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帮着妖怪扫尾,导致他们这一时半会寻找不到妖怪的踪迹。

  分析出这一事实的七濑蹙起了眉,跪坐着思索与的场家族不和的势力,又一一排除掉疑似人选。半晌,她起身步入飘着浮尘、木地板样式的走廊。

  临近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此时却空无一人。

  *

  人类的血液掉在地上,没有及时清扫,只会余下经久的暗沉。妖怪的血,却会随着妖力的衰退而彻底消失,像一滴被蒸发了的无根之水。

  关于富有神秘色彩的妖怪来源,有很多种不可考据的说法。在很久以前,还有人提出过一个关于妖怪存在的概念:

  它们本是一场虚无的雾,因天气变化而不时出现在人间,和看见它们的人,结下了缘,凝成了一片散不去的云。

  比起这种说法,的场静司更愿意相信另一个解释——是人,促使了妖怪的出现。

  人类立于万物之首,而万物自然也包括了妖怪在内。

  尽管它们可能强大,有着各种奇特的术式能力,依然供人类所驱使。

  的场静司身边没有式神跟着,眼前十字路口的红灯转为绿灯,他提步,顺着这边的人流,和逆向的人类擦肩而过。

  漫无目的地行走,最终被一只口出人语的怪猫挽留。

  妖怪。

  的场立刻做出了判断。

  和那只猫咪妖怪在一起的,无疑是一个人类。

  的场有些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是能看见的是,他们向着路边的甜品屋走去,似乎纠结了一会,才抱着一大袋子走掉了。

  不过是碰巧遇见的“同类”和妖怪,的场本不会在意。

  可那家甜品店的店主感慨地说了句:“那猫可真肥啊——”

  的确,它真的很胖,从侧面看的时候就像两个球粘在了一块。的场收回店主面前长相可怖的式神,方向一转,选择了远远地跟上去。

  除妖师在非工作时间,很少会让自己的式神显现身形,更别说还是能被普通人类看见的那种显现方式。

  为什么呢?刨除掉多余的因素后,只剩下了那只妖怪实力应该不弱的猜测。

  反正,他现在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从哪里找大妖怪都一样。

  他像一只走路无声的黑豹,目睹着背对他的人类回到自己的家。

  外表平平无奇的房子,门牌是空着的,也不算是空的吧,它方正地写着妖怪那边的文字。

  嗯,妖怪的房子。

  的场此刻觉得房主人很是荒谬。

  借着身高优势,的场将低矮院墙里的一切收尽眼底,他绕着房子走了半圈,确认了里面布置着很多防范妖怪的结界和法阵。

  妖怪的房子,但是设着除妖的东西。

  这种隐隐的离谱感觉,的场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

  他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窗里,被人拉回了半侧帘子。

  与此同时,结界被激活了。

  警告。

  不知是对外来者一视同仁,还是对的场家族的针对性警告。如果是后者,的场静司勾起嘴角,从容不迫地暂离危墙之下。

  *

  看不见妖怪的除妖师,就等于瞎了眼。

  寺崎有藏暗戳戳地捣鼓起了“目盲”法阵,结合限制召唤式神的法阵使用,一定会起到很好的一个初见杀效果。

  望着寺崎记录本上规整的数据和符号,夏目贵志从这些凌厉的笔锋中,莫名地感到了杀气。

  “你这两天都在研究什么?”

  寺崎瞥了他一眼,平静地答:“我在研究怎么避过除妖师的眼睛,把琉送走。”

  “如果有隐身术的话,一定很有趣吧。”

  夏目寻思片刻,说:“只要不干违法犯纪的事,可能是有趣的吧。”

  “附近有一只叫红峰的妖怪会这种术法,把它找来的话,说不定就能研究出来了。”寺崎思忖道。

  夏目“嗯”了一声,没动。

  寺崎动手在一侧的纸上勾画出了蝴蝶饰品,“我之前见过它来着。”

  他说了一下红峰的外貌特征,夏目应了几句,还是没动。

  寺崎转头看他,说着:“你对妖怪的术法不怎么感兴趣呢。”

  夏目不做反驳,顺着他的话道:“因为,人类是学不会妖怪术法的吧。尽管能借助外物,使用出来的效果也低微。”

  更别提妖怪的术法,大多只能在妖怪的世界里生效。

  了解到一些常识的夏目明白了一件事实——人类世界和妖怪世界,壁垒森严。

  能学会妖怪术法并自如运用的寺崎,真的,还存在属于人类的世界吗?

  他明智地没有选择问出声,因为寺崎总是很会骗人的。他根本分不清,也许寺崎本人也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他变得十分地平和,身上毫无生命的向上力呢?

  也许是某个比他先醒来的早上,也许是从外出后又平静地回来的某天,也许……是从很久以前,就注定了这种不可逆的,和妖怪同化的现象。

  而他初不作抵抗。

  后来的挣扎与他人的拉扯,只不过是在延缓这一过程。

  箱崎明先死后,寺崎有藏变得异常沉默的那段时间,可能是他最初发现端倪的时刻。

  可他从不害怕自己的死亡,从人类世界离开,踏进妖怪世界新生,概率是多少呢?

  一半?不是的,根本没有数据可以给他分析,他不过是在赌自己会赢。

  寺崎那段时间,就在他眼皮底下,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不说。黔已应该也不知道,它如果知道就会和他说了。至于夜月,关键时刻,它是和寺崎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没有让他等待失败的担惊受怕,寺崎也完全没有赢取胜利的喜悦,只是等待着一无所知的人类自己去发现。

  秘密就在箱子里,可是现在谁也不想先打开,让它见到猛烈的太阳,亦或是狂风暴雨。

  装作太平。

  烦得很。

  “你又要准备做什么啊?”夏目趴在桌子上侧头看他,寺崎说想把琉送走,其实是想把他送走才对。

  “找除妖师麻烦吗?”他又问。

  寺崎眨了眨眼,叹着气笑,“你带回来的麻烦,总得解决一下吧。”

  “怪我吗?”夏目也笑。

  寺崎一顿,“不是,还是怪我吧。”年少太过轻狂,留下一屁股烂债。

  夏目含笑说:“不是说怪罪到自己身上,会显得无能为力吗?”

  “一码归一码,比起追昔过往还是活在当下比较好吧。”

  寺崎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把掐死了苗头。

  夏目拍了拍桌子,冷静地说:“友人帐上还有很多没有还回去的名字。”

  寺崎微愣。

  看似孤狼的身后,似乎还有着一群若隐若现的野狼啊。

  “夏目。”寺崎神情专注,夏目抿了抿嘴,便听见他的后言——

  “你会演戏吗?”

  忽觉不太妙的夏目:“……你觉得呢?”

  寺崎言之有物:“我觉得你会。”

  *

  夏目被无情地架上了小书桌。

  寺崎掏出小黑板,给他科普着除妖师圈子里默认的规则和常识,旁听者四五席。

  “夏目玲子的名头,在圈子里很有份量,因为认识她的,基本都是老古董了。”

  夏目:“哦。”要借助外婆的名声搞事。

  “可她孤家寡人的,已经不在了。知道友人帐的几近于无。换言之,她那边只能打友情牌,聊胜于无。”

  夏目一脸茫然,寺崎接着道:“除妖师的来历已久,出名的几家时不时就出现联姻的现象,他们的关系弯弯绕绕,拉出其中一个,说不定能牵扯出一圈的人。尤其是传承到现在的老牌家族,都是老狐狸了,更需要谨慎地对待。”

  “不过的场家族的首领,的场静司是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可以从他这边先下手。”寺崎戳着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相片,画出了一道线,连接去了另一边。

  “整理老师书房资料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事情。的场家族的先辈,用右眼和妖怪曾经做过交易,外人皆传因为他们的先辈背弃了约定,没有给出交易的物品。所以在他们成为首领的当天,会被突然出现的妖怪夺走右眼。”[注]

  “因为对那只没被的场家弄死的妖怪有点兴趣,所以我试图找到它。”寺崎平静地述说,“很可惜的是,我找不到相关的信息。我并不认为能有妖怪,可以在人类的觊觎中安全地活下来。老师家里的资料到底是有限的,的场家的状况,还是他们的家族资料更为全面。我就去翻了一下——”

  夏目:“……”怪不得说去除妖师那边找点资料,说得那么熟练,估计没少干。一旦被发现就是私闯民宅会被判刑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夏目觉得寺崎是知道的,因为他也干过这事,大哥不说二哥,心再累也就这样吧。

  “有一些信息,可能并不适合记载在纸质资料上。每一代的的场家首领,都是在家族里的子弟择优选出来的。在确认为下一代首领的那天,会由当时的首领对他进行长达六个小时的教导。”

  寺崎:“他们最深处的秘密只会存在于记忆里。”

  夏目有点紧张,生怕寺崎接下来就要掏出他们脑子里的记忆。

  事实证明,他真的试图去发掘过秘密,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

  的场静司没见过这种胆大包天地翻完他们家的资料,在戒严的状态下,还能躲藏起来不被发现的“妖怪”。

  结界什么的,完全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因为“千金”是人类,可他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个人。

  的场静司不太想回忆他吃的第二次哑巴亏。

  的场家族也不想告知其它家族,他们家被人来翻了一遍后,还让他扬长而去,只默默地把赏金逐年往上翻,其它家似乎也照做着。

  越是传承久的家族,所拥有的资料和秘密就越丰富,“千金”什么东西也没拿走,只是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把他们的资料似乎都看了一遍。

  “而且除妖师基本属于三不管地带,只要不闹得太大,上面的人就不作理会。他们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自觉丢脸也不敢到处宣扬,不过也许暗中联系过其它家族也说不定。我有一颗很好用的脑子,只要搬一些东西放到台面上,他们就能联手忌惮我,暗地里琢磨着怎么毁尸灭迹,顺带拉一下其它家族。”寺崎总结完毕,环视了一圈“学生们”。

  单纯的妖怪像听了个戛然而止,详情省略的故事一样,目露凶光地望向了夜月。

  夜月默了默,和它们圈成一个小圆,嘀嘀咕咕地述说更多。

  半途加入的丙吸了口凉气。

  夏目望着他,欲言又止。

  “千金”的名号,似乎有些低于他所掌握的价值了。分明是一所自带搜索功能,珍藏丰富,还能不断更新内容,自己进化的新时代除妖师图书馆。

  “箱崎老先生知道吗?”夏目憋出了一句话。

  寺崎淡定道:“不知道哦。”不管是潜入除妖师大家族,还是他很好用的核心记忆,对于普通人类来说,都有些过于超前了。而且,老师的心脏不好来着。

  夏目托腮,主打一个沉默是金。每当他觉得寺崎没有东西藏了,他好像总能再挤一点出来晒太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吧。

  “你要不要写点日记,把往年的一块写了。”夏目十分认真地提出了意见。

  寺崎实诚地摇头,“不写。”

  然后,他非常快速地跳过了这一话题。“的场家势大,领头羊也年轻,追求利益至上,我打算让夜月过去,到点了就叫回来。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看能不能背地里达成合作,再进行下一步。”

  可问题是,有哪个正常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自己悬赏的“通缉犯”谈判。

  到底这个世界颠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第二天中午,结界密布的房子里。夏目贵志绷紧了脸,沉默地望了望不太正常的人和非人类,顺带看了下在场唯一的正常人。

  名取周一错开目光,扶了下眼镜。

  他只是刚巧路过多看了一眼,然后就被“熟人”攥过来凑热闹的,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式神完全召唤不出来......名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条件都在里面了,先看一下吧。”寺崎平静地推了下装订好的合同。

  寺崎有藏欣赏有野心也有足够胆识的人,他们行事准则往往不受个人情感影响,很容易就能让他摸到一个准确的大方向。

  家族的利益,永恒地优于自身的选择。

  的场静司作为一族之长,有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执念和重担。

  有价值的人,他往往会给予厚待。早在几年前,的场家就向初出茅庐的寺崎发出过橄榄枝,虽然被拒绝了。后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挑衅事件,在的场家承受的高压线上蹦迪。

  消失匿迹的人,再次明明白白地出现,是在箱崎明先的葬礼上。的场静司当时并没有去吊唁,只是后来手下的人传回信息说,他是箱崎明先的弟子。

  他的价值一下就被放大了,因为知识总是很珍贵的,所以即使是再看不顺眼的人,只要在天平上放上合适的砝码,的场也能闯一闯,和别人好好地谈一谈。

  先割舍眼前的利益,才能换取更长远的利益。的场做足了心里准备,才打开了那一份资料。

  随即,面不改色地看完了全部条款。

  “有什么意见要修改吗?”寺崎问道。

  的场抬眸,组织了一下语言。作为被让利者和既得利益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寺崎作为箱崎明先的弟子,掌握的禁术和资源比他想的要多很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像他的老师那样,是一块脾气古怪又难啃的硬骨头。可以合作,不过——

  “早川和长野家,我觉得可以剔除在外。”的场镇静开口。

  他给出的条件,好像还不错啊。寺崎挑眉,缓缓说道:“其它两家也是这么说的呢。”

  夏目:“......”他得绷住,不能露馅啊。

  忽然被揪住尾巴的夜月:从哪里学的坏毛病。

  的场静默地观察片刻,语气肯定:“你还没有联系其它两家才对。”

  迎着的场审视的目光,寺崎笑说:“现在联系也不晚。”

  的场:“的场家有这个能力摆平。”

  寺崎:“那就等你摆平了再来跟我谈。”

  的场冷道:“我不信任你。”

  “我也一样。”寺崎道。

  在商言商,即使缺乏对彼此的信任,也没关系。

  的场衡量片刻,道:“加一个条件,你不能做出任何不利于的场家发展的行为。”

  言下之意,就是说不能让他去其他家爆“隐私”呗。

  “容我拒绝。”寺崎点了点桌子,隐有不耐烦之色,“的场家树大,也不怕招风,从半道就折了。”

  他说得相当不客气,名取不动声色地喝茶压惊。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敢这样和的场家首领说话。

  的场笑了笑,从容道:“不劳费心,有我在的一天,的场家就不会倒下。”

  同样不客气的,还有另一个人。名取忽然品到了一丝苦意,便望着茶杯底的一簇绿枝发呆。

  名取家仅剩的拥有除妖师天赋的人,也只有他一个。没落家族振兴的事,与他无关。

  研究学术的箱崎明先弟子,也知道很多东西吧。

  他身上爬到脖颈的壁虎形状的痣,忽然向着锁骨的方向游走。

  的场静司拿到了联络的电话号码,摆平“千金”悬赏事件的前提是需要摆平那些老狐狸,包括家族里的那些人都需要考虑在内。三天的时间,并不足够。所以一周后,他还会再次登门。

  的场望了眼冲他龇牙咧嘴,腿部还缠着绷带的琉,并不多作理会,拿着合同就走了。顺带撤掉了部分,盯着这边的人手。

  夏目猛一放松神色,逮住路过的毛绒绒猫咪反手就是一顿撸。

  斑挣扎着翻身,嘴里叫道:“真是胆大包天,快点放开我。”

  留在原地的名取周一如坐针毡,寺崎瞥了眼,利落地赶客:“有话快说,说完就走。”

  夏目转过了头,正要说些什么,余光里却瞥见松了口气的名取。

  “我想咨询下,我身上的壁虎妖怪是怎么一回事。”名取周一摩擦着杯口说。

  “诅咒来的吧。”寺崎道,“对日常生活有影响吗?”

  名取心跳忽然加快,就像是病久了的人忽然见到了救治的曙光一般,语速极快地说出了他的感悟。

  那颗会动的痣,自他出生时起,就在他身上各处开始游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名取周一能看见。

  藏在皮肤下的妖怪,没落的名取除妖家族里面的典籍,都没有相关的记录。

  壁虎的行走无声无息,且线路没有丝毫的规律可言,除了一定不会前往左脚。名取周一寻觅良久,听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推论,依然得不到解决的办法。

  “所以说,你是想把它赶出去是吗?”寺崎问。

  名取犹豫,“不是,我是想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后,再把它赶出去。”

  寺崎:“......”真是麻烦的人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