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偏航仲夏夜>第38章

  十一月下旬,大风降温天如期而至。

  岑樾担心直接去北海公园会扑空,便提前给“老朋友”打了电话,确认对方会去,这才背着琴出发。

  草木蓊郁、碧波荡漾的季节已经过去,距离冰场开放还有很久,园子里游客不多,大多数是持年卡的附近居民,只把这里当成日常散步的地方。

  音响里十年如一日地播放《让我们荡起双桨》,湖面上飘着几只花花绿绿的游船,和旧时光景无限重合。

  进门往左走,湖边的第三个长椅上,陈爷爷正面对着湖面,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和邱奶奶的第一首曲子往往是《友谊地久天长》,然后才往下继续,岑樾没看到邱奶奶的人,纳闷怎么就到了这一首。

  但他还是放下琴盒,取出琴,在老人身侧站定,和他相视一笑后,加入演奏。

  陈爷爷的手风琴用了快三十年,修修补补,掉漆和划痕不可避免,但每天都被他擦得干净锃亮。他和邱奶奶都住在北海附近,在老年活动中心遇上时,发现对方也背着琴,便一见如故,相约每个周末都来北海公园一同拉琴。

  去年某次演出结束,岑樾一个人四处闲逛,刚好听到两位老人在合奏,一时兴起,不打招呼就加入了进来。

  他可太喜欢这种即兴而起的快乐了。

  也算是有缘分,此后岑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北海公园。

  只不过今年夏天太热了,待在室外容易中暑,老人更是要多加小心,后来岑樾又忙着实习和恋爱,算起来,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两位老朋友了。

  一曲结束,旁边围了十几个游客,自发地鼓起掌。

  周为川来迟了几分钟。

  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围在两人身边,而是在另一张长椅上坐下,安静地听着,偶尔偏头看一眼岑樾的侧影。

  风很大,同时也吹散了尘霾,天空一晴如洗,蓝得很纯粹,阳光也没有缺席,接近日落时分,岑樾的脸庞被照得有些发红。

  他看到周为川了,冲他歪了歪头。

  此时此刻的岑樾,和悠扬的音乐一起,构成周为川短暂的假期。

  中途,岑樾拿出胶片机,偷偷拍了一张周为川的侧脸。逆光,取景框中看不清楚五官,只把男人英挺的轮廓完美勾勒了出来,岑樾心说,这张胶片绝对不能洗坏了。

  而后他把胶片机给了周为川,说:“你也可以拍我,随便按快门就可以。”

  周为川低头研究了一下几个按钮:“因为你怎么拍都好看吗?”

  岑樾就翘着嘴角点头:“对啊。”

  尾巴好像也跟着翘起来了,周为川掐了下他的脸:“去吧,给你好好拍。”

  其实这样的傻瓜相机很适合用来拍岑樾。

  即使拍照的人可能不懂曝光、快门速度、光圈等专业知识,一次性的随心定格也能将他生动的模样记录下来。

  比如现在,他只要拉琴,他身处的地方便会成为舞台,一草一木都是观众。这个时候的他是完全自由的,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心无旁骛。

  岑樾喜欢自由,而周为川喜欢岑樾只有置身于自由中,才会流露出的明亮的、生动的样子。

  那不是一句“好看”所能形容的。

  三首曲子结束,岑樾放下琴,坐到陈爷爷身旁,半开玩笑道:“邱老师呢?是不是天气冷了,偷懒不想来?”

  “老邱上个月走咯,说是脑溢血。”陈爷爷低头擦着琴,轻描淡写地乐呵道,脸上的皱纹堆起来,看上去很和气,没有悲伤:“以后就我一个人来了。”

  岑樾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他口中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也是到最后,他才明白,原来陈爷爷把《友谊地久天长》放在最后一首,是为了纪念和邱奶奶的情谊。

  岑樾不喜欢沉重的命题,甚至为此感到恐惧。

  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渴望延长“年轻”二字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只活在“阳光假期”,目光只聚焦于当下的快乐。

  但时间不停流淌,不可能单单眷顾他一人。

  外公在老去,邱奶奶的手风琴失去了战友,生命中有许多离别是无法规避的。

  他还想到儿时那个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拉琴的手忽然有些颤抖,恍惚中竟拉错了一个音。

  他急于调整自己,没注意到周为川的目光。

  陈爷爷走后,岑樾收好琴,站在湖边久久地放空,直到周为川走过来,一手接过他的琴盒,一手将他搂住。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

  岑樾被湖面荡漾着的碎光晃了一下眼,垂下睫毛:“九月份我本来打算来看看他们俩的,结果因为工作和应酬,临时改了行程。”

  “周为川,你也有过类似的遗憾吗?”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总在经历,是只有我这样吗?”

  他侧过身,看向周为川的眼睛,仿佛是出于本能地向他求助,让周为川很想揉开他蹙起的眉头。

  周为川说,有的。

  “父亲去世以后,我来北京上大学,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毕业以后把我母亲接过来,让她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做了很多兼职,家教、外卖,还有在台球厅陪练。”

  “三年下来,是攒了不少钱,可到最后也没能让她享上福,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周为川讲起往事时,语气中没有沉重意味,听的人能清晰感知到时间已经完成了过滤,只在他身上余留下一份释然的温和。

  岑樾眨了眨眼,想起周为川说过的,他赚的钱只用给自己花,没有其他压力。

  原来他并不希望这样,这是一项遗憾。

  “我很少和人说起这件事,因为……”岑樾彻底转身面对周为川,脸埋在他肩上,声音很轻,说悄悄话似的:“说了你不要笑啊。”

  “我谈过很多次恋爱,而且只喜欢年纪比我大的,我怕别人觉得我是因为从小缺失父爱,长大以后把这种感情寄托在恋人身上,所以才只找比自己大的。”

  周为川捏了捏他的后颈:“那你是这样的吗?”

  岑樾摇头,呼吸略带急促地扑在周为川颈边:“不,我不是。”

  “我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是那些话听着很不舒服,好像我有什么心理疾病一样。”

  他攥住了周为川的风衣下摆,语速忽然加快,像是怕说慢了就会被误解,会被挑出破绽:“周为川,我对你一见钟情,和我爸爸是不是去世了没关系。”

  一双宽大的手覆上他的后颈,反复温柔地摩挲,轻揉,直到他松开那块被攥得皱巴巴的衣料。

  周为川握着他的后颈,忽然加了几分力道,说:“我知道。”

  这在床上通常意味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掌控,在此刻却跨领域完成了安抚。

  因为他这句肯定,岑樾轻轻松了口气。

  然而他很快又紧张了起来。

  不只是因为坦诚剖开自己的秘密并不容易,更是因为,涉及到动机的问题,他从未和任何一任男友提及此事。

  周为川是各种意义上的第一个。

  有路人注意到他们抱在一起,因为两个人长相都太惹眼,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岑樾知道不应该再停留,在心慌意乱中,他压低声音,像在对周为川保证,说:“那你也要知道我爱你。”

  ……

  王府井有一家肯德基,开了有三十多年,在二层,靠窗的座位能看到步行街。

  彼时电商尚未兴起,王府井的各个商厦都很热闹,图书大厦、运动用品、时装百货……一到节假日便生意火爆,行人如织。

  岑樾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就是在这里。

  那时父亲已经病重,脸色憔悴,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但还是尽力保持笑容,陪他玩了一下午滑梯。

  岑樾印象中,他是个很好的父亲。

  如果他没有生病,岑樾应该会每个暑假都去他家住上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那个大院,喜欢他带自己看电影,给自己折青蛙和相机。

  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

  那次见面后只过了几个月,岑樾永远失去了父亲,因为他当时年纪太小,家里的大人没有带他去参加葬礼。

  岑樾的父母在旅途中相识,恋爱,不顾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在一起,最后又因为这些差距分开。岑樾小时候不懂这些,是外公和他说的:就算父母分开生活了,他也是有爸爸的小孩,他依然会得到很多爱。

  很多人说岑晓宁一辈子都是长不大的少女,天真,爱美,三分钟热度。

  确实如此,她从二十岁到如今近五十岁,性格、喜好、生活状态都几乎没有发生改变。

  但她这辈子只谈过那一次恋爱,只爱过那一个人,在她真正的少女时代。

  而岑樾在外公的呵护下成长,享受世界,享受每一种色彩。放到他手里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做任何选择都有人为他兜底,他有花不完的本钱,没有理由不自信、不勇敢。

  等他到了能理解死亡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和父亲之间只剩下遗憾。

  至于童年时期那些模糊的记忆,终于在日后成为偶然入梦的碎片,和一些茫然的瞬间。

  风刮得更凶了,湖边的彩旗猎猎作响。

  岑樾连着打着两个喷嚏,头昏脑涨的,脚下一下子不稳,往周为川身上倒,然后被他揽住肩膀,手掌在肩头搓了搓。

  到底是年纪小,偶尔会找不到方向。

  对于周为川来说,引导他一次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和时间。

  “回我那吧,给你煮点热汤喝。”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