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遇见秋乞前，司珉也曾想过，统御鬼界的鬼王大人会是怎样的形象。
在他的印象里，绝大多数恶鬼无不青面獠牙、恶贯满盈，虽然被一些规则束缚着无法直接屠戮凡人，但对待凡人的态度可绝算不上良好。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被丈夫家暴至死的红衣女鬼，在死后依靠秘法屠杀了她丈夫全家——那非人的死状惊悚无比，甚至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险恶、凶戾、阴狠、乖张。
这是他对恶鬼的评价。
能凌驾于这一切恶鬼之上，一统鬼界的人，会是什么面善之人吗？
“鬼王大人曾是远古先神，后来才创立的鬼界。”一个心地善良的小鬼曾对司珉说过，“这是我从鬼界一个说书鬼那儿听的，据说，现在的鬼王大人是当今六界唯一尚且在世的远古神了。”那小鬼说起鬼王便是满心崇拜，“听说他一刀能斩幽冥巨兽、一箭能穿万丈青空，挥挥手便能让无数恶鬼魂飞魄散，动动脚就能让凡间大地生灵涂炭。”
司珉还记得，那小鬼是人间游荡的鬼魂中为数不多的能和司珉说上几句话的鬼。他似乎将司珉当成了什么要好的朋友，时不时和他分享自己在六界闯荡的见闻。
“鬼王有名字吗？”司珉曾问道。
“不知道，应该有吧，谁会没有名字呢？”那小鬼回道，“不过就算鬼王大人有名字，那也不是我这种小鬼能知晓的啦。”
鬼王的形象在司珉心中一直是宏伟高大而又遥不可及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遇见鬼王，也更未曾想过，有一天，鬼王会站在他面前，语气别扭地问他，“你想留在鬼界吗？”
司珉心中升起一阵奇异而荒谬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死后的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繁华而诡异的鬼界、恭敬而低顺的恶鬼，还有眼前这个别别扭扭征求他意见的鬼王。
但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想象力，能凭空杜撰出如此丰富迥异的画面，于是，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司珉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秋乞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想留在鬼界吗？”
秋乞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纠结。
在他的计划里，司珉绝不会这么早死，也不会这么早发现他的身份。
他有信心能追到司珉，更有信心能护住他，直到司珉自然老去、死去，魂归鬼界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对司珉道出自己的身份。
甚至，凭那时他和司珉的感情，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甚至有些蛮横无理地提出要求，“你要留在鬼界陪我！不许再进轮回了！”
秋乞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出司珉那时的表情，一定是无奈又宠溺地答应他无理的要求。
但是，当司珉真的死去——十八岁的司珉浑身鲜血地死在他怀里时，秋乞久违地生出一种无力感。他似乎并不能如他所想的那样护住司珉，他保护不了司珉。
看着眼前鲜活的肉身逐渐停止心跳时，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到来带给了司珉厄运。如果不是他，或许带着护身符的司珉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罢了，还有大好的前途与光阴等着他，他不应该为了自己死在灿烂而美好的十八岁。
一瞬间，秋乞感到自己心魔渐起。
秋乞闭眼，运气静心，将心中那缕不该有的想法压下。
“我已经剥夺了一次他的人生了，难道我还要再剥夺第二次吗？”这样想着，于是，秋乞问出的话也是小心翼翼的，“你想留在鬼界吗？”
他在心里做了打算，若是司珉选择继续轮回，那他一定要大度地放手，给他加上满满的功德，渡他入轮回，让他度过幸福美好的一生，自己绝不再去打扰。
但若是司珉选择留在鬼界，他也一定会让司珉逐渐成长，安安稳稳地在鬼界生活下去。
秋乞将心中的期待压到最低，耐心地等着司珉做出选择。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司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许久后，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周梓康怎么样了。”
司珉在逃避这个问题。
意识到这一点的秋乞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或许司珉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是秋乞不怕，毕竟他拥有最多的就是时间。
秋乞整理好思绪，对司珉说道，“周梓康已经被抹去记忆，安全送回凡间了，你不用担心。”
司珉点点头，“何书桢，是怎么回事。”
听见这个名字，秋乞眯了眯眼，语气不善，“已经在查了，他不是一般人。”
两个问题问完，司珉又陷入了沉默。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与秋乞相处，他死之前如此，死后似乎还是如此。
秋乞试探性地发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转转？”
台阶已经递到了脚下，司珉想了想，说道，“可以回学校看看吗？”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接着说道，“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其实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秋乞看着他，眼睛里都在泛着笑意，“我能有什么正事？我现在的正事，就是你。”
这话并不是在诓司珉，任法还没传话来，说明事情还没查出苗头，秋乞此刻还真没什么正事要做，安抚好司珉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秋乞说完，便走到司珉身前，拉起司珉的手腕。司珉只感觉到一股暖意从手腕处涌向全身，逐渐游走在他的四肢与肺腑中，就像冬日和煦的阳光，让他全身舒畅无比。
“你的魂体现在很虚弱，离开鬼界后魂体无法保持太久，容易受伤。”秋乞给司珉体内渡入足够多的鬼气后才松开手，“我先将我体内的鬼气渡给你，保你在凡间自由行动。你的身体接受我的鬼气后或许会有些排异反应，可能会有点难受，忍一忍。”
司珉并未感到丝毫不适，身体反而像是植物吸饱了水似的，全身上下充沛无比。
渡完鬼气，秋乞又手把手教了司珉一些控制魂体的方法，直到司珉可以像控制自己生前的肉身一样控制自己的魂体，二人才朝着人界飞去。
.
人界，北华市，北华大学。
秋乞和司珉到时，已是黄昏。
司珉望向天边的夕阳，橘色的阳光已不再刺眼，将一片云彩全染成明艳艳的红色，随风飘动，如同倒挂在天际的忘川河，缓缓向前，从不停留。
北华大学内依旧忙忙碌碌，无数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们穿行其中，肆意挥洒着热情与汗水。这画面与司珉离开时并无差别，自己的死似乎并未给这安静的大学带来停滞。
秋乞和司珉漫步在人群中，身边成群走过的学生并未向他们投去目光。司珉看见前方迎面走来四个女生，似乎是住一个寝室的，四人手挽手并排走着，将原本就不宽的小路挡得严严实实，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向前走，脚步轻盈地跳着。
司珉尚未意识到她们看不见自己，等四人走到面前才发现避让不及，心中一惊，身体却像变魔术似的，直直穿过了人群。
他站在路上，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听着身后女生的交谈声越来越远。
似乎在这一刻，司珉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秋乞静静地站在司珉身侧，等到司珉缓过神来，才并排向前走去。
走到他原本的宿舍楼下时，司珉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周梓康面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细看似乎和周梓康有些神似。
“姐，我求你了，真的，这事儿别跟爸妈说。”周梓康低着头，和那姑娘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
那姑娘双手抱胸，神色凝重，“不行，你小半个月不回我消息闹失踪，问你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有，你宿舍里出了那样的事儿，这让我怎么向爸妈交代？”
周梓康就差给那姑娘跪下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爸妈，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明天就飞回来揍我了。再说了，我宿舍里那事儿…那不都是意外嘛，人死不能复生，也没必要告诉爸妈吧。姐你看我，我现在真的啥事儿没有，你看我肱二头肌…”
周梓康撸起袖子抡起胳膊，“我肌肉都好好的，身体能有啥事儿啊…哎哎！放手！别掐啊！林子茗你给我放手！！”
…
司珉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张昊的事情秋乞都告诉他了。他知道周梓康有一个姐姐，但没想到，这个姐姐就是张昊暗恋的林子茗，更没想到，这段姐弟关系却被张昊误会，最后葬送了他的一生。
秋乞心底没有太大的触动。似乎人的一生就是由许许多多的意外、误会、错过组成。或许没有什么人可以免俗。秋乞掌管鬼界的这些年已经见过太多。
司珉想了想，又问道，“那我最后在人间是以什么理由死去的？”
秋乞道，“你、我、何书桢，最后都是山体滑坡意外身亡的。”
司珉了然。自然灾害不幸身亡，是个掩饰真相的好由头。可怜了周梓康和林飞，四个室友死了俩，也不知道这宿舍他们还住不住的下去。
夕阳逐渐西下，天空中的残阳越来越少，拖着一缕火红的尾巴钻入地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司珉在北华大学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以鬼魂的形式重回熟悉的校园。秋乞也不再出声，在司珉的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
直到任法的声音划破漆黑的长夜。
“大人，出事了。”
司珉和秋乞听见任法说道，“拘魂灯拘不到何书桢的魂魄。他还没死。”
作者有话说：
万万没想到，我今天就开学了。
果然研究生是没有假期的，我之前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能休到元宵节后才开学，现在，只能被迫开始工作。
anyway我会努力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