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在短短一瞬间便完成。

  但于主动入梦、无意识做梦不同。郝誉被迫进入梦境,浑身痒得出奇,头昏脑涨,坐下来便干呕——先前他猜测桑.亚岱尔与自己在精神力上有某种相性重叠,现在看来郝誉觉得桑.亚岱尔就是自己的过敏原。

  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抓抓脖子眼睑,摸摸嘴巴,最后拿到面前。

  “啊。”

  讨厌的桑.亚岱尔。

  郝誉看着自己短小的手指,试图找找自己的蝎尾,弯腰被肚子上的奶膘卡住。

  郝誉:……

  很久没有那么耻辱的军雄发出恼怒的叫声。那种属于幼崽的狂吠,让他陷入更深层的绝望:好幼稚、好笨,听起来也太小了。完全恢复成幼崽形态的郝誉趴在被子上,扭扭屁股,试图和成年时那般熟练操作蝎尾。

  一记巴掌麻利拍打在郝誉屁股上。

  “找什么呢。”一张久违的脸出现在郝誉面前。他拽着郝誉的脚丫子将幼崽拽出床,郝誉呜呀呜呀拽被子抵抗,换来不轻不重两记屁股巴掌。

  郝誉:“嗷呜!”雌父。没错,小时候最喜欢打他屁股的家伙就是雌父!

  雌父苜拉是个顽劣的雌虫。他将崽誉上下颠倒下,揪住幼崽肉呼呼的蝎尾捏捏拍拍,嘲笑道:“这么大还不会控制尾巴~~哇呜,我们誉誉真是小笨蛋。”

  郝誉心里升起的温情荡然无存。

  他充分发挥军雄能动性,一爪子糊在雌父脸上,成功得到雌父嫌弃,被转手到哥哥手中。

  成年没多久的还健康的哥哥郝怿。

  没有结婚,没有孵化很多虫蛋,还在苦恼雌君人选和感情生活的雄虫哥哥。

  他正从社区管辖的安全沙漠区回来,摘下罩帽,抖落身上的沙粒。郝誉扒拉雌父苜拉的衣服试图站起来,发出着急的“啊啊”声音。

  ——该死的,这个时期的他只是个蠢笨幼崽。

  话不会讲,路也不会走,蝎尾?不说了,在这个时候蝎尾不把郝誉自己打哭就不错了。郝誉左顾右盼,选择攥紧拳头邦邦砸自己雌父的胸肌,发出声音吸引哥哥的注意力。

  “誉誉?”郝怿换下衣物,提着收集来的彩沙,接过幼崽,“想喝奶了吗?”

  郝誉:……

  纵使成年数十年的郝誉再怎么抗拒,他还是在亲生雌父雄父的双重压迫下吨吨喝奶,咬着奶瓶坐在哥哥膝盖上,围观哥哥做沙画。

  “选修了绘画课?”雄父郝暤头也不回道:“我读书时就是沙画,传统美术能不能搞点新作业?壁画都比沙画看着高端。”

  “雄父,不是绘画课,是美育课。”郝怿将彩沙分别倒在不同的盒子中。他拿出一套非常传统的分沙盒,筛好几遍后,再按照大小颜色将其隔开。

  郝誉依稀回忆起哥哥在信中提起这些彩沙:在他出生的星球上,沙漠并不是单纯的一种颜色,随恒星转动,沙丘镜面将折射出红、黄、白、黑等各种色彩。高温、疾风经年累月打磨地壳上大片岩壁,各种奇异颜色一一碎开,混合成沙漠的颜色。

  “沙漠是彩色的。”郝怿在信里努力给弟弟构筑家乡的景观,“外乡者通常认为沙丘只有一种颜色,其实不是这样的……一旦有风吹过,你会看到沙漠上泛起闪耀的荧光波浪。”

  “而在这篇土地上,远古的蝎族雄虫会用沙画占卜、描绘梦境,他们在孵蛋期用沙子排解自己的情绪,释放自己的精神力……沿袭属于我们这个大族群雄虫的精神力文化……”

  郝誉没做过沙画。

  他一岁后离开故乡,鲜少回去,探亲也只有几天时间,撒撒娇哥哥什么都依他。他也根本不相信什么解梦的屁话,讲究实战的军雄某种程度上和雌虫们一样,对普通雄虫尊敬,却充满古怪的隐晦的傲慢。

  他们不属于雌虫这个性别,却又无法融入普通雄虫。

  他们是军雄。

  “怎么?”雄父郝暤停下游戏,感受到什么般询问道:“你做梦了?又有雄虫给你送信?”

  “……雄父,我们都是同学。”郝怿看上去也格外苦恼。他没什么雌虫缘,雄虫缘却出奇的好,遇见的雄虫顶顶好,也愿意对他好,“您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你才不会生气。”雄父郝暤重新捡起游戏,噼里啪啦道:“你连那几个同学名字都说不上来。一一,帮我拿个饮料。算了,誉誉,去给雄父拿一瓶。”

  郝誉无论是长大后,还是小时候都觉得自己雄父特别不靠谱。

  他动动自己的小脚丫,吭吭抗议几下,嗤嗤嗦奶瓶。

  梦境中,他试图挥发自己的精神力触碰雄父和哥哥。片刻,郝誉撤销这种愚蠢的决定,咕咕发出属于幼崽的声音,赖在哥哥怀里,看哥哥用细勺挖出沙,一点一点铺开在白陶盘上。

  “你打算自己解梦吗?”雄父郝暤道:“不需要请一个解梦师吗?我记得你那个老师,桑.亚岱尔?好像很有名。”

  “不需要麻烦老师。”郝怿护住膝盖上的弟弟,虔诚道:“我想要自己试着解梦。雄父,我预感那是一个预知梦。”

  预知梦带有预言的属性,有些会灵验,有的则纯粹是心灵现状的反应。对依赖精神力孵化虫蛋的雄虫们而言,精神力诡谲莫测,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性,哪怕是亲生父子,成年后也鲜少使用精神力触碰彼此。

  他们尊重彼此的精神世界,维持一定的精神力社交,同时也是维护自己的精神力平静。

  “关于你的婚姻?”

  “不是。”

  “那是什么?”雄父郝暤道:“你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雄虫是这个社会里虫蛋的孵化者、家庭的纽带,他们接受雌虫的供养,培育雌虫们心仪的后代,无形中给雌虫提供精神慰藉。

  只要结婚、生育后代,雄虫可以得到一切。

  “我梦到了誉誉。”

  “他有什么好梦的?屁大点的崽。”

  屁大点的崽誉受到侮辱。

  他努力动用脑筋回忆过去是否出现这一幕,关于他、他哥哥、他雄父一起做沙画,一起谈论预知梦。精神力强度让郝誉自信自己不会受到解梦师的迷惑,可他真想不出来幼年有这一幕后,军雄的自信急速崩溃。幼崽形态的郝誉甚至抬起小胖手摸脑袋,揪头发,急得奶瓶都吐出来。

  有着一幕吗?

  想不起来啊。

  “一一,一一。”雄父郝暤乘机戳幼崽屁股,教育道:“你看你看。说誉誉几下,他就困了。心大崽,头上没几根毛还乱拔,秃了怎么办。”

  幼崽誉讪讪放下手,把脸整个埋在哥哥怀里,屁股对准雄父。没过多久,一股困意从小小身体席卷上来,郝誉终于知晓为什么自己没这段记忆了。

  他的意识绢丝般从窄小的幼崽身体中抽离出来,形成一道烟雾飘然在哥哥郝怿与雄父郝暤头顶,自上而下鸟瞰旧时的家。

  游戏把柄随意丢在一边,盘出的亮面残存半个商标印子,屏幕光在上闪烁。不远处是专属于幼崽的旧玩具,一股刚洗过的消毒味。雌父苜拉哼着曲在不远处的厨房烹饪,两大桶肉下锅焯水,洗掉色的地毯上放着新买来的打折奶粉。

  郝誉飘忽着转一圈,神情恍惚。

  他已经忘记一岁前的家长什么样子,梦境(或记忆)里的亲眷鲜活又生动,笑着,说着话,随包装袋撕破的声音,空气中充斥零食的香味。厨房咕噜咕噜冒气泡,雄虫们在客厅说话。

  “这是誉誉的尾巴吗?这也画的太长了吧。”

  郝怿颇不好意思用沙勺勾勒边缘,道:“不知道。”

  “太阳倒挺好看。”雄父郝暤随意夸奖道:“一一画得真好。这个是谁?”

  “不知道。”

  郝怿停下沙勺,与他的雄父面对白陶盘低声讨论,“我没看清楚。”

  白陶盘上,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雄虫奔跑、跳跃,长长的黑色线条在他身后盘旋、拉长,仿若一条长长的尾巴。而随着他在地平线上奔跑,他与一个类似雌虫的存在抱住,前进,进入一栋高塔,怀抱一个球体,接着哭泣。

  “梦境不一定准。”雄父郝暤一针见血道:“我看你还没放下伊瑟尔。这个雌虫,你画得就很像。哦~我可怜的一一,世界上雌虫那么多,何必惦记这种货色呢。”

  “我没有惦记他。”郝怿低声辩解:“雄父,梦境不一定准确。”

  郝怿的精神力不算特别强,过去他也做梦但多记不住梦境里的内容。唯独这次,强烈且不安的梦让他起身、踌躇,最终用沙画的形式排解出来。他用长柄沙勺盖住雄虫剪影,低喃道:“我梦见,誉誉趴在我怀里哭泣。”

  “真是没出息的小崽崽。”雄父郝暤嘲笑之余,又戳崽誉屁股,“在哥哥梦里都要哭鼻子。”

  他们说着话,并未注意到梦境中的幽灵盘旋在白陶盘上空,脸色惨淡,随着那副沙画逐渐完成,宛被一支利剑刺中,直勾勾掉下来。

  太阳高挂。

  它辉煌有不可侵犯,不同颜色的沙子折射出多层光斑,铺满一切缝隙,大量细碎粉末随雄虫添加沙粒的动作腾升而起,成为烟,成为雾。

  郝誉知道那是什么,准确来说,那画面上的太阳就是他成为军雄后一生的对手,是他成年后通过考验与科学计算分配到的最优功课对象。

  寄生体“守财奴”。

  藏宝库中永不落幕的太阳。

  而那被雄父嘲笑的长长尾巴,实际上是郝誉成年后所使用的武器“绳镖”。当他奔跑、战斗时,绳镖总融合到尾巴的浮动中,仿佛他身体另一种延展。

  “雄父。您别欺负誉誉。”哥哥郝怿精神似乎有些倦怠。他看着面前的沙画,拿起通讯拍下照片,当做美育课作业上传。结束这一切后,他抱着弟弟,单手托着白陶盘走向门口。

  “誉誉也会伤心的。”

  “切。”雄父郝暤嗤之以鼻,“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一,我来抱他吧。沉死了。”雄父掂量手里幼崽的分量,嘀咕小崽崽太能吃,长得太快云云。

  他们走到家门口的防尘树前,将沙粒全部倒在树根。

  雄父郝暤道:“听说这样做晚上可以做个美梦。”

  郝怿便双手合拢,以传统蝎族的敬拜礼在树前站定——他既没有注意到来自遥远未来弟弟的注视,也没有注视到数十米道路绿化带里的异常,他活在他的时空中,愉悦地结束这场敬拜,得到雄父玩笑般的嘲笑。

  “一一~~我可爱的崽~你真好骗。”雄父郝暤扑在雄子身上,大声笑起来,“难怪那些雄虫喜欢你,你真是太好玩了。”

  郝誉不肯松开眼。

  哪怕看到趴在绿化带里的狼狈掉眼泪的桑.亚岱尔,郝誉都懒得理会对方。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美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