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克最近也有好好锻炼。

  他独自住,给宿舍添置了柔软度的锻炼器具,每天坚持压腿和放松。这面大镜子也是修克自己购入的,他付款时有一丝幻想:郝誉叔叔会不会询问他买镜子做什么,自己要不要老老实实说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修克将自己的裤子稍微拉下一些,模仿杂志上的动作,怪里怪气到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用屁股和蝎尾撞镜子。冷冰冰的镜面让他皮肤哆嗦起来,疙瘩一颗一颗长出来,心也冷下去。

  郝誉叔叔好久没来看他。

  白岁安就这么好吗?

  “哼。他们可是叔侄。”修克呓语起来,自我安慰一般,“白岁安不可能加入军雄作战,他和郝誉叔叔就是叔侄关系——我和他计较什么。”孩子模糊察觉到自己对郝誉的心思,却不好确认到底是什么,胡乱想了许久,甚至将衣服脱去大半,对着镜子古怪扮相。

  “嘿咻。绳镖——”修克大腿一抖,绳镖垂落下,还没落在地上,给蝎尾一勾,递到修克手中。年轻的雌虫对着镜子“咻咻”好几声,摆出几个帅气姿势,自我美化中。

  这显得亚岱尔和白宣良上门不会挑时间。

  三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以修克慌慌张张穿裤子穿衣服收尾。两个年长雌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修克换衣服的背景中泡茶、静坐。

  “白……白叔叔。”修克脸都红了,他坐下,茶未动半分,忸怩起来,“刚刚我在换衣服。”

  白宣良咳嗽好几声,寒暄几句,给孩子台阶下。他们随意吃茶、给修克补充日用品,送上拜访礼品,后谈到最关键的事情。

  “修克。这是你的亲叔叔。”白宣良为修克介绍亚岱尔,“是你雄父那边的亲戚。”

  亚岱尔终于抬起头,微微与修克对视。

  他早就知道自己哥哥有一个私生子,也知道私生子由哥哥爱慕对象孵化——基于这两点,再加上伊瑟尔的愚蠢表现,亚岱尔对修克没什么好印象。可就是这种心理预期下,亚岱尔也不得不承认修克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那闪亮的脑域,简直是照亮整个屋子的存在。

  再算上他的虫种,亚岱尔迅速给出一个符合他与亚岱尔家利益的反应,“你好。修克。”

  “听说你已经入选军部人才库。未来想做什么呢?”

  “我想加入郝誉叔叔的团队。”修克诚实坦白道:“郝誉叔叔一直说这不行。我也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

  “这样啊。”亚岱尔沉思片刻,伸出手再次介绍下自己,“容我重新介绍下自己。军雌亚岱尔,代号每天都在变。目前身份是郝誉阁下第三期任务的搭档。”

  *

  另一边,考场外。

  郝誉将白岁安送到目的地,最后一次检查孩子的备考用具。“考试结束不要走。”郝誉看一眼自己当天的工作安排,叮嘱白岁安,“我去巡考总部点个卯,开个小会。你别一个人坐公车回去。”

  白岁安望着郝誉,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地面车与航空器上陆陆续续下来年轻雌虫与他们的家长们。他们穿过郝誉与白岁安所在的停泊位,前往入考点,晨光在他们脸庞镀上层柔光。每一个家庭在此刻,都呈现出一致的考学期盼。

  “小叔。”白岁安低声道:“你之前说,不需要雌虫搭档。”

  “嗯。”

  “我不喜欢那个亚岱尔。”白岁安拉开门,作势要下去。郝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解释的话。那孩子却同兔子般弹射回座位,明确地在郝誉脸庞上留下一吻,接着拽起书包,飞奔入人群。

  刷卡,进入考生队伍。

  郝誉追上去时,只看到这臭小子站在检查队伍里对自己做鬼脸。他又气又恼又进不去,差点动用自己巡考军雄的特权,冲进去把亲侄子暴打一顿。

  干什么?这又是干什么?怎么还管起自己的事情来了?

  “太过分。我不行了。”郝誉拉开位置,颓废瘫痪在沙发上,引得其他三位军雄看过来。他自己则撕开果干包装,边吃边吐槽,“军部给我塞了雌虫。一切都乱套了。”

  军雄优卡知道这件事情,“红发的亚岱尔?”

  军雄亚萨没感觉多麻烦,他热衷于拱火,“怎么个麻烦法?”

  郝誉嚼吧嚼吧,将粉末都倒在嘴里,才说道:“就是很麻烦。他来了后……我总觉得我好像在这个家里不重要了。啊,我好不容易才把关系理清楚。”

  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什么雌虫。郝誉心里一直有杆秤。

  他也承认自己偏心,可偏心也是他用秤仔细衡量过的。

  亚岱尔一来,郝誉心里又乱了。

  他对同僚大吐苦水,“他居然只穿睡袍跑到我房间,还插手我的家事。他以为他是谁?”

  亚萨:“所以呢?你和他睡了吗?”

  优卡:“他还挺洁身自好的。所以,睡了?”

  郝誉:“……没有。”

  亚萨锐评,“不像话。送到嘴的肉都不吃。”于是,整场小会画风一转,十句谴责郝誉作风不像军雄,中间穿插一句正事,再来通篇军雄私生活作风的八卦讨论。

  郝誉被迫听到某军雄和三军雌打野战碰到寄生体,“野战”变“野战”的奇葩新闻,还听到两个军雄为一对父子大打出手,还听到某军雄因偷懒没有带对象做基因检测,喜提乱/伦者称呼。

  郝誉:“……我迟早要把你们送去九一那工作改造。”

  一群没事整天乱搞的王八蛋,统统去边疆跟着他的好朋友挖孢子吧!

  “别说这个。要不是九一跑得快,他也要被军部改造成淫/乱的样子。”亚萨磕磕瓜子,舒坦道:“他给你送药了?效果怎么样?”

  “好极了。吃这个比基因库的药舒服。”

  “也就你和他能吃。”亚萨羡慕道:“你们两都是毒物。抗毒要达到多少来着?”

  “一万五千七。低了不能吃。”

  亚萨算了算标准,叹口气,断绝吃同款药的念想,“普通雌虫毒抗也就一百出头。我半年前还特训过,一千出头的毒抗指数。”

  这是军部生化机构出的最新指数。郝誉这类从小具备毒物天赋,定期食用毒物,催化蝎尾尾针的军雄,第一批被拉过去凑数据。

  可以说,这套数值标准是依照他们这些剧毒虫种重构的。

  “你和我比什么。”郝誉嬉笑道:“除九一是自然演化的剧毒蝴蝶,同期几个生来带剧毒的虫崽?我也是后期培养起来的……你们都知道,我在养育中心是个凑数的,哪里都能去插一脚。最开始我还不是攻略藏宝库的备选呢。”

  这件事情有些久了。郝誉都有些记不清楚了,他模糊道:“早年我应该是划去对付燃烧者。”

  这是另外一个寄生体,因某些问题,斩首计划的队伍大改。

  不过,这都是其他话题了。

  军雄雅格苦哈哈结束巡逻,给三个长辈跑腿买肉和甜啤酒。他提着三大包食物上楼时,郝誉、亚萨、优卡已架起烤火架,三个军雄热热闹闹休息片刻,说着最近的遭遇。

  优卡谈起自己猛追罗狄蒂,大吐苦水,说罗狄蒂论文里全是郝誉。

  “原来真的有学术型雄虫。我还以为他是基因库派来的幌子。”

  亚萨哐哐干饭,喝酒,喝得口齿不清,就拽着雅格和郝誉说自己的感情史。

  “我和他们一起躺着。穿什么衣服?我们在一起还需要穿衣服吗?”

  后来,雅格也喝点。

  年轻军雄不胜酒力,很快在郝誉跟前哭得不能自己,说什么“为什么不爱还要拿走钱”“让他看看孩子也可以”云云。

  郝誉翻翻今日的排班,确定今天本就是其他军雌巡逻。他也稍微喝一点,准备让航空器自动驾驶送自己和芋芋回去。

  ——实在不行,叫尾随的军雌送也可以。

  郝誉心中想着,也开始吃肉喝酒。他躺在四仰八叉的同伴中间,没个正形,什么亚岱尔,什么白哥伊瑟尔,什么亲侄子天才全部丢在脑后。他一口一口喝着甜酒,度数不高,却昏呼呼起来。

  “哥哥。”郝誉有些难过地混在一众鬼哭狼嚎里,轻声呼喊着。他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酒压下这一声呼喊,吃一口肉。

  军雄优卡没有什么事情做,听到这一声,抬头对郝誉笑。

  他除雄雄恋外,其实是个风评很好的家伙。

  “郝誉。”优卡朝郝誉举起酒杯,“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军雄,说什么都没关系的。”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同期,他们受过相似的教育,他们拥有同样的血海深仇,经历同样的悲剧,也要面对同样的命运。

  他们,可以信任彼此。

  来自同一物种,同一性别,同一教育背景与信仰,同一目标。

  “天啊。”郝誉捂住脸,被酒呛住,接着大笑起来,“我等会还要去接孩子。你这让我怎么办?”

  “那你少喝点。”优卡走过来,酒杯碰一下郝誉的酒杯,“亚岱尔是个不错的军雌。”

  “他说你活得没我长。”郝誉想起来觉得好笑,忍不住用手捶下优卡的胸口,“怂包。我们都死了,你也活得下去。你最惜命了。”

  优卡锤回去,两个雄虫碰杯喝酒,继而吃肉。亚萨已经把他的徒弟教得蒙蒙呼呼,舌头都有些撸不直了。

  “我打算和你一样的,供养我哥哥的孩子。”优卡忽然说道:“之前一直没下决定。因为我觉得和军雄混在一起,不会善终。”

  郝誉想半天,没想起来优卡哪里来的孩子。

  “是我从藏宝库里救出来的那几个雄虫孩子。”优卡提醒道:“你忘了?我们之前还吵过架,你说我就该杀了他们。”

  “那些孩子啊。”

  优卡脸上多了一层柔光。恍惚中,郝誉将他与送考的那些雌虫雄虫并列在一起。

  “我有位去世雌兄的孩子就在里面。我打算和你一样,赞助他,把他养大。”优卡之前一直将孩子们放在养育院,由专人看管。他只是偷偷的、偶尔的去看几眼,和孩子们说说话。

  “挺好的。”

  “是吧。有家总是不一样的。”优卡幸福笑起来,“郝誉,你总说家里乱七八糟。但你真的变了好多。”

  郝誉夹起肉,塞进嘴里,口齿含糊,“是嘛?”

  “真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家伙。”优卡深呼吸,怅然道:“第二期结束时,你真的像死了一样。”

  “是吗?”

  “真的。你做出屠杀雄虫的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还想,你真是疯了……不过,现在的你好太多了。”优卡谈及,轻笑道:“会苦恼感情问题,会和我们说谁谁太烦了,会吐槽,会正常的笑。这才是养育中心里我们认识的郝誉啊。”

  郝誉有些想不起来养育中心的日子,他刻意模糊掉与同伴们的相处,似乎痛苦会随之减少一些。

  “真的吗?”

  “当然啦。你忘了你小时候很话痨吗?”

  “乱讲,我现在也很话痨。”郝誉忍不住和优卡打闹起来。他们彼此随便说闲话,吃肉,喝酒,接着八卦说闲话,就像是所有最普通的朋友一样。

  以至于郝誉迟到时,面对亲侄子都有些抬不起头。

  “小叔去和朋友吃饭了?”白岁安绕着郝誉闻了好几圈,扒拉着衣服,脸埋在郝誉胸口,熏得吐舌头,“好臭。小叔喝了多少酒。”

  “一点。”郝誉坐在后座,依靠着白岁安,胡说八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一点点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醉了。

  意识很清醒,感性飘飘乎在天上行走。他与优卡与亚萨,三个军雄谈论家庭,谈论白哥,谈论亚岱尔,谈论芋芋和修克的学业。郝誉格外喜欢听优卡和亚萨夸奖这些雌虫们,他之前从没有哪一刻会把他人获得的成就凌驾于自己之上。

  他不是个怜惜弱者的雄虫。

  可面对家里那些雌虫,郝誉自认为是一家之主,展开双臂遮挡风雨,注视着孩子与雌虫的变化——稍有些喜人的模样,他便要和旁人说上千遍百遍。

  “哥哥。”郝誉轻轻重复这个词汇,“哥哥。哥哥。”

  这曾经是哥哥的家,哥哥的亲眷。

  现在要变成我的家,我的亲眷吗?

  郝誉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床上,他也不记得自己有过床。模糊中,只有一具温热的身体依偎着他。他和蛋壳里的幼崽一样,顺着温度与之紧密相连,昏沉沉进入梦乡。

  “誉誉。”

  “誉誉。”

  郝誉听见风声,他睁开眼,看见一道遥远的人影朝自己挥手。周身的雌虫紧紧环绕着他,拥抱着他。宽敞的车厢不断摇晃,似在崎岖道路上前行,风沙中那道声音与影子不断模糊,从黑色蜕变为褐色,最后成为一个微小的亮片。

  而刚满周岁的郝誉,只能趴在军雌坚硬的臂弯里,看着哥哥,后知后觉地哭出声来。

  “哥哥。呜呜呜哥哥。”

  他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哥哥。

  车轱辘轱辘向前开,开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开到天都湛蓝的地方。郝誉被军雌们放在幼崽堆里,认识他未来的“同期”。

  “这是达蒙。小达蒙是蜻蜓种的小雄虫哦。这位是梨,好吃的那个梨。小梨性格很好。誉誉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哦。”

  “这是优卡……这是亚萨……”

  “大家都要好好相处,不可以打架哦。”

  *

  疗养别墅外,仓皇脚步声传来,近乎是与新一轮日光同步踏入屋内,军雌们慌乱地寻找郝誉。

  他们将郝誉从睡梦里喊出来,确认他的安危。

  “郝誉阁下……优卡阁下去世了。”

  郝誉骤然惊醒,茫然看着军雌以及他们带来的噩耗。

  优卡死了?

  “发生什么事。”

  “他被他救出来的圈养雄虫们杀害了。该死的圈养雄虫们和寄生体联手杀害优卡阁下!”军雌狂吠道:“藏宝库的诅咒,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