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男人在酒桌前的话很大程度上是不可相信的,酒局结束时值民坊将至宵禁,嚷嚷着谁不醉谁是狗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窜的快。
酒楼门外,马车前,段祺同一把拽住许开肩膀,在后者“有屁快放,老子赶着别处快活”的眼神中,语重心长提醒道:“时佼跟许景瑭是有婚约在身的,管着点你那贱不拉几的嘴,莫得见着姑娘就开顽笑。”
“……”许开比了个口型,瞧着像是个骂人的脏字,他用力搓了把脸,双眼皮变成三眼皮:“你看这事儿整的,我还一口一个妹妹妹妹地叫着,景瑭那家伙怎么不吭气啊……要不,我回头再请他二人吃顿饭,算做赔礼,你和云天作陪?”
段祺同摇头:“倒不必刻意为之,今日景瑭不曾把他二人那层关系说出来,指不定其中另有何曲折隐情不能叫他人知,只要他不主动白于你,你就当不知道。”
虽然一起长大,但许开很少能懂许景瑭脑子里整日在想什么,他轻叹口气,忽而问:“那你是为何知道的此事?”
被段祺同屈起两根指头敲在不开窍的脑袋上,笑着嫌弃:“你管!”
“嗷!”一嗓子嚎出口,许开捂住脑袋大吼:“段祺同,男人的头是不能敲的你不知道嘛?!”
那厢里,后过来的薄云天慢条斯理补了声:“你那猪脑子,多敲打敲打反而有好处。”
段祺同看着许开,一脸“猪有何错”的悲悯。
许开:“……”
许开瞧着许景瑭家渐渐走远的马车,觉得脑子里嗡嗡嗡的。
马车里,时佼脑袋瓜子同样也是嗡嗡嗡的。
吃饭时许景瑭他们四个人喝的烈酒,给她的是麦酿,名字叫青稻麦酿,开州特产,驰名远近。
青稻麦酿喝时还好,就是后劲大,时佼一个人喝掉一瓶半,马车才走出去没多远,酒劲上来,她开始坐不住了,身子随着马车的晃悠直往车板上出溜。
最后一次即将滑下马车板凳时,被许景瑭及时伸手扶住,稳稳将她托回板凳。
“唔,你力气好大,竟然都扶得住我……”漆黑的马车里,光源唯有车窗映进来的斑驳陆离灯,朦胧看不清楚面容,只见时佼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头竟然光亮点点。
许景瑭没立时出声,手忽然被往斜对面一扽,是时佼借力坐到许景瑭旁边。酒劲上来的姑娘胆子贼大,下巴搁上那看似单薄实际可靠的肩膀,攀附到许景瑭耳边低语:“我能问你个问题嘛?”
“你问。”许景瑭往反方向歪头,只顾得上把东倒西歪的人扶稳。
“嘿嘿,”时佼开口先叠声傻笑,笑罢才道:“我为何这般欢喜你呀!”
“……不该让你吃这么多酒的。”许景瑭把猴子一样往自己身上爬的人扒拉下来,按在她身边,顿了顿,试探问:“姐姐,现在可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嗯嗯嗯。”时佼半闭着眼睛,摸摸索索着把许景瑭胳膊抱到怀里,那样子,连话都懒得说了。
许景瑭沉沉叹口气,放弃了原本准备说给时佼的话。“困么?”她问。
“嗯……”一声肯定从时佼喉咙里哼出来,人分明已经快睡着了。
青稻麦酿的酒劲来去皆快,许景瑭不再说话,抽出胳膊来扶稳时佼,且任她靠在自己身上睡觉。
快到家时,时佼醒了,口干舌燥,稍微一动,竟然发现自己躺在车板上,身下铺着毯子,头枕在许景瑭腿上。
她没动,也没出声,板凳不知何时被掀起,许景瑭一手搭在自己腿上,一手扶着时佼上臂,正微仰头靠在车壁上,似乎也睡着了。
能不困么,几个人起哄闹腾,前后共喝下三瓶烈酒,七八瓶青稻麦酿,要不是薄云天明日还要点卯当差,几人那架势简直还能再喝三瓶。
时佼枕在许景瑭腿上,回忆起吃饭时的一些场景。
许景瑭似乎很会照顾人,她妥贴周到,能不着痕迹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
比如她和对面三个人吃酒聊天时,会察觉到时佼这个“局外人”的无聊,就随手把那些放的远的菜,逐一丢进锅子,煮给时佼吃。
吃到后面,几个都吃的差不多,只剩捏着花生米喝酒时,许景瑭总会有意无意把放在那边时佼够不着的东西拿给时佼吃,有时是几颗咸鹌鹑蛋,有时是几颗大红枣,有时是几片焦脆的锅巴干,时佼吃着零嘴喝着酒酿,越吃越饱,越喝越开心。
那几个人每一干杯,她就自觉随上,一来二去,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到家了,眼看着差不到半刻就要宵禁,财叔正等在门口踱步,马车一停就急急忙忙迎接上来——往时二公子最是守规矩,从不曾这样晚归过。
马车一停,许景瑭就睁开了眼,刚想低头把时佼叫醒,不期然与时佼四目相对,被投喂得走不动道的时佼抬起胳膊,刚想撒娇,财叔敲响了车门:“二公子?到家了!”
不是财叔不懂作下人的规矩,实在是他家二公子从未像今日这般晚归过,且开州宵禁严格,但宵禁之后,坊巷间不允许有任何行人车马,违者重罚,财叔很是担心。
时佼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她拉拉许景瑭袖子,把人拉得弯下腰附耳过来,低声说:“你扶我回去罢,撑得走不动。”
许景瑭应财叔一嗓子,扶时佼下马车,边问道:“没怎么见你吃啊,何时吃这么多?”
时佼慢慢下马车,与财叔点头示意,翻起眼睛看许景瑭,低低道:“我吃的那些,还不是你给的!都怪你!”
许景瑭扶时佼往家里走,略显歉意问:“那下回我注意点?”
“唔……”时佼嘀咕道:“倒也不用,不过你要是能告诉我,吃饭时段祺同准备给我说的,你讨不到媳妇的原因是什么,我就不怪你让我吃这么多了。”
许景瑭:“这个事吧,它说来话长……”
“没事,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在后面,听力颇佳的财叔提着灯笼走在前方引路,偷笑得跟吃了十坛子蜂蜜一样。
许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时佼才问到青稻麦酿到底是稻子酿的,还是麦子酿的这个问题时,六益居到了,就连照路的财叔都不知何时离开了。
无怪时佼追问青稻麦酿,委实是青稻麦酿口感温润醇厚,和许景瑭给人的感觉一样,很容易让人心生欢喜。
“若是好奇这个,回头带你去酿酒坊看看,”许景瑭停步卧房门外,三言两语带过时佼的问题,斟酌片刻,道:
“日前你问我租房子的事,近来有了消息,在宣政街不远处,民舍,独立起卧居和东净,厨房和主家共用,押一付三,主家是双老夫妻,无儿女,出门斜对面就是武侯的驻街铺子,我去看过,适合姑娘家居住。”
“这样啊。”时佼与许景瑭对面而立,半垂着头,说不清楚此刻心里是何滋味。
明明方才还高兴的不得了,现在的她却莫名有点难过。她感觉,许景瑭并不喜欢她,可是仔细一想,许景瑭本来就没说过喜欢她,甚至都没表达过对她是何感觉,只是在看罢金氏书信后,就点头说了那句“处处看”。
忽然的,她有些想知道,许景瑭答应她,是不是仅仅因为金氏的那封信?
她知道,入夏姨在信里说了她和许景瑭的“婚约”——那是她和许景瑭都未出生时,两人父母指腹约定,倘将来降生为兄弟或姐妹,二人则拜把子结金兰,降生为一男一女最好不过,两家欢喜结亲家。
只是谁也没想到,许景瑭的身世,竟会生出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曲折。
许景瑭及时察觉时佼无端低落的情绪,两手虚握垂于身侧,和声问:“姐姐怎么了?是酒劲难受么?我吩咐财叔送醒酒汤来……”
“不用的,我不难受,”被时佼若无其事地打断,她抬起头看许景瑭,还是觉得这人生的真好看:“寄奴弟弟,我是当真挺喜欢你的,觉得你人好,很是个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你呢?”
常人被如此表白后,或多或少都会有一时片刻时间被情绪控制心理,进而回应些感性的话,更甚者会做一些随心而为的事,但许景瑭这人,理智冷静得有些不像话,又或者,她对时佼根本毫无感觉,所以不会被情绪控制,但至于原因究竟是哪个,谁知道呢。
此刻只见许景瑭思量片刻,认真回答道:“虽儿时曾与姐姐相伴玩耍过月余时间,但仔细论起来,我与姐姐相识不久,姐姐其实并不了解我,我亦然,”
说着,许景瑭后退一步,叉手行下礼,音色语调皆平稳:“故今次斗胆劝姐姐,劝姐姐对那桩旧日婚约,再重新思量。”
不知是否因为酒劲尚未完全过去,时佼反应有些迟钝,以至于竟未能第一时间听明白许景瑭此话究竟何意,还呆呆地问了出来:“你这是,又不同意了?可你之前,你分明说处处看的……”
许景瑭直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我知道了,”时佼身子晃了一下,转身推门进屋,给许景瑭留下了几句话:“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看房子,尽快搬出去,这段日子,多有打扰,寄奴弟弟,谢谢。”
房门开了又合上,里外一时皆无动静,许景瑭在门外静立须臾,终究是转身离开。
屋里面,背对屋门的时佼在听不到许景瑭的脚步声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脱力般靠到门板上,慢慢蹲下身来,抱住膝盖。
屋里没点灯,只有从窗户上照进来的两方清辉,无声洒落在地上,让她不至于陷入彻底的黑暗。
时佼想哭,又不敢哭,她也不太愿意哭,她在心里一遍遍说服自己,这都不是事儿,你早就应该习惯的——你想要的东西,反正从来得不到,你的喜欢,也从来得不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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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佼很快就从许家搬走了,在那夜过后的一个阴雨天里,两个衣物包袱,就是她的全部。
许景瑭是在九月底,第一次休单日假这天知道的这件事。
“她搬走那日,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中堂的偏堂里,二公子端坐在管椅里,捧着茶杯如此和声问财叔。
“告诉您又有何用?难不成您还要亲自送时姑娘离开?”财叔站在这边,给和许景瑭一起从工坊回来的家中另一位公子续茶,扭头向许景瑭白了一眼:“很是不用,有人来接人家时姑娘!”
“谁?”许景瑭问。
财叔放下茶壶退到一旁,两手握在身前,嘀嘀咕咕回了声:“您管的着么?”
“……”许景瑭一噎,她确实管不着。
许家男多女少,许家人上上下下都宝贝姑娘,财叔待见姑娘,也很是待见时佼,许景瑭知道财叔舍不得时佼,干脆不再在财叔这里找不痛快,转而继续和长兄许景珩说话。
“倘按照礼部给的人数准备,首先牛肉就是最不够的,”许景瑭掰着指头算了算,提议道:“不然再联系之琰阿兄,让他先把他农户手里的牛给订下?”
对面管椅里坐着位浓眉小眼睛的公子,肤色白,身微胖,面和善,虽然体态身形相差较大,然那高挺的鼻梁与好看的嘴唇,却与许景瑭带着七分相似,此人正是许家大爷之子,许家大公子许景珩。
听罢二弟言,许景珩琢磨道:“虽可,难保牛肉质量,农户所养终究区别于咱们的食牛,我听东都来使私下里说,年底朝廷要招待的,是大突厥国的新君使团,今夏郯城之战,我朝军队败结城下之盟,大突厥来使,上下很是容不得丁点差错出,稍不留神,那就是——”
许景珩以手比刀,暗暗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对于这种事情,许景瑭也不知因为天生就是个不知道怕的,还是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竟还是那般淡然:“既然如此严重,咱们尽力就是,阿翁常说,量力而行,尽力而为。”
“啧,你啊你,要我怎么说你!”许景珩用手指隔空一点二弟,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话你自己给阿翁说去罢,我可不替你挨骂了。”
因秋雨阻碍归程,去云台观小住的许家二老,直到三日前才回到家来,甫回来就听说了时佼的事,许老太爷把长孙许景珩好一通痛骂。
理由是许景珩霸占了弟弟许景瑭太多时间,导致许景瑭一心扑在活计上,疏冷了人家姑娘,姑娘灰心失望,干脆搬离了许家。
其实还不都是许家二老待见女孩儿闹的。
朝廷此时来令,说宫里年关时候要增加三牲肉需求量,所增值是近三倍于往年的数量,这对许家来说无疑是个挑战,许家新一代掌事的人,头一次经历这个,难免稳不住,许景瑭来祖父这里求定心丸。
许家老两口居住的北园里,许景瑭叙述罢事情来龙去脉,以及他和长兄准备的两套应对方案,盘子里的白糖糕也正好被她吃干净。
许老太太戴着玳瑁镜在修剪架子上的花花草草,许老太爷盘腿坐在罗汉塌上摆弄玉石雕刻,听罢孙子言,他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扒拉下来一些,翻起眼睛看向这边,用那魅力不减当年的老烟嗓问:“老蛋那边如何说?”
老蛋——许家三房的儿子,孙子辈排行第三的许景琋,小名老蛋。
“他已经统计了他手下农户所有食牛,并整理报备公府。”许景瑭喝口水,咽干净白糖糕。
“嗯,可以,不错。”许老太爷点头表示同意,扭回头继续拿锉刀锉修手中那块长方体玉石。
许老太爷在孙子辈们心中积威已久,做事能得他老人家一个点头,搁两年以前那是几乎不可能的,许景瑭此时不禁心中大喜,正喜笑颜开,忽而听老太爷道:“要是你能去把时姑娘寻来,叫我们俩老家伙见一见,那我会更高兴的,寄奴。”
寄奴——许家二房遗孤,孙子辈排行第二的许景瑭,小名寄奴。
“就是就是!”那边的老太太也转过身来,挥舞着手中那把专门用来修剪花草的五福临门纯金小剪刀,玳瑁镜后的一双小眼睛里精光闪闪:“我这里还有见面礼等着送给孙媳妇呢!我是紧赶慢赶从云台观赶回来,竟然听说你把人给气走了!许寄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我孙媳妇赶紧给我找回来,我要跟你赌气赌到过年!”
“阿婆……”许景瑭拖长语调,无奈扶额。
许老太太“哼!”一声转回身去,拿背影对着二孙子:“别同我说话,跟你赌气呢!”
“……”
外头肃杀深秋已至,寒风扫落叶,满庭颓唐败,只有这四季如春的屋子里,还长着许多看生机盎然的绿色植物,许景瑭先看看祖母,后看看祖父,又反过来看看祖父,再看看祖母。
这一双杖朝之年的老夫妻啊,少年成亲,相伴垂暮,不经意间,便是快一生的陪伴。
而我,又何尝不想与人共度春秋,分享喜乐呢?可是,我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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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常文钟。
我不知道要说点啥,但是想听你们说点啥。(这话好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