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刚亮时，开始下雨。
空气湿冷，气压极低，雨水砸在玻璃窗上，模糊着视线。咖啡店的门铃响起，裹着冷空气进来，再合上，水汽、咖啡豆、榛子慕斯蛋糕的气息混在一起，让游明宇有一种约会的错觉。
十点半，斜对面的照相馆开门了。
游明宇续了一杯咖啡，找了个坐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来。
易绍南说下周二早上11点会出现一个关键人物，让游明宇务必认清楚。上次通话很短，游明宇问是谁，易绍南没应答，他又问了一句：“你也在场吗？”电话那端音乐声很吵，能听见清脆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台球厅放重金属音乐，易绍南语速很快，长话短说：“不知道，看情况。”
很快，通话结束。
关键人物，游明宇喝了一口咖啡，除了陆家那些人，还能有谁是关键人物。
11点整，街对面停了一辆黑色保时捷，司机绕到后座，敲了敲车窗，欠身对里面说了什么，很快又往身后看。游明宇注意到保时捷后面还有一辆车，易绍南从副驾驶下来，跟对方打了个招呼，但易绍南并没有近距离地跟上来，而是站在不远处。
看来陆泽州今天有事要办，带了几个人出来。
但奇怪的是，车门打开，出来的却不是陆泽州，而是一个瘦削的Omega，穿着灰色连帽休闲外套，短发蓬松，鼻梁上戴了副眼镜，人看上去很斯文，走路的时候，他还在往身后回望，似乎并不情愿。
这个人游明宇的确没见过。
四个保镖候在不远处，临到要进照相馆时，Omega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挣扎得很厉害，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详说起来，这里已经算客流量较少的商业区了。为首的保镖实在为难，站到一旁打电话，很快，保镖把电话递给易绍南，易绍南听了一会儿，时不时点头，嘴巴一张一合，应该在说‘好’。
接着，易绍南让保镖站远一点，别靠太近。
保镖照做，穿灰色外套的Omega看上去好一点了，至少面对着易绍南，他看上去没那么紧张。“进去吧，嘉树。”易绍南推开门，用身体挡住玻璃门，在两个人中间隔出一道空隙。
柏嘉树看向易绍南，见他的短发微湿，嚅嗫着：“下雨了。”
屋檐浅，遮挡不住雨水，易绍南脸庞英俊，眼底有清浅的笑意，“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相比起陆泽州安排的保镖，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Alpha，柏嘉树本能地害怕他们，唯有易绍南像Alpha，却是Omega，让柏嘉树有熟悉的感觉。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砸在廊檐，溅到易绍南脸上，他充满耐心，还朝柏嘉树偏了偏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柏嘉树低着头，看起来没那么抗拒，抱紧双肩包，往前迈步。
玻璃门合上的瞬间，易绍南抬头，注视着某个方向，还若无其事地挠了挠耳后。游明宇看见了。
“拍照吗？”里面传来工作人员的询问，“证件照还是单人职业形象照？”
最好什么都不要拍，柏嘉树咕哝着。
估计是柏嘉树声音小，工作人员没听清，“您刚刚说什么？”
柏嘉树咬住下嘴唇，立刻闭嘴了。
“证件照，办签证用。”易绍南替他答。
照相馆还有其他客人，两三个高中生穿着校服，在里间摄影棚笑闹着摆POS。趁着化妆师给柏嘉树上妆，易绍南趴在玻璃柜台前，欣赏着一幅又一幅的客片，有的是全家福，还有的是周岁纪念照，小小的婴儿穿着毛绒袜子，笑得像一颗汤圆，圆滚滚的。
柏嘉树注意到易绍南在笑，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几个高中生恰好出来，勾肩搭背，看上去青春洋溢，估计易绍南也就比他们几个大几岁，柏嘉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多大？”
“嗯？”易绍南回过神来，英俊的脸庞恢复清冷，指了指心口，“你问我吗？”
柏嘉树点头。
化妆师抬了抬柏嘉树的下巴，“闭眼。”
散粉刷扫在柏嘉树眼皮，易绍南走过来，现在他们离得近，他才注意取下眼镜的柏嘉树长得非常好看，但柏嘉树的好看很容易藏在人群中，乍一看记不住，越看越觉得印象深刻——可能是他长相清秀，又没什么攻击性，一紧张还结巴，柏嘉树的原生眉形完整，很淡，双眼皮，鼻子秀气，不高兴的时候唇形会有轻微弧度，皮肤也很好，快三十了不长痘也不长斑。
能感觉得出来，他没什么功利心，是挺独特的。难怪陆泽州这样喜欢他。
“你猜。”易绍南的声音响在柏嘉树头顶。
化妆师换了刷子，柏嘉树睁开眼，撞见易绍南靠坐在化妆台前，偏着头，短发凌乱，眼角下有一颗泪痣，易绍南今天穿着牛仔外套，做旧的款式，他双手环胸的样子不太好惹。
“不说算了。”柏嘉树轻声说。
易绍南弯腰凑近了些，柏嘉树居然脸颊烧得通红，易绍南忍不住侧过脸，笑道：“你怎么了？”
游明宇调整望远镜放大倍数到最大，将照相馆内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无数个‘卧槽’涌上心头，这踏马易绍南在干什么呢，是在跟Omega谈恋爱吗？！他又想起豆德，简直无语死了！！！
易绍南记得很清楚，上次柏嘉树见到陆泽州也这样，不对，他见到陆泽州就犹如老鼠见了猫，不像见到易绍南还会主动提问。柏嘉树轻微皱眉：“没、什么。”
易绍南靠坐回去，笑容放松，看着化妆师给柏嘉树打理短发。
“去选一件合身的白衬衣。”化妆师朝身后指了指。
柏嘉树‘噢’了一声，化妆师继续服务下一位客人，他起身的瞬间，易绍南忽然站直，悄声说：“我应该比你小几岁。”柏嘉树又‘噢’了一声，觉得这些年自己好像白活了。他看不透易绍南。
*
游明宇看着时间，半个小时后，易绍南终于带着Omega出来，Omega要上易绍南那辆车，保镖不让，动作粗鲁地将Omega按到前面那辆。保时捷很快绝尘而去，接下来，似乎没易绍南什么事了。
有基地跟警方合作，阮家最近好几批货物被查封，研发中心受合规审查，被迫暂停实验研究。陆泽州震怒之下，开始查手下的内鬼，甚至提前让柏嘉树办理相关手续。
现在除去一些杂事，陆泽州一概不让资历浅的人近身，要不是柏嘉树倔得跟头驴似的，怕保镖怕得要死，估计费德明会亲自押着柏嘉树来拍证件照，哪里轮得上易绍南。
过了一会儿，游明宇收到一条短信：看清楚了吗。
易绍南刚将‘柏嘉树’三个字发送出去，收到一条回复：看清楚了！你新男朋友！！！
有病。易绍南轻声骂他，他又抬头寻找游明宇，临近晌午，周围客流量增加，人影攒动，哪里找得到游明宇的身影。小摊陆续聚集起来，空气飘荡着淡淡的甜香气息，好像是鸡蛋仔。
“来一份原味的。”易绍南站到小摊前，扫码付完账，又问游明宇在哪儿，他还有点事要跟游明宇交代。但奇怪的是，游明宇没有回复。
他不会是认识了新面孔直接撤了吧。易绍南心想。
老板将刚烤熟的鸡蛋仔装进纸袋，递过来：“您拿好。”
“谢了。”易绍南接了过来，顺着步行街往前走，这附近有间书店，占据两层楼，一楼主要售卖一些热销CD和鸡汤读物，动漫周边也深受年轻人喜爱，每到周末，就有诸多情侣过来打卡。
人多的地方容易藏身，周围播放着音乐，就算是说话，旁人也听不见。就这里吧。
易绍南发了新的定位给游明宇。
进了书店，面前是琳琅满目的书籍，平铺着的彩色图书是儿童读物，周围摆满矮凳，一群小朋友围坐在四周，认真翻阅着画册。再往前走，就是教学辅导资料，按年级、学科分类，每个书架相隔较近，可能是商业用地更贵，书架廊道间只够两个人并肩而过。
文具用品陈列在斜前方，圆珠笔、签字笔、铅笔，一捆一捆放置于不同笔筒中，因笔的种类多、样式丰富，周围还陈列着各式笔记本，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小朋友总是文具这样多。
穿过书架的时候，易绍南从缝隙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深蓝色连帽卫衣，黑色牛仔裤，正在低头翻阅着一本欧美杂志，看得正入神，他抬头的瞬间，下巴恰好抵在那排五光十色的水性笔上方，周围泛着微亮的光芒。找到了，易绍南放下手中的书籍。
孩子们在店内小跑，轻声笑着，尽管家长拼命比‘嘘’的手势，依然架不住两个孩子你追我敢，易绍南刚出来，一个孩子撞到他的膝盖，险些摔倒，易绍南眼疾手快地拽住，家长连忙跑过来道歉。
说着，家长扶正孩子，拍了拍他的屁股，“跟哥哥说谢谢！”
“不用了——”易绍南低头笑着，听见一声很脆的：“谢谢哥哥！”
等他再抬头时，游明宇又不见了，真见鬼了——游明宇以前从来不这样。
易绍南在一楼陈列区找了个遍，终于在转角处的CD区找到游明宇。这里倒是别有一番天地，整个人墙面都是CD，从港台歌手到欧美流行金曲，各式歌曲应有尽有，旁边还有一台唱片机，正在播放一首缠绵至极的爵士音乐。书店为了更好的销售CD，在展示区挂了许多耳机，有头戴式的，有线耳机也许多受众，顾客只需要将样片CD放入对应的播放器就行。
等到周围人少了点，易绍南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发现游明宇拿起一副头戴耳机，放在耳边听着，可能是音质欠佳，他又换了有线耳机来听。游明宇往旁边走，易绍南就不着痕迹地跟上去，还清了清嗓子，但游明宇没有反应。到最后易绍南实在受不了了，用手肘推了他一下，游明宇吃痛，一副无语死了表情，绕到另一边，重新找了个位置继续听歌。
好吧。游明宇是在吃醋吗。吃什么醋啊，财神爷，易绍南真的很烦。
道儿混的人不信鬼神，但拜关公，镇宅，还信财神爷，每当要阮家要搞点事情，弟兄们必得集体拜关公，再给财神上香。现在好了，当卧底久了，易绍南一头大就想起财神爷。
过了一会儿，游明宇大概是听完了一首歌，从CD缝隙中偷偷看易绍南，易绍南注意到了，偏头看向他，游明宇又迅速躲开，但低头的瞬间，他好像在笑。
易绍南这才注意到游明宇最近剪了头发，后脑勺修剪得特别利落、帅气，他翻阅CD不太认真，通常抽出一张看，不超过三秒钟又会放回去，哪里有点定性，真的懒得评。最后易绍南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懒懒地趴在CD架旁，下巴抵在手肘上，偏头看向游明宇。
留声机播放下一首音乐，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小提琴声慢慢切进来，轻柔，舒缓，游明宇终于站回到易绍南旁边，易绍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很快，游明宇的手触碰到易绍南的耳朵，等他在松开时，一只耳机挂在了易绍南右耳。
耳机音量很小，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易绍南低声道：“刚刚见的是柏嘉树，陆泽州最近交往的一位。”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游明宇学易绍南，靠在CD架上，懒懒地点头，“猜到了。”
“是个老师，人很简单。”易绍南说。
游明宇问：“好好儿拍什么证件照？”
“估计是想移民。”易绍南顿了顿，“这应该是陆泽州的打算，我猜。”
游明宇‘嘁’了一声，“想跑？”他鬓角英俊利落，神情间带着年轻男孩的桀骜和不屑。
“明宇。”易绍南喊他。
“嗯？”游明宇侧过脸。
易绍南看着游明宇清澈的眼睛，想起游明宇每次出枪时又稳又准，下意识产生一个请求：“如果有一天，你的瞄准镜里出现柏老师，你能不能——”
游明宇打断他：“不能。”
“游明宇！”易绍南微微恼火。
接着，游明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一本正经：“除非你用今天看他的眼神，也看我一遍。”
“……”易绍南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