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楌晟不记得自已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第二天再睁眼,床幔外一片明净。

  唤了郎中来看诊,已无大碍。在几碗汤药喝下以后,燕霄偷偷给他喂了几粒酸果。

  谭天池无意间看见祁楌晟吃酸果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那是曲州的特产,吃在嘴里酸酸甜甜。那不是祁楌晟平时会喜欢的味道,但舌头不再发苦,这让他好受了很多。

  也终于能开口说话,尽管嗓子沙哑比之前刻意用药时更甚,应是躺了几日的缘故。

  谭天池在郎中走了以后,将龙海船行的事情给祁楌晟逐一回禀了,浅浅交代几句,祁楌晟便不再说话。

  在事情了结之后,龙海船行的人便悉数返回了纭州,仅留下几人听从差遣。

  有谭天池在,燕霄也不好意思与祁楌晟拉拉扯扯。

  此时,祁楌晟满脑子都是昨夜燕霄说的那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他甚至怀疑,燕霄是不是在诓骗自已,亦或者他在做梦。

  祁楌晟躺在床上,余光看着在屋子里忙活的燕霄。脑海里不禁浮现戏文中,树林里的精怪化成少年郎,下山来勾魂索命的情节。

  就是在祁楌晟这样的状态下,祁高煦登门了。

  祁高煦遣退了其他人,房间里只剩下病恹恹的龙海船行老板齐灼,祁高煦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以表探视。

  齐灼理当见礼,被祁高煦免了。

  还很是亲和地将齐灼扶起身,靠坐在床头。

  “齐先生不必客气,此次剿杀海匪,全赖齐先生与龙海上下全力相助,连本王这条命都是先生所救。曲州的子民,亦是要感念先生的。”

  祁楌晟听着祁高煦的弦外之音,攻入地宫那天,便是祁高煦下令堵住地宫各个入口,势要将海匪灭于地宫,其中自然包括同样被困在地宫的老百姓。

  祁楌晟的谏言之计,被祁高煦全数否决,说那是最直接了当的方法。

  这做派,跟当初为了诛杀未降于盛朝的藩蜀旧臣,引晋源水淹晋源县的盛安帝,如出一辙。

  不愧是父子。

  盛朝上下每每提及这位二殿下,总言其为人刚直。如今看来,“刚”在对目的的不择手段,“直”在其手段的直截了当。

  如今,祁楌晟听着对方用那番冠冕堂皇的话,来堵他的嘴,只觉胸闷更甚。

  “殿下言重了,如若不是殿下,只怕曲州城早已被占邑毁去,而保护殿下,则是草民应尽之责。”

  大病初愈,祁楌晟的声音有气无力,同祁高煦虚与委蛇。又被燕霄塞了满脑子的古怪东西。此时回话,语调缓慢温吞,甚至眼神都有些涣散。

  看在祁高煦眼里,与那天在岸口,与梭图厮杀时的状态,实在是交叠不上。

  没有了那股子杀意,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待本王回京,一定向父皇为先生请功,答谢先生高义。”

  安抚?拉拢?

  祁楌晟避开祁高煦的目光审视,就像是累极了似的,微微垂头:“此行,实乃殿下谋略有方,草民不过是听从殿下差遣。”

  祁高煦不甚在意齐灼的推辞,浅笑道:“诶,有功自然当赏,不过有过,也自当受罚。齐先生,你说是不是?”

  恩威并施来了?

  祁楌晟未答话,已经猜想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只略略等着。

  便听祁高煦淡然道:“今次龙海船行的表现,实在是令本王惊喜和意外,似乎齐先生调教得当,却又过于优秀了。父皇要是知道,盛朝南面,竟然有这么一支骁勇善战的海军,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祁楌晟面不改色的听着,不对这番正话反说做回应,因为他猜到对方话还没说完。

  “这一次,父皇派我来曲州,与先生相识,本王相信,一定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本王呢,一向是看重人才的。”

  一番话说完,祁楌晟抬起自已萎靡的病容,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念词:“草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先生实乃聪明人。”祁高煦自是满意这个答案。

  而对祁楌晟来说,原本在纭州设下的天罗地网,被迫布局在曲州,很多事情超脱了他的控制。

  如今,龙海船行旗下,有炮攻加持的战舰和骁勇善战的船员。即便此行,祁楌晟一直将这些隐在朝廷势力之后,但面对梭图这般劲敌,实难遮掩。

  祁高煦必然是看中了龙海船行的实力,如今的盛朝,海贸第一人倒了,自然会有一个新的第一人顶位。

  朝中,户部和市舶司之位自是大换血,祁高煦之所以能被盛安帝选中,出任这次镇压曲州匪患的首领,也一定是谁在盛安帝面前有所谏言。

  各方势力都在暗暗角力。

  被祁高煦找上门,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一件事,祁楌晟顺水推舟。

  说完要说的话,祁高煦将屋外的人唤进来,对齐灼的看护之事吩咐了几句,祁高煦便拖着受伤的腿离开了房间。

  看着这位二皇子远去的身影,祁楌晟浑浊的眸子暗了暗。在做一些表面功夫上,这个人也是学了自已亲爹的十成十。

  儿时,他同盛安帝的众皇子在资善堂一同受教。祁高煦同他并无多少交际,有一个张扬跋扈的大哥做对照,这位二皇子做什么都不太显眼。

  因着母妃并不受宠的缘故,那时候的祁高煦,并不怎么彰显性子。

  这一次曲州之行,反倒让他对这个二皇子有了新的猜测。

  经此一役,自朝堂到乡野,祁高煦名声大噪。朝中对于册立太子之事,也诸多上奏。

  而最让祁楌晟意外的事,因着曲州琐事的料理,祁高煦将许衡和张势先遣了回去,因为盛安帝的寿诞快到了。

  他命许张二人携着精心准备的寿礼,一并附上了在洪旺地宫搜罗出的各式奇珍异宝,快马加鞭赶回盛京。

  而最大的、最好的礼物,自然是这次成功歼灭番境海匪头子,让盛朝在海贸上的威名,远播番境诸国。

  而这次寿诞,正是祁高煦显扬名声的好时机,他却称腿疾不便,恐耽误寿诞之礼,选择不跟许衡、张势一同回京。

  祁楌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忖其人心机之深。

  寿诞的主角,自然是盛安帝。如果祁高煦出现,势必喧宾夺主,以祁高煦一向不受宠的过往,天大的功劳都会大打折扣。

  还不如多留些时日,戏文讲压轴登场,当如是。

  入夜,被一并留在曲州的祁楌晟,从祁高煦的席面上回到自已房间。

  今晚,祁高煦宴请了曲州几位在任官员,一番推杯换盏,一席惺惺作态,祁楌晟借故身体不适先行离场。

  回到房间,便将这些推测说与谭天池和燕霄二人。

  谭天池一向不在乎这些,“他比他那个大哥,也强不了多少。我只想知道,洪旺他打算怎么处置。”

  梭图死后,洪旺被押入曲州府大牢,差人严加看管。

  祁高煦身上,都是变数。祁楌晟也不希望他在洪旺身上,翻出别的关于龙海船行的事。

  毕竟,洪旺和梭图与龙海船行之间的仇,是过往几个月发生之事的机窍所在。

  祁楌晟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沉浸在思绪中。片刻后:“你去安排吧,自已当心点。”

  谭天池等的就是这句话,乐颠颠出去了,出门时朝还在愣神的燕霄抛了个媚眼。

  “他什么意思?”燕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