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誉拒绝修克的请求。

  他作为军雄长大,继承军部说一不二的决然和残酷。那些能够打动郝誉的温柔与柔情,随种族战争推进后,逐一烟灰云散,只剩下这么点。

  “去收拾行李。”郝誉半命令半劝说,用手指抹去修克的眼泪。他托着修克上楼,看不到孩子遮掩的眼帘下,泪花中闪烁的眼神。

  “叔。叔叔。郝誉叔叔。”修克就在郝誉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做了最后的挣扎。他望着敲定的事实,抓住郝誉的手指,怯生生至极,“我不是为了赞助,我什么都可以做。”

  是不是有人在您耳边说了我的不好?

  是谁?是谁?

  修克脑海中闪烁过数个人影。有他自己的亲生雌父,有白岁安,有几个放荡的军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是谁的雌虫。

  郝誉再次抽出手。他看着修克,看一眼窗边的太阳,估算时间,“你还有三个小时慢慢收拾。修克,吃完午饭,我送你出去。”

  他转身离开,再也没有让修克抓住自己。

  到此刻,什么婉转的话,什么揪住真凶,什么苦苦哀求都没有效果。郝誉展现出的铁石心肠让修克彻底寒颤,足足半个小时,他都抱紧双腿,蜷缩在床边,拉拽被褥,将自己包裹成一个球。

  会是雌父吗?不。没有理由,雌父虽然糊涂,可至少想着自己好。

  会是白岁安吗?可是,自己已经努力避免和他接触了。不,应该是想想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郝誉叔叔难道就这么偏向他吗?

  修克不想要离开这里,他说不清楚自己是舍不得郝誉提供的资源,还是舍不得郝誉的教导。他哭湿一侧的被角,踩着,小心地更换另外一侧继续哭。哭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收拾东西,把什么都乱七八糟的都塞进去。

  白岁安上来时,简直被这星匪的气派惊呆了。

  他大大方方嘲笑修克,“连块香皂都要顺走,可真有你的。”

  修克管他怎么嘲笑呢,他不光香皂要拿走,毛巾、牙刷什么全部打包,白岁安剩下来的卷子也全部抱走,整个书包塞得拉链都拉不上。

  “要你管。”修克抽几声鼻吸,哽咽道:“你的现在开心了吧。”

  “嗯。”白岁安关上门,欣赏落败者的惨状。他清楚这一切都依仗他死去雄父的光辉,如果将他与修克的身份调换一下,双方的境遇也会彻底调转。

  他欣赏,也第一次享受到被偏爱的快感。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白岁安降低声音,走进修克,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修克。你是个天才,离开小叔还有其他军雄青睐。可我不一样。”

  白岁安露出笑容。

  那笑容如此纯粹,是既得利益的笑容。

  毫无忏悔,毫无悲悯,修克只看到一种榨压出的快乐,在白森森的牙与发红的牙龈上看到自己的尸骨。

  “我只有小叔。”

  “所以。”

  “你可以理解吧。修克。”白岁安轻声道:“就像,你雌父来找我雄父一样。你知道那时候,他怎么对我和我的雌父吗?”

  修克身体僵硬,他不想要听这种上一辈的悲苦。可双方长辈早就纠缠在一起,像是干枯的草藤,轻易拽动任何一方,都摧枯拉朽般引发崩溃。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白岁安,你这个王八蛋。”

  修克狂吠。他身体拥有无穷的怒火,可面对讨债的白岁安,说不出任何话——特别是联想到童年那取之不尽的财富,无忧无虑的生活。修克光想到自己这种幸福,可能建立在白岁安身上,便坐立不安。

  他唯一依赖的是已经死去的郝怿的爱。

  以及,这爱赋予他的超绝的天赋。

  “你恨他,你去找他。”修克遥遥指着伊瑟尔房间的方向,大声嘶吼,“你要叔把我赶出去!白岁安,你这个王八蛋。你有本事搞死我,你干嘛不搞死他——你要——”

  你要恨伊瑟尔,要恨郝怿,为什么要报复我?

  因为我是他们两可能相爱过的存在吗?

  修克没有在家里见过郝怿,他也没有听雌父谈起“郝怿”这个名字。伊瑟尔在家里只会用“雄父”形容他生理上的生父,在遇到郝誉、听到遗嘱之前,修克一直以为“雄父”,全部代指小时候印象里那个雄虫。

  那个会抱着自己,哄自己睡觉,夸赞自己是健康小蝎子的温柔雄虫。

  “你去找他们啊。”

  修克呓语道,眼泪流淌下来,“你要报复,找他们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岁安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修克这种“我也不想”“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话术都在他的构想中——十八岁的孩子对复仇的结尾感到一点无趣,以至于他提前将预计的杀招拿出来。

  “其实我没有说你坏话。”

  白岁安真的没有。

  他清楚在郝誉面前说修克坏话,反而会破坏自己的形象,显得自己是个没有肚量和心气的孩子。因此,他在琢磨郝誉的心思和偏好后,选择展现一部分的嫉妒,将重心放在自我提升和努力上。

  克制,反而能最大程度发挥出自我的情绪。

  “你没感觉这几周,日子都太平静了吗?”白岁安倒出一切,不需要添油加醋,他越清淡如水,越能把语言淬成刀,“小叔教你练习绳镖,我没有。我没闹起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就是察觉不到奇怪,才会被赶出去。”

  “——我只要努力,努力提高实力,努力到令小叔担忧的程度。你就输了。”白岁安道:“小叔已经足够强大了。他不会对强者怜悯。”

  弱者,可悲的弱者,会得到绝对强者的呵护。

  白岁安讨厌弱小。

  可在没有成长起来前,他必须要这一份弱小,且充分利用这一份弱小。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善妒,他确信自己这番话落在郝誉耳中也不会改变修克被改变的结局;修克拿着录音去找郝誉判清白,胜利者也会是自己。

  【不能让修克继续影响芋芋。】

  如果修克改变不了这点,他在这场子辈的对弈中永远是失败者。

  白岁安甚至有心情安慰修克,“你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只是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你的资源一个都不少,修克。你在哭什么呢?”

  对啊。

  其实,资源一个都不会少。

  修克捂住脸,声带撕裂得疼,一段一段哭腔混合字节挤出来,砂纸般粗粝。

  “出。去。”

  白岁安笑了一下,“你知道你雌父当初是怎么对待我和我雌——”

  “出去!滚出去!”修克一把撞向白岁安。他嘴巴里喊着让白岁安出去,自己却率先出门,旋风一样,蝎尾耷拉在地上摩擦出尖锐声。他双手捂住脸,擦过白宣良的衣角,一头撞入伊瑟尔的房间。

  徒留下惊愕的白宣良看向那扇摇晃不止的门。

  “雌父。雌父。”

  修克哭喊着倒在伊瑟尔怀里。他带着怨毒,呼喊最亲密最关心他的存在,“我要被赶出去了。雌父。雌父。”

  伊瑟尔正在睡回笼觉。躺在地铺上没多久,身上沉得厉害。他抬眼,看见自己唯一的孩子哭得脸红手红,蝎尾没有力气耷拉在一边宛若丧家之犬。一双哭肿的眼看不见光芒,整个灵魂都被快速拽入深渊。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伊瑟尔心生烦躁,手掌胡乱拭去孩子的泪痕,“别哭了。别哭了。搬出去又不是死,你借口来看我不就好了。”

  “哪里有这么容易。”

  “那你要怎么办?”伊瑟尔随口胡侃,“难不成,你要和我一起来着屋子睡觉吗?”

  修克抬起眼,嘴唇颤抖,确实思考起这种可行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不想离开一直以来生活的屋子,不愿意离开郝誉这位长辈身边。他太久没有尝过被人照顾的滋味,郝誉稍微的投喂都能心满意足。

  连从门缝里看望雌父的行径。都让修克喜悦又羞耻,惶恐又安心。

  “真的吗?”

  “假的。”伊瑟尔绝不会让修克真的爬床。他就是烦,现在没心情解决这种事情,被郝誉困在屋子里也没思路解决这种困境,“你说你,表现那么好干什么。让让那个废物崽不就行了?你啊,真是迂腐,不懂变通。”

  修克低着头,被指指点点,“嗯”了好几声。

  他很想把白岁安对自己说的话交代出来,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对方也算不上什么阴谋,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还得伊瑟尔自己揣测出来,鼻腔发出好几声呛气,拉扯修克到自己被窝里,父子两抵足而眠。

  “别想那么多。”伊瑟尔拍打修克的背,哄他,“睡一觉,睡一觉再说。瞧你哭起来,丑死了。雄虫怎么可能会心疼你。”

  修克抽噎两把,像是回到小时候。

  “我要留下来。”

  “嗯。”

  “雌父。我不想走。”

  “知道了。”伊瑟尔轻拍修克的背,哼着摇篮曲,哄他睡觉,“让雌父想想办法。不哭不哭,让雌父想想办法。”

  果然是白岁安那小瘪犊子作祟。

  伊瑟尔搞不死白岁安,难道还不能搞死白宣良吗?他看着迷迷糊糊还在抽泣的修克,久违的父爱溢满胸腔,一股为孩子出气的想法再次冒出。

  “雌父。”

  “嗯。”

  “你当初,对白岁安他们做了什么?”

  伊瑟尔道:“长辈的事情,你别管。”

  他当年要是真的狠心,就该直接搞死白岁安,让修克完全顶替白岁安——反正白宣良那个软货也没有胆子,郝怿也快死了。

  没错。伊瑟尔冷漠想着:早知如此,他来郝怿家的第一时间就该想着搞死白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