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随着红蕊在身后的几声呼喊。
楚晏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摁倒在地,膝盖磕在了营帐前的木阶梯上。
红蕊也被人钳制住,跪在一旁。
他吃了疼,背弓起来,缓了片刻后才抬头望向身前的顾长宁。
后者的脸就跟此刻的天色一般,灰暗阴沉,好似面皮下是遮掩的雷霆。
顾长宁冷冷地瞥了楚晏一眼,左手拿着一封打开的信笺。
“这是你的?”
竹纸在风中翻飞,正是先前楚晏不翼而飞的那封密信。
原来还是落到了顾长宁手里。
如今否认也迟了。
他眉心微敛,道:“是。”
顾长宁难以置信地冷笑几声,拿着那封信在空中扬了扬,“那上面的内容也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但我只是想传信回去,让旁人知晓我的处境而已。”他辩解道。
顾长宁的眉梢微挑,语气讥讽:“什么处境?我看你在这私相授受,过得不是挺好的么。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换个大些的住处,好让你将那些赠礼都分门别类地摆出来啊?”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转达我仍然平安,好让——”
“好让徐锦逢来接你回去?”
楚晏的话被顾长宁打断,还有些懵,眸中凝滞了片刻,才摇头。
“你明明说你会留下的,你又骗我,”顾长宁甩开楚晏要伸过来的手,将那封信甩在他啊面前,“你心里是不是只有远在姜都的徐郎了?”
楚晏低头看向这封马上要被风吹走的信,慌忙抓进手里。这才发现,信封里平白多出了一张营地的布防图。
连那信上的内容也无故多出了好几句思慕「徐郎」之言。
“这不是我写的...有人栽赃我,我从未画过什么布防图,也从未写过什么徐郎。长宁,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留下,又怎么会寄这些东西出去?”
“呵,你方才都认了是你写的,如今还来狡辩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先骗我放宽对你的看管,然后再跟徐锦逢里应外合呢?”顾长宁似乎已经认定了是他写的这信,听不进他一句辩解。
楚晏摇头又摇头,心口宛若滴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有没有?”顾长宁质问道。
身上的香囊里还藏有一封徐锦逢的回信,可若此时拿出来,怕只会是火上浇油。
“没有。”他跪在阶前,事到如今,只能撒谎赌一把了。
顾长宁沉默地盯着他,那个厌弃的表情让楚晏喉中添了些涩意。
最后顾长宁还是信了这话,挥了挥手,吩咐周遭的侍卫:“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红蕊被利落地带了下去。
但携着楚晏的侍卫刚要走,随行之中一直沉默的墨旗却突然迈了一步站出来,阻拦道:
“殿下!方才虽然搜过帐中了,但还没有搜过身,军中泄密是大罪,若是草草了事,怕是难以服众。”
顾长宁扫了他一眼,又带过楚晏,宛若一把带着戒备与提防的利刃,直直刺向楚晏。
“搜身。”两个字说得极轻,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命令,又好像在害怕这命令带来的结果。
“是。”
墨旗得令,走到楚晏身边,将他的外袍扒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检查了袖口里,最后瞥见腰间的香囊,一把扯下。
楚晏还想来夺,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他扯开香囊,绸布的夹层里果然还有一张字条。
“殿下,你看!”
顾长宁接过字条,他认得这字迹,就算不认得这字迹,也认得落款锦逢二字。
情深义重的字句又在耳畔,信中又春树暮云,尽是关切之语,甚至还被楚晏贴身收着。
他也想信楚晏没有骗他,但就在刚才,楚晏还在骗他没有旁的信件了,这要他如何再信?
他的眼眸里压制不住的怒意翻腾,将墨旗手里的香囊抢过扔在楚晏的脸上,里头的香料翻了一地。
“给你递信的人,是谁?”
楚晏垂眸,无力辩驳什么,软绵绵的香囊打得并不疼,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割了一刀。
看来是他的出现阻扰了一些人的利益,否则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他。
但眼下决不能再拖累菱生。他闭上了眼,道:“不知,我只是趁着散步之际,将信放到一处雪洞里,自会有人来取了送出。眼下既然已经闹大,恐怕那人也已经逃了。”
周遭的议论愈发不可收拾,甚至互相起了猜忌之心。
顾长宁本想着,若是楚晏能供出那人,给众人一个交代,他也能从轻发落。可如今楚晏这番话,倒像是把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难道以为自己猜不出是谁吗?
那些个贱民的命当真就比你楚晏要珍贵吗?
他最是讨厌楚晏这副惺惺作态、宛若圣人一般的行事作风,从前他便是被这副样子骗得最深。
以至于在狱中天真地盼着楚晏来救他,却先等到了楚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而如今他对楚晏心软,也只换来了楚晏的背叛。
想到这些,他又狠下了心。
既然楚晏可以对他无义,他也不必留情。
“军中泄密,按律当斩。但念在你我相识多年,那人我可以不追究,但你我之间,也就到此为止。来人,看住他,在这跪着,让所有人看看泄密奸细是什么下场,以儆效尤。”
言罢,他甩开幕帘,头也不回地进了帐中。
帐中堆着好几个箱子,金银也好,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好,通通占据了这个他给楚晏安置的地方。
他心中的情绪已然分不清是醋意还是怒火了,冲着身后跟进来的墨旗道:“将这些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墨旗得令,让人整理了帐中的东西,一一送进库房。
顾长宁只闷闷地坐在炉边,气得难以自己,端来的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打翻在地。
他依稀记得那日醉后问楚晏的问题,还有楚晏答应他时的笃定。
可那些信件抵赖不得,楚晏再怎么哄他也终究是个姜国人。跟那些害他和母亲遭受劫难的人是同本同源。
他怎么能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楚晏呢?
“殿下,”他捧着楚晏案上的画卷,“其他东西都收进了库房,但此物不知该如何处置,听说是要送给您的,属下不敢妄动。”
他侧目看了一眼。
这些也不过是楚晏哄人的手段,什么描万里雪景以作生贺,统统是假,想要越过这茫茫荒野逃回姜国才是真。
他要血染姜国,要为母亲报仇,就绝不能再被这种东西绊住脚!
他铁了心道:“烧了吧。”
墨旗应下,抱着画出了幄帐。
楚晏一眼就看出了他怀里的东西,眉头微皱。
墨旗叫侍卫搬了个炭炉过来,然后抱着那卷画立在炉边。
阶前的楚晏仍然跪着,但他也大概明了要发生些什么,本就略显虚弱的脸色顿时就吓得煞白。
“你要做什么!”他干涩地吼了一声。
可墨旗一个眼神,两旁的侍卫便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他。
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目光随着那纸上的枯枝落进炭中,被火星吞没进焰舌里。
“不要烧我的画!不准烧!”他冲着墨旗喊,几个字全好似拼了全身的气力。
墨旗微微颔首,好像礼数周全,不紧不慢地回答:“属下只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是顾长宁...
顾长宁不信他,说什么「到此为止」,连带着他送的东西也不要了。
他心如刀绞,可被侍卫按住,连想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无助地喊几声,眼睁睁看着明火渐起,将画上的雪一点点卷入其中。
火光又映着他眼底的雪尽数融化,划过脸庞,浸染衣襟。
站在炉边的墨旗并不理会他的嘶吼,将那些竹纸一并倒了进去,火星扑腾着升起来,散进空中。
“不要...”楚晏的声音带了哭腔,从怒吼变成了卑微地乞求。
顾长宁不是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在画上,也不是不知道这时隔三年的画代表了什么,可他还是将这些付之一炬。
这好比将他的心用剪子绞了个稀碎。
他哭得有些难看,好几次差点喘不上气来。
帐中再有动静时,是墨岩出来传话。
跟墨旗的大方磊落不同,墨岩的心虚几乎写在了脸上。
“殿下说,您要跪直了,若是倒下一次,就杀一个使团之人。”墨岩轻声道。
楚晏苦笑一声,抬手乏乏地抹开泪痕,跪直身子。
夜已经深了,外头的侍卫并不多,墨旗也已经回了自己帐中。
天上开始零零碎碎地飘雪。
墨岩见此,把火炉朝楚晏的位置搬近了些。
那炉边还有几片没有烧完的碎纸,他弯身捡了起来,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炭,陪在楚晏身侧。
楚晏没有吭声,也没有抬眸,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营帐。
碎云一般的雪片落了又落,厚厚地覆在阶上,只有火炉周边把雪地烫了个洞。但到底外头开阔,这样的火也暖不了身子。
一旁的楚晏唇色苍白,跪得挺正,整个人像是冻僵了似的立在雪中。
墨岩实在看不下去,或者说良心作痛,咬着牙进到帐中,冒着惹怒顾长宁的风险劝道:“殿下,已经四更天了,外头下雪了,您看是不是让楚晏殿下起来?”
顾长宁今夜宿在楚晏的帐中,但墨岩知道他一直翻来覆去不曾入眠。
床榻上的顾长宁并没有出声作答。
墨岩心里明了,行礼退下。
他走到楚晏跟前,弯身扶他,“您可以起来了。”
楚晏只拂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
他的鞋袜已经湿透,离火炉远些的一侧,发尾还有些冰屑,是那些雪沫融化又结成的冰。
墨岩看着楚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还没走上一步,就又直挺挺地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