。”安熙拿出杀手锏,撒娇道,“姐,你不用管我,我也不用认识你说的那些人。我就想去蹭个饭,见见世面,仅此而已。”

  “生意上的事你不参与,我暂不逼你,你自己的人生大事必须给我上心。说张妈挑选的姑娘一个个姿色平庸不合眼缘的是你,说要找寻真爱的也是你。今日宴会上少不了大家闺秀,你多留心。”

  “好,我留心,我来者不拒!”

  “别跟我贫。”

  寿宴在正清酒楼举办,蔚音瑕和蔚夫人在门口迎客。

  安家姐弟到场,蔚夫人故意拉着蔚音瑕迎上来打招呼:“安老板和熙少爷来啦,欢迎欢迎,音瑕快带两位贵客就坐。”

  安熙没搭理她。他想跟蔚音瑕问好,刚往边上迈了一步,被安镜眼神阻止。

  “不必了,我们自行进去即可。”

  被安镜一口拒绝,蔚音瑕也没再自讨苦吃,冲安熙微微颔首,便去给其他宾客带路了。

  进了宴会厅,安镜和安熙才看到蔚家大女儿和女婿在里面招待客人。

  留意到蔚家母女两人的穿着,安熙边走边用肩头碰了碰安镜的肩:“姐,我没看走眼的话,蔚夫人和她亲闺女蔚兰茵穿的都是云锦,蔚音瑕穿的就是普通的江绸吧?合着我让人送去给蔚音瑕的赔罪礼都被这俩人给霸占私吞了。唉,这可怜的音瑕妹妹在蔚家也太憋屈了。”

  听安熙这么一说,安镜才又装作不经意地往蔚音瑕所在位置望了一眼。和“贵气逼人”的蔚夫人蔚兰茵一比,她的清新素雅的确与之格格不入。

  “穿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又如何?庸俗。”安镜自己惯来只穿戴黑白灰以及浅色系的服饰,从不研究华冠丽服,对那些酷爱炫耀攀比的贵妇名媛们也没什么好感。

  她今日穿的是新中式立领盘扣杏色衬衣和黑色长裤,头发并未用发油梳得服服帖帖,只是简单梳了四六分。

  整体气质给人的感觉少了凌厉,多了随和。

  安熙咕哝道:“蔚音瑕朴素,也没见你对她另眼相看。反倒是每回都变着方儿地欺负人家。”

  安镜被怼,顿口无言。

  见他拉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转而问道:“你在找什么?”

  安熙神神秘秘的,嘴角上扬,笑得狡黠:“嘿嘿,当然是找秦家大少爷。大好时机唉,就算没有收到请帖,指不定他也会为了和你相遇,跟我一样厚着脸皮来蹭饭呢?”

  安镜一脚踹在安熙小腿上:“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收拾,有完没完……”

  回国这短短几月,安熙听了不少关于秦家大少爷痴恋他姐,如何屡战屡败,又如何越挫越勇的光辉事迹。

  想当初在他的接风宴上,那人不请自来,备了厚礼想套近乎,自我介绍还没讲完,就被他姐一句“秦大少爷走错了地方”给无情打发了。

  看到那人彬彬有礼、谈吐大方的模样,他以为月老终于肯为他姐牵红线了。可等他东拼西凑了解完前因后果,立即将其排除在了姐夫人选的名单之外。

  此后像今日这般,不过是偶尔拿来当乐子打趣打趣他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