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闪着白光的大洞，在古朴的祭坛正中显得突兀。
白光之中混杂着些许马赛克，是数据的断流。这些数据原来是某个角色，或某段剧情。而现在，它们成了一锅数据的汤。
素凝: “是江临霜的气息。”
小凤凰唔了一声: “我能感觉到他还在里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来。你去找他吧。”
“嗯。”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
“嗯。”
素凝纵身一跃而下，身形瞬间被白光淹没。
素凝在纯白的空间里穿梭，身上的衣服被拆解为数据，直至指尖也泛起白色。
胸前，护身符散发出微弱的气息，将素凝与游戏内的世界相连。于是，数据化的趋势不再蔓延。
素凝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还好，他漂亮的头发还在，不然就变成小沙弥了。
无数道白色的门出现在素凝的面前，小花灵犯了选择困难症，干脆闭上眼睛，随着心的方向前行。
“江临霜，你在哪里?”
出口的字句变成数据，与数据流中江临霜的气息遥相呼应。素凝不知疲倦地寻找，追寻着江临霜气息最浓的地方。好几次，他都想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双眼看看江临霜在不在附近，可他都忍住了，为了不再被虚妄的白门阻拦去路。
江临霜以前看不清他的容貌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江临霜……
从自己进入数据洞，已经多久了?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或许江临霜是真的不存在了，又或者身边这些乱流就是江临霜本人。
迟迟找不到目标的茫然，化作焦虑与恐惧在心底蔓延。
愈是害怕，愈是远离目标。素凝不知何时，已经丢掉了江临霜的方向。
素凝紧紧闭着眼睛。
冷静，冷静。最坏不过是自己和江临霜一起死在这里，按照玩家的话说，双死也算he。
既然最坏的结局都是在一起，那么无论往哪里走，都是希望的所在。
屏气凝神，心境渐渐平静。
素凝用意念勾勒着江临霜的模样。坑坑洼洼的记忆里，找不出男人的完整面容，素凝于是自己构想。
江临霜会长着正正好好的两只浅色眼睛，一个挺翘的鼻子正正好好长在两只眼睛中间，一张不太喜欢笑的嘴正正好好长在鼻子的下面……嗯!看起来真好看，比小凤凰好看多了!
对了，江临霜的身体是微凉的……他的呼吸也会有一点凉，就像是晚风拂过耳畔。
微凉的吐息喷在少年耳畔。
素凝睁开眼睛。
男人的面孔清晰可见。
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在此时浮现在素凝眼前。
素凝大喜过望: “江——”
男人缓缓睁开眼眸。
素凝愣在原地。
淡色的眼眸中，看不见半分往日的情愫。别说情愫了，就连常人的情绪都不具有。
男人: “你是……我是谁?”
看着素凝泫然欲泣的神情，男人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男人摇头。
素凝都要哭了。
这个江临霜的头顶上，什么设定都没有。
原以为找到了江临霜，却只是找到了江临霜的空壳。江临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还记得，是你让我来找你的，所以我一定能帮你记起来。”素凝勾起唇角，但表情依旧难看得像是要哭。
男人垂眸望着他。
少年微微踮脚。
两人唇瓣相触，紧贴在一处。
呼吸相互交融，体温却无法传递。
素凝第一次尝到如此艰难的吻，无论他如何努力，男人的唇却如同铜墙铁壁，无论如何也撬不开。
少年的心凉了半截，不再继续尝试，松开男人后，指尖轻轻擦去自己唇瓣上属于男人的气息。
素凝垂着头，再也笑不出来: “抱歉，第一次见面，我僭越了……”
就算是从头开始认识也好。
至少江临霜的身体还是完整的，已经比最好的情况好很多了不是吗?
下一瞬，少年被紧紧搂进男人的怀抱。
依旧冰凉的体温环绕着身周，素凝忍不住挣扎，男人的臂膀却像是钢铁，素凝越是挣扎便被拥抱得越紧。
“我是谁?”男人重复先前的询问。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急切的探求。
“江临霜……”素凝哭着念出男人的名字，娇气的小花灵想要责怪男人把烂摊子全丢给自己一个人，如此作弄于他，可却说不出逻辑通顺的言语，只翻来覆去地念着江临霜的名字。
“是你让我来救你的，江临霜，你不能这样……”
“江临霜……你说过要带我去流浪的……”
江临霜……江临霜……
一声声呼唤中，男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过了许久，终于回归平静。
许久未闻的轻笑，响在情绪崩溃的小花灵耳畔。
“不怕。”
素凝的哭声霎时止住。
少年仰头望向男人，临霜仙尊的脸上挂着令人安心的微笑。
素凝太过高兴，打了个哭嗝。
临霜仙尊似乎心情不错，罕见地开起玩笑: “好险，差点就被看见了。”
什么好险?
什么被看见?
为什么江临霜这个刚刚恢复意识的人，比自己要淡定这么多?
素凝看向四周。
纯白的空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荧幕。荧幕亮起，显示出的赫然是素凝曾经梦见过的，游戏开发组的工作间!
开发组长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的屏幕，视线在无数行滚动的红字代码之中逡巡，最终一拳擂向桌面。
“操!明明之前就差一点，就能把这个bug的NPC彻底清除，他是怎么绕过防火墙，在游戏每个地方都种上bug的!”
在他身后，被叫来打杂的实习生起了冷汗: “组长……你看看幕布……他回来了……”
巨大的幕布上，赫然显示出临霜仙尊冷淡的面容。在临霜仙尊身旁，素凝眼眶还红着，好奇地探看开发组的情况。
察觉到开发组人员的视线，临霜仙尊将素凝搂进怀里，用广袖将少年全身遮住，淡淡道: “爱人有些怕生，就不让他与你们对谈了。”
“爱人?是设定里仙尊那个死去的爱人吗!这个角色不是没有写出来吗?”实习生很喜欢玩《无尽仙灵》这款游戏，闻言悄悄目露精光，寻思这段能不能偷偷发到论坛里去。
开发组的正式成员，纷纷如临大敌。
临霜仙尊只有一人，却在气势上与一整个开发组的高层人员抗衡。
开发组组长冷笑: “区区一串数据，还想与活人谈条件?上一次没能把你彻底灭除，你还敢出现?”
开发组里的不少人，显然已经知道了游戏角色拥有自我的事，也参与了灭杀临霜仙尊的行动。此时临霜仙尊再次出现，自知是对方死敌他们的，纷纷笑了起来，为组长的言辞撑腰。
实习生也紧张起来，他也听说过很多次，仙尊这个角色出了问题，需要被删除。可他是内测玩家，从那时游戏没有调整时间线时，就已经喜欢仙尊了。
虽然不太抱希望，但他还是暗暗祈祷仙尊和他的爱人能够逃跑，这样游戏会更好玩些。
他其实不明白，既然这些大人物都知道，仙尊不过是串数据，为什么非要对他赶尽杀绝?
临霜仙尊: “若是数据，便无所谓你们删除。可我等是不是数据，你们最为清楚。”
开发组的气氛凝固起来。
有人骂了一声: “这么久了，他肯定进了采样数据库!”
采样数据库是什么?
屏幕外的实习生，和屏幕内的素凝，有着相同的疑问。
可惜外面的人说了一句，就被勒令闭嘴。素凝只能自己动口，丰衣足食: “江临霜，什么是采样数据库?”
整个制作组的目光都集中在素凝身上，本应如芒在背的后者却像没事人一样，仰头望着临霜仙尊，希望他能给自己个满意的解答。
“这款游戏的数据采样于活人。某种意义上，我们是AI繁育出的人类后代。”
在游戏市场愈发内卷的时代，为了迎合上级要求的创新点，以及玩家们的本质需求， 《无尽仙灵》制作组剑走偏锋，打算以人性仿真为底层逻辑来构建游戏。
既然是人性仿真，那放真正的“人”进去，显然是最省事的做法。
制作组组长找人脉，秘密签约了一批准备安乐死的患者，让AI读取他们的意识，而后根据强制性的设定，制造出活灵活现的NPC。
在意识被读取后，那些签约的人就会被执行安乐死。
“啊……好残忍呀。”素凝歪了歪脑袋， “原来外面的人也这么坏。江临霜，你能不能把那个数据库里的人放出来呀?”
小花灵一到男人怀里，就开始装傻充愣，想把事情挑得越大越好。
此话一出，制作组组长立刻变了副面庞，笑呵呵道: “这是什么话?没有采样数据库，你们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呀。而且我们也不是杀了那些人，只是让他们在游戏世界中，以新的身份存在……”
赌信息差的人，终究会被真相狠狠打脸。
临霜仙尊一针见血: “凤凰族。”
所谓的凤凰族，就是从外面进入游戏的人。未经AI驯化的意志，被智能主脑认为是降低游戏可玩性的存在，频繁进行报错。
在第无数次全组熬夜debug后，制作组组长做出了移除凤凰族存在的决策。
毫无反抗意识的凤凰族，被轻易哄骗到大漠，扔进了数据回收站里。
之后游戏便运转顺畅，主脑的逻辑系统，帮助合理化了凤凰族的消失。有了这一次成功，制作组成员对直接删除角色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做法，在心理上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回收站里远不止凤凰族，还有一些剧情边边角角的人物。
制作组一直偷偷以这种策略运行着游戏，直到他们在消灭一名名为苍尾的bug角色时，对上了临霜仙尊。
仙尊是重要剧情人物，即便游戏还未正式公测，还有调整的空间，他们也不愿意放弃仙尊身上的剧情线。
可他们尝试了能尝试的各种方法，别说让临霜仙尊重新听话了，到了后来，临霜仙尊甚至以伤换伤，对游戏系统本身造成了影响。
在召开一次又一次会议后，公司高管下令，对bug角色进行删除。
于是仙尊的角色就这样被删除了……但没有完全删除。
制作组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怎么尝试，仙尊都有一部分意识无法完全消除，笼罩在整个游戏之上。
直到今日，口呼仙尊名字的素凝出现，让制作组有了眉目。
“江临霜……我们在设定上没有给仙尊取名。”一个成员小声道。
“应当是世界发展时，自主衍生出的名字，固化成了一部分无法删除的设定。我们的权限……”另一位成员说到一半便缄口不语。
自诩为游戏的主人，不可能连游戏角色的名字都无权知晓。他们只是太依赖于自己的设定集，从来没有在意过游戏人物本身罢了。
屏幕内，素凝抱紧了临霜仙尊。
男人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怎么了?”
素凝咬了男人的胸肌一口: “我在想，还好我当初只说要你为我而活，没有说要你丢掉自己原本的名字之类的。要不然，我现在就找不到你了。”
临霜仙尊: “不会。”
“嗯?”
临霜仙尊: “你要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素凝的心脏怦怦跳。
他想，难道江临霜以前就是这么会说话的吗?
江临霜以前会不会说话不知道，但制作组看见临霜仙尊还能说话，气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毕竟他不仅能说话，还能顺着系统，把方才小范围说的话，说给玩家听——那就是真正的大事故了。
在一阵窃窃私语后，制作组组长虽心有不服，却不得不退出一步。
“说吧，你想和我们谈什么条件。”
临霜仙尊不紧不慢: “很简单，我的要求不高。”
“把游戏主脑全权交给我。”
素凝: “……”
游戏制作组: “……”
素凝扑哧一声，笑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