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修克翻来覆去再多,也无法改变他是伊瑟尔唯一孩子的身份。和普通虫族家庭不一样,修克没有雄父,家中也没有其他“叔叔”(雄父其他的雌虫),更没有其他有血脉关系的雌虫兄弟。

  他与白岁安有点微妙的相似。

  一种迥异于寻常虫族生长环境的家庭语境,本该让两人有不少共同话题。

  偏偏他们的家庭都围绕着同一个雄虫,过去是同一个,现在也是同一个。

  郝怿唯一的孩子是白岁安。

  郝誉认可的亲侄子也是白岁安。

  他,修克,从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想明白这点后,修克试图摆正自己的心态,他下楼吃饭,接过郝誉找来的各种复习资料,沉默交上早上的作业。

  那是一份战术模拟作业,要求学生根据一段模拟沙盘做出作战方案。郝誉都不需要将这份答案输入模拟器,扫两眼就知道问题处在哪里。

  “……如果敌军也有积极进取的医院,就不会将目前的状况视为‘危机’。从这一道防线开始。”郝誉在沙盘图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解析道:“会被当做全新的突破口。你想一下,这是道基础的地形攻略题。”

  修克修修改改,写下一段解析和新方向。

  他写一段,郝誉也跟着在沙盘图上点几下,几乎是追着修克的答案围追堵截,没几分钟,修克咬着电容笔,什么血缘亲缘关系都顾不上了。

  “我想不出来。”

  “再想想。”郝誉看着修克卷成好几圈的蝎尾,好笑用手碰一碰,“以后你有机会做小队长,这些问题必须考虑到。”

  “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曾经被划入指挥官培养序列里。后面进行综合评测,上面觉得我更适合前线,又把我调回去了。”郝誉拍拍桌子,让修克回神,“别以为前线不需要做战术攻略,理解和执行都需要脑子。看我干什么,做题啊。”

  修克低下头,继续和题目纠缠。

  他写,“敌军最先发动攻势,会将矛头针对正面的第四小队。第四小队兵力最少,如果对这里发动进攻,应该最容易取得胜利。”

  “叔叔。”修克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嗯?”郝誉看一眼这孩子写的答案,随意极了,“直接莽过去。”

  “一个人?”

  “嗯。”郝誉道:“对我,堆砌数量没有用。”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讲法。郝誉、亚萨、优卡这个级别的军雄,都是为击杀顶尖的寄生体所量身定制的,他们的优点鲜明,缺陷也一目了然。

  郝誉自认为算是相对鲜活,活得相对较长者。他推开窗户,伸出脑袋与手晒晒太阳,和煦的热风吹进屋子,燥得修克蝎尾更着急,上下左右拧成成一团,绘制出的战术图也成为乱码。

  “好啦好啦。”郝誉赶孩子下楼,“写不下去就别硬写。”

  他早上和军雌那边打招呼弄来的大部头也该到了。正好在这时候给两孩子介绍下用法。

  ——想到自己付款看到的数字,郝誉牙又开始疼。为两孩子成才,他真真下了重金,连给自己的镖头增家新品都排在后面了。

  二人下楼。

  沙发上,白岁安脱掉上衣,撩起裤腿,平躺在体育软垫上。白宣良往手上倒舒缓精油,在几个泛红的肌肉上按摩。他不敢太重,弄得白岁安出声指挥雌父“再用点力气”。

  郝誉打量一会,笑嘻嘻上前说自己来。

  “这不太好吧。”白宣良体量郝誉辛苦,却被郝誉打趣。

  “我给小的按,等会儿你给我按。”郝誉往手上倒精油,给白岁安翻个身,搓得两只手热乎,手指指缝里都是油光后,一把压按下去。

  白岁安发出痛呼声,下意识要向前爬,被郝誉抓住脚踝拽回来,再接再厉逮住酸疼肌肉下狠功夫。白岁安疼得筋脉狂跳,脸埋在软垫里,双手锤得地板哐哐响,“啊啊啊!小叔!太疼了!轻点!轻点。啊啊啊,哪里那里不要碰!”

  郝誉:“你的腿也太硬了,小叔给你按开。”

  “啊啊。”白岁安目呲欲裂,看谁都不爽利,修克好好站在原地,他都觉得对方在嘲笑自己,“小叔!轻点啊啊嗯嗯啊,轻点太快了。太快了,慢点太重了。”

  门外的基因库还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他们在门外有多欣喜若狂,进门里就有多失望。

  “郝誉阁下,我们还以为您要和自己的亲侄子来一发呢。”研究员失落异常,“您真的不打算为虫族基因遗传学做出贡献吗?”

  郝誉:“滚。”

  孩子面前不说脏话,“滚”字是郝誉对基因库最大的宽容了。

  基因库研究员对这级别的嫌弃习以为常。他们迅速和军雌打配合,将两个巨大的黑漆漆箱子搬入大厅,安装在原本电视机的位置上,接入各种线与连接器,又搬来一罐一罐幽蓝色奇怪液体,插入箱子内。

  “这是深空机甲模拟器。”郝誉对两孩子道:“你们到时候考试,就会用这台机器。今天下午做几个基因指标检测,都合格的话,明天带你们上机。”

  这台机器可以85%模拟太空状态下的驾驶舱状态。

  郝誉当年是先上实机,再上模拟机。他原本也想给两孩子分别搞个深空机甲实战一下,被亚萨和优卡双双劝阻,在二位诸多意见下勉强入手军校通用版本的模拟机。

  这版本模拟舱在郝誉看来也是在太古早了。

  但对修克和白岁安两孩子看来,已经算是骇人听闻的资源待遇。他们之前设想过特权阶级能够动用多少多少资源,亲眼所见,才发觉自己还是想得太保守了。

  “小叔,你不会能搞来真的深空机甲吧。”

  “嗯。”

  “真的吗?”白岁安顿时把之前按生按死的仇怨忘干净,爬起来,疼得呲牙,还要笑着问,“是小叔自己的机甲吗?”

  “嗯。你们想要看,等修好就带你们去。”郝誉感觉自己收留四个雌虫后,每天都要签署一大堆文件、协议、通知、保密资料。他签得头大,该看的东西又丢给白宣良,鼓励对方帮自己分担一二。

  白岁安对郝誉撒娇,郝誉就对白宣良撒娇。

  他道:“白哥。我好累,你帮我看看。”

  修克在这种根本插不上话,他尝试开口,可话每次才冒出头,白岁安便以更响亮更活泼的姿态吸引住郝誉。

  亲侄子的分量终究不一样。

  “这款模拟机可以模拟主流的30款深空机甲。芋芋,你确定想考什么学校的深空机甲专业了吗?每一个学校侧重点肯定不一样。第一军校历年主要款四大款,第二军校就更偏好速度型,第八军校则是防御性……”

  白岁安听着,余光落在修克身上。

  以小叔的偏爱、资源不讲道理的倾斜、自己肉眼可见的成长为主菜,修克吃瘪不过是主菜边上装点的一些花饰。无关紧要,不能协助自己成长,但放着,没事看看心情就会变好。

  “我想都试试。那个合适我,我就考哪个。”白岁安抓紧时间询问郝誉好几个关于深空机甲的问题,“等我有了自己的机甲,我带小叔去看看星海。”

  郝誉见过不知道多少次星海,面对孩子喜悦期盼的神色,他笑着答应道:“好啊。小叔等芋芋。”

  修克转身,去基因库那呼气做基因录入。他心快烧成一团,白岁安依偎在郝誉怀里亲昵的神态,烙得他胸腔烂出疮脓,肺每次呼吸都充斥腐烂的味道。

  他不应该嫉妒白岁安,白岁安不过是享受他该得的一切。

  他……有什么立场去嫉妒白岁安呢?他不过是一个罪犯的孩子,一个侥幸能得到机会读书的可怜孩子罢了。他能好好在屋里吃饭,不继续走歧路已经很幸福了。

  可,如果雌父当年和郝怿在一起。

  修克蒙上头,不敢继续去想。他真怕自己半夜不睡觉,去雌父房间里发一通火气。

  郝誉叔叔会在雌父房间里过夜吗?他喜欢雌父吗?他会因雌父对我……爱屋及乌吗?不,还是别想那多了。修克盖着被子,催眠自己睡着。他那荒唐的想法,在深夜睁得奇大,逐渐发酵出另外一种更直接、更粗暴的畅享:

  如果叔叔爱我。

  如果郝誉叔叔爱我,他对我必然比对白岁安更好。

  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天色朦胧亮起,修克饱受煎熬的神经终于完全控制了他的意识,无休无止的折磨使他狂躁。闹钟响起的那刻,他恶毒地期盼郝誉彻底爱上自己,自己与白岁安在白日身份发生彻底的调换,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他享受着长者的偏爱、资源不讲道理的倾斜,最终被爱与权利滋养成一个饱满的既得利益之花。

  修克无比想这样。

  他浑浑噩噩起床,浑浑噩噩吃早饭,浑浑噩噩完成热身和休息,换上训练服,进入模拟机。幽蓝色的液体吞没他的视野,超高速的摇晃与惯性仅仅让修克不适几秒,余下和地面上没有什么感觉。

  修克便浑浑噩噩根据指引,完成新手操作,浑浑噩噩打出一个优秀分数,结束模拟机操作。

  他迈出操作舱。白岁安被众人包围,抱着一个垃圾桶狂吐不止。

  “没事。没事。”白宣良焦急递纸巾,拍背,劝说道:“不适合就算了,大不了换一个。”

  郝誉皱眉和基因库研究员、军雌说着什么“反应有点大。”

  修克浑噩地站着,无人关心,直到两台模拟机同步播报他与白岁安的成绩。

  【驾驶者:白岁安。

  驾驶总时长:20秒。

  本次成绩:未参与新手模拟训练。】

  【驾驶者:修克。

  驾驶总时长:15分31秒。

  本次成绩:新手模拟-优秀评价。】

  二者的名字重叠在一起,在训练时长与评价处拉扯出不一样的节奏。修克的身体通了电般颤抖起来,一道隐晦充满他熟悉滋味的目光穿过人群,与他相会,爆炸造成的闪光在修克的大脑里四处乱撞,终于将他从无秩序的漩涡里拽出来,品尝到美味。

  白岁安看着他,因呕吐造成的苍白脸色可以解读出很多辛秘,无论哪一种都让修克胃口大开,精神奕奕。

  是了。

  他确实有不如白岁安的地方。

  修克再度想起记忆里温柔的雄虫,想起对方抱着自己轻轻哼唱的曲调,想起对方用手揉自己的碎发与脸颊,一声一声令人沉醉的呼声。

  “修克。修克。”

  白岁安也有不如他的地方不是吗?孩子无法选择的东西太多了,他早就拿到了白岁安最想要的东西——不管白岁安和郝誉怎么忽视,他的天赋,他超过普通雌虫、被其他军雄认可的天赋,已证明一个不争的事实!

  郝怿爱过他。

  郝怿,爱过修克这个孩子。

  终于,结束三方讨论的郝誉,看向修克。他摆摆手,招呼修克到人群中间,“修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