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王侯【完结】>第五十三章

  ◎曾经简氏门楣耀,今却如浮萍飘◎

  简氏的母亲早逝, 父亲为官平日里朝政繁忙,极少在家,照顾她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年长她八岁的简中正身上。

  长兄为父, 简氏又性情温和乖巧,在她出嫁前那些年里, 她和简中正的感情极为深厚,甚至连一次争吵也没有, 在当时满城鼓吹忠义孝全的世态下,也算得上一桩坊间美谈。

  可是争吵打闹如此事情, 并非在乎于次数, 更多的时候,一次争吵, 就足以在二人之间留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简氏一族的发迹始于典初鸣于典盛, 在江中一代称得上名士望族。身为典室重臣, 家上门楣高高悬起,仁孝匡正,忠之为王臣义之为君子。简家世代辅助典朝君王, 就连处于深闺的简氏, 也从小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 骨子里流着的也是所谓典室的血液。

  简氏嫁入谢家那年, 年方十八。

  那时天下浮面太平, 各路奸贼也不过在桌底之下蠢蠢欲动,天子沉迷享乐, 百姓力求温饱,尽管无数谋逆造反等小道消息如丝缕般渗入皇城, 除去朝堂之上夙夜忧民的一众朝臣之外, 怡都境内是一片太平。

  简氏还记得那日, 她不过和隔壁家小姐妹城外戏春归家,带着一腔春意阑珊踏入家门,谁知一进正厅迎接她的却是一纸婚约。

  原本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氏也深谙自己已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对于忽然而至的婚事,简氏虽有意外,却也不震惊,直到那日她路过后花园时无意听到有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说:“你说老爷跟公子怎么会把小姐许配给那谢辽呢?传言中他不是那如今造反声势最大的江允王的亲兄弟吗?”

  那天夜里,年轻气盛的简氏在父兄的书房里大哭大闹,苦苦质问为何明明身为典臣,却要将自己配婚于一个谋逆之人。那时候简氏哭的泪眼婆娑,可是她至今却仍然能记得那天夜里她父亲兄长脸上写着的无奈和悲怜。

  简氏的父亲在她嫁入谢家没多久后便去世了。

  心中虽甚为苦闷,但是在自己守孝的这三年期间,见着谢辽一表人材意气风发,对自己更加是一如既往的相敬如宾照顾周到。

  那时还披麻戴孝的简氏跪在自己父亲的灵位前,回头遥看着谢辽英姿卓著的背影,她曾多次想过,倘若他不是谢氏之人,自己怕是也会对他一见钟心。

  后来有了谢蓁蓁,再后来又有了谢宁,简氏从简家深院到谢家深院的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凭阑看遍了这朝廷的翻云覆雨,甚至改朝换代,屋外是腥风血雨,而她却自始自终独立在一片安详之中。

  这些年里简中正似乎也觉得于心有愧,每次兄妹二人相见,也再没了年少时的亲近和自然。

  但时间终究如清镜,照着这小小京师的风起云涌,简氏终于在典怀王退位让贤当日明白了当年父兄的一片苦心。

  乱世中根本没有明哲保身,保身不在所谓坚忠义之哲,而在择良木而栖。

  那夜她一个人在她父母亲的牌位前彻夜长哭,那时谢宁不过婴孩,被婢女抱着侯在门外,听见母亲痛哭也跟着啼哭起来。尚且年少的谢蓁蓁却一直扒在门框边上,两只小手死死地扣在门上,看着她母亲的背影一直在抽噎。

  天下平定之后的没几年,简中正的夫人也因病离世,只留下年幼的稚子简临风。

  出殡当日,简中正一人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宜,明明是心痛得不能自已,却始终挂着一张温和慈顺的笑脸招呼着来者宾客。

  简氏还没走进灵堂,站在花园树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见着自己曾经风华正茂的兄长却华发早生,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酸楚。

  而就在她见影犹怜时,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素衣,赤着脚,忽然跑得太急没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猛地就被绊倒摔在地上。

  那时候的简临风不过四五岁,摔下的时候两个手掌都擦破了皮,殷红的鲜血从掌心顺着小臂落下,可他却始终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眨了眨眼,然后左右拍了拍手想打掉上面的泥沙,谁知这时候才发现知道疼痛,两眼开始发红,却仍然是没有一声啼哭。

  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简氏见着这一幕心里宛如针扎般生疼。也就是从那天起,她便时常将简临风带在自己身边,给谢宁做衣裳会给他也做一份,给谢蓁蓁做好吃的,也会给他做一份。

  再之后兄妹二人相见,也终究是只留下了一笑泯恩仇。

  尽管典朝的覆灭已过十余载,可是对于简氏来说,简中正的死,才是一个朝代真真正正的消逝。

  她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这三天里谢蓁蓁和谢宁衣带不宽地伺候在旁,杜月潜也每日两趟地来诊脉施针。

  面对着姐弟二人一热一冷截然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担忧和着急,杜月潜始终只带着一副平淡自若的神情,宛如棉花挡硬刀,每次都只回上同样的一句“夫人并无大碍,不出三日,必将醒来”。

  果然三日之后的清晨,简氏醒来的时候谢宁正伏在简氏床边上迷迷糊糊地憩着。

  也不知道睡梦当中简中正与她促膝长谈时说了什么,简氏醒来时也再也没有了得知简中正离世时的激动和哀伤。

  她伸手轻轻捋开谢宁脸上垂下的发丝,沉长地叹了一声,谢宁被惊醒过来。

  见到母亲终于苏醒过来,谢宁一下子灵台顿清,可是见着简氏却只是温和地凝视着自己而不说话,他心头怔了怔,忐忑不安地提手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后才将悬起的心放下,长舒了一口气后,才轻声说道:“母亲,你终于醒了。”

  之后谢宁离开后,简氏把琳琅唤到身边,轻声道:“你去宁儿的宅子上,把小桓叫来。”

  人常言道多事之秋,可是这一年的春天,仿佛将秋天要发生的事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

  那日简氏在王府门口晕倒之时,谢蓁蓁根本顾不上孟诗云就往里头走去,孟诗云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本也要跟上。

  可谢蓁蓁就只听到她的小碎步声音便忍无可忍地合眼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立刻回头,眼见着孟诗云一张被吓得苍白的小脸上却是满带执拗,她无奈,双手搭着孟诗云双肩,微微探身,语重心长地说:“诗云啊,你就别给姐姐添乱了好不好,赶紧回家吧啊,乖,听话。”

  说着又招呼着孟诗云的贴身婢女赶紧带她离开。

  孟诗云无奈,心中一直认着简氏的忽然晕倒她难辞其咎,回到家中依然坐立难安,每天都想着要去探望,可孟至源听闻此事之后是更加不让她出门。

  直到第四日清晨,东方才微微吐出鱼肚白,孟诗云不知从哪里偷来了一套粗布短衣,趁着园中众人未醒便蹑手蹑脚地从家中后门偷偷离去。

  那日四月廿一,天清气朗,薄阳有温。

  胡八街上只有零星一二小贩顶着晨雾准备开档,沅陵侯府门旁对那条黄狗不知为何今日却大老远地跑到了淮南王府这边来。

  孟诗云头上戴着青布披风上的兜帽,走在胡八街上遮遮掩掩的,一直警惕地左右顾盼,却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黄狗招摇地从她身边路过时,她还莫名被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旁边肉摊的老板微微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闷哼一声,轻蔑道:“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城里最近一天到晚都是奇奇怪怪的人,也不知道都从哪儿混进来的,真是晦气...”

  正是应了一句做贼心虚,孟诗云走到淮南王府边上时候天边已经微亮,她刚要摘下兜帽往门口走去,谁知这时那两扇朱漆大门却忽然从里打开,她的心顿然猛跳一下,立刻又将兜帽盖上并且立刻转身。

  而这时背后一连串的脚步声从府里传出来,然后分散在胡八街上,紧接着又传来谢蓁蓁一声愤怒的低斥:“都赶紧的给我搜!要给我找到那臭小子,看我不揭了他一层皮!”

  谢蓁蓁说完很快便往街上顿步而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将正优游自在在街上晃荡着的黄狗吓得赶紧躲到边上。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孟诗云才敢缓缓转身,只是心里不由疑惑起来,而这方转到一半,又见王府里谢宁又扶着一位大叔从里慢慢走出来,她本立刻又要回头,蓦地却又觉得这位大叔十分熟悉,忍不了看多了两眼。

  只听见谢宁这时沉声说道:“我们会把临风找回来的,白叔你尽可放心。”

  白叔这时候却只是连连弯腰致谢,谢宁双手将他扶起后,他才提手抹开眼角泪水,哽咽着说:“我有听闻说夫人病了,本也不该这时候上门来叨扰的...只是...只是...小公子已经丢了三天了...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到您的,老爷去了,要是连小公子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那我阿白就是到了地下去也没脸见老爷了...”

  谢宁最见不得人落泪,他皱着眉本还想着该如何安慰,而这时余光中却有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地离开。

  孟诗云也不知道自己急急匆匆地是在往哪里去,只是听到了简临风失踪的消息时,她忽然觉得很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是从文昕当上了皇帝的时候,又或者是从桓哥哥家中忽逢巨变至今生死不明的时候,孟诗云觉得那群从小与自己一同在宫中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好像正一个一个地离开自己。

  明阳飞快地跃上山头,胡八街上的人流也开始密集起来。

  谢家的家仆在胡八街上见人就问,行色匆匆的来往路人却都只是摆手而去。

  一位挑着扁担的大叔用手捏了捏鼻子吸了吸,嗤之以鼻地翻着白眼道:“早前还见着在春熙楼里花天酒地的,瞎嚷嚷什么生死有命,现在不就是死了个爹嘛,这么大个人了搞得跟什么似的!倒也不看看每天这怡都城里死多少人,人家的孩子都没戒奶呢!净知道矫情!”

  这位大叔从孟诗云身边经过时,孟诗云蓦地停下了脚步,一阵奇香从身边缓缓飘出钻进她鼻子里,她蓦地侧身回头。

  春熙楼的金漆招牌高高挂在门廊之中,再往上看,只见一个妖娆妩媚的紫衣女子正凭阑低望,纤纤玉手搭在阑干上,手中忽然跃出一只纸蜻蜓,纸蜻蜓在微阳照耀下旋转而落的同时亮出灿灿金光。

  孟诗云孤身站在人来人往之中,仰着头任由目光跟随着这纸蜻蜓缓缓落下,她不由得上前两步,伸手让那纸蜻蜓落在自己手中。

  而这时春熙楼里忽然跑出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孩,穿过人群径直跑到孟诗云身前,不待孟诗云反应过来,男孩已经微微行礼,双手托着一个麻布小钱袋,低着头恭敬地说:“这是我家姑娘让我还给小姐的。”

  孟诗云惊疑,抬头又望楼上看了一眼,只见那紫衣女子一直飘忽地凝视着她,孟诗云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取过钱袋,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简家公子几日前在楼里赏下的银子,当时我家姑娘不知,方才会意,姑娘意思是坟前物乃不义财,姑娘是见不到简公子了,若小姐还有机会,还望尽数归还,我家姑娘感激不尽。”

  “坟前物?”孟诗云心头怔了怔,眉间皱地更紧了,连忙追问道,“小兄弟可否细细说来?”

  谁知这男孩这时却茫然看着孟诗云,摇了摇头,说:“我家姑娘并无多言,只是前几日简公子是穿戴整齐而来,挥霍如流,千金散尽,之后便笑着扬长而去了。”

  男孩说完,见孟诗云骤然呆滞在跟前,他也没有再多话,微微弯腰再行礼,便转身走回去楼里。

  正直晨曦繁忙之际,胡八街上人行匆匆,孟诗云如一块木头般定在人潮之中,来往行人不停撞在她身上,还忍不住回头暗暗骂上两句。

  半晌后,孟诗云猛然回过神来,提脚便逆着人流向北疯狂跑去。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人皆吓了一跳便立刻往两边散开。

  孟诗云回头之际,只见谢宁玄衣马上,疾驰而至自己身边时忽然沉声喊道:“手!”

  孟诗云猛地回神,伸手转刻便已安然落在马背之上。

  谢宁沉声问:“去哪儿?”

  孟诗云着急道:“京郊的那个破院子!小时候桓哥哥带着你和陛下去的那个有一棵梅花树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简姨姨这个角色,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唔。

  下一章,叙云云子与临风风童年故事。

  (仔细看故事里还有二公子小王爷小皇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