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22章

  应该推开他,得离开这里,不能……

  阿兰的意识完全清醒,却无法支配身体,本该松开的双手在伊恩背上抚摸——其中一只手还握着枪,稍不留神就会走火。

  不能在这里,不,无论在哪里都不行,不该是伊恩·科斯塔……停下,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停下……

  “天哪,阿兰,你真是……”伊恩的吻已经挪开他的嘴唇,往下颌与脖子的交界探索,“你比那些靠以卖弄性感维生的人还要迷人。”

  “伊恩,不,停下。”阿兰在发抖,在对方眼中好像不胜情欲,但他清醒地知道,肉欲之外另有原因。

  “嘿,不要紧张,我们不会在这儿更进一步。我只是……啊,我硬得快爆炸了。等我们出去,我一定给你终生难忘的体验。”伊恩不舍地离开阿兰。

  刚才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渴望,这让他的希望热烈地重燃。文明解决不了的问题被动物本能轻松化解,人类进化至此,依然无法摆脱。可怜的激素动物,伊恩在心中进行一番唯物的自嘲。

  本应堆在身后的黑色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铁栏里伸出的白手也缩回了黑暗。他正要用自己的精神变化解释这一怪象,就听见囚室里传来细碎的喧哗,好像有许多东西在搅动积水,伴着湿漉漉的摩擦声,硬物破碎的声音。

  他本能地回头看向阿兰,后者指了指尸体所在的位置,做了个被拉进牢房的手势。

  伊恩恍然领悟,鼻尖冒出冷汗。

  就在他们接吻的时候,这些黑色怪物的尸体被白色的手拖进了囚室。至于它们是如何通过狭窄的栏杆,铁锈挂着的血肉已经说明原因——在进入囚室之前,它们被撕成了碎片。

  此刻的声响就是那些白手的主人在啃噬尸体。刚才他们吻得再投入一点,下场恐怕比黑色怪物的还惨。

  话说回来,阿兰为什么要亲我?总不会是为那个关于安慰的玩笑……在此之前,他似乎用枪指过我,这不是幻觉,因为他杀死怪物之后,又把枪对准我的头。“我做不到”又是什么意思?他要杀了我吗?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伊恩的问题越来越多,可眼下不是追问的时机。趁白手怪物缩回铁栏,他们得尽快穿过走廊。

  阿兰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依然双手持枪,时刻防备可能的危险。伊恩毫不担心他会朝自己开枪,反而不时回头,查看他有没有紧紧跟随。

  越往前走,头顶的灯光越暗,两侧的牢房变成了墙壁。他们路过几扇焊着铁链的、锈迹斑斑的门,再好奇的人也没有打开它们的欲望。天花板的夹层里不再有东西爬动,怪物的咀嚼声在身后越来越远,走廊里只有蹚水的声音。

  伊恩又一次停下:“你觉不觉得,我们走过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建筑的长度?”

  阿兰点点头:“警察局大楼的边缘应该在最后一间牢房附近,走廊的结构和来时不一样了。”

  “所以我们又像在学校那样,进入了超现实的空间。”

  “恐怕是的。”

  伊恩无奈地吁气:“我已经想起自己从什么地方来,还有什么需要回忆吗?还是说——”

  他们在阿兰的精神世界里?

  伊恩盯着阿兰,后者的神情没有变化,好像没有猜到他的想法。

  “怎么了?”阿兰微微前倾,关切地望着伊恩。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你是要说,这里被我的意识影响?”

  伊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发自心底地祈求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不相信外表如此干净、温和的人,内心是那么黑暗。不知道阿兰遭遇过什么,但从这阴森的走廊也能看出,他的过去远比自己更惨痛。

  他没有像自己那样“幸运”地失忆。这意味着,他时时刻刻都和那些可怕的记忆共处,无论是来访者还是寂静岭的经历,都能让他想起过去。

  “阿兰……”

  “你不用强迫自己信任我。”阿兰握住枪管,枪口指向自己,把扳机留给伊恩,“拿着,当你感到危险的时候,可以开枪。”

  “不,我要的不是枪。”伊恩挡开手枪,“我的过去已经够操蛋了,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让走廊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

  “该死的对不起!谁让你道歉了——”伊恩原地转了一圈,捂住额头,“对不起。”

  阿兰沉默地低着头,并不打算解释。

  伊恩的双手在他身体两侧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落在他肩头:“我很担心你。”

  “谢谢你,伊恩,但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

  “我有的是耐心。”

  阿兰轻轻地笑了,望向走廊尽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秘密很快就会揭开,不是吗?”

  “不要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伊恩再次语塞,沉默间,他忽然灵光一现,“别忘了安东尼,这老东西可不是善茬,没准我们是在他下水道一样的内心里。”

  在他说话的功夫,阿兰已经先他一步,走进更深更黑的走廊。

  就算他有黑暗的秘密,也不意味着他是那样的人。他是用枪指过自己的头,但这抹杀不了他一直在保护自己……是的,一定是安东尼,这个连狗都不放过的人渣!

  伊恩带着重燃的振奋,加快脚步。

  走廊的灯光已经暗到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阿兰的背影渐渐只剩下轮廓,像一片影子。注视久了,伊恩几乎以为他是自己的幻觉。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少,阿兰的步伐更轻更快了。伊恩越追越吃力,就在他伸手想要抓住对方时,一道光线越过阿兰的肩膀,闯入他的视野。

  面前是一扇虚掩的门,灯光从门上的小窗中射出。窗子的玻璃蒙着灰尘和锈蚀,但仍能看清房间的陈设。

  这是一间行刑室。

  为什么警察局楼下是一座死刑监狱,伊恩和阿兰没有心情深究,因为行刑室正中央的绞刑架上挂着一具头上蒙着黑布尸体。

  死者穿着一身时髦花哨的衣服,他们并不陌生。

  “安东尼?”伊恩难以置信地推开门。

  阿兰同样惊讶,但本能的谨慎让他迅速扫视一遍室内的情况,才放伊恩进门。

  “刚才他还……”

  装着可怜把自己打晕,现在就变成了尸体。伊恩无法描述心中的怪异感觉,一条鲜活的人命转瞬消失,尽管他是个该死的罪犯。

  是谁审判了他,又是谁把他处死?

  “伊恩,等等。”阿兰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这具尸体有点不对。”

  “怎么了?”伊恩的目光再次落在尸体上,顿时说不出话。

  安东尼是个强壮的男人,即使上了岁数,走形的身体依然壮硕,但这具尸体异常枯瘦,几乎一具木乃伊。

  “是干尸。”阿兰指着尸体裸露的手臂,“看样子死了很久。”

  “这地方怎么可能有干尸?不,这不是重点,他还戴着我弄断的手铐!”

  冷色的大灯下,尸体手腕上的手铐泛着森森的寒光。

  “活见鬼!”

  伊恩绕着绞刑台走了一圈,空荡荡的四壁上连一张纸都没有,附近也没有给家属见证死刑的房间。除了他们进来的门,这间屋子没有任何开口,像一座坟墓——而且它还在地下。

  闹鬼也好,幻觉也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面前的怪事。他们就像两个没有剧本,也毫无经验的演员被扔到布景怪异的台上,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一个导演,推着他们不断前行,走向一段又一段失落的记忆。

  绞刑台正中有个方形的活门,行刑开始时活门打开,犯人落入洞中,绞紧绳索。安东尼的尸体有一半正在洞中,头部刚好与他们的视线平齐。这样的高度,死囚和站在地面有什么区别?

  伊恩踏上绞刑台,正要往门洞里探看,绞索突然断开,尸体带着半截绳子下坠,发出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细响,这里面有动物的惊叫,是老鼠。

  绞架之下竟然另有空间,而且这空间还很大,老鼠逃离的声音在不断地远离,没有遇到障碍而折返的迹象。

  “我下去看看。”

  “等等——”

  阿兰来不及阻拦,伊恩就跳入洞中。

  过了一会儿,下面传来他的呼唤:“或许你也可以下来。”

  “下面有什么?”

  “一条地道。”

  下层的高度不到两米,阿兰用手扒住洞口的木板缓冲,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借着头顶的光,他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不同于普通的走廊,他们所在的细长空间的横截面是拱形,脚下是平面,头顶和两侧则是半个椭圆。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墙壁是粗糙的砖石,这里的布置似乎完全不考虑行人的安全。

  “下水道?”

  “是的,看来话不能乱说。”

  伊恩点亮手里的打火机——尸体落地时摔出了身上的东西,有他们被抢走的手枪,还有这只打火机。他护着火苗查看过,下水道的一端被垃圾和碎石填满,看起来早已荒废,另一端则是无尽的黑暗。

  “你还好吗?”他还记得,阿兰不喜欢黑暗。

  “不太好。”阿兰捏着额角,显得十分疲惫,“不过,这里比上面安静。”

  和那条血腥的走廊相比,这确实是一条普通的废弃下水道,至少他们不用担心被怪物突袭。而且,刚才的老鼠也是货真价实的老鼠。在伊恩眼里,它们简直和动画片里的杰瑞一样亲切。

  他扶住阿兰:“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们得尽快找到出口。”

  阿兰轻轻抽出手臂,继续像黑暗中进发,手持光源的伊恩又一次开始追赶。

  下水道的宽度足够两个人并肩而行,他们却保持着一前一后。每当伊恩想走到阿兰身边,后者都不动声色的加快,让他的希望落空。阿兰的行为越来越怪,不变的是他对伊恩的态度,始终温和而关照。

  没有怪物的干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聊天。

  伊恩双手交替着握住发烫的打火机,比他的手更烫的是问不出口的话。每个人都有秘密,血腥的走廊和漆黑的下水道仿佛通往阿兰内心的路,他的心有多幽深,脚下的路就有多长。

  下水道里没有空间感,打火机的燃料不见枯竭,脚下的路也没有变化,无论怎么走,都像在原地踏步。尽管伊恩不愿意把实实在在的景物强行联系到他们的内心,他还是有种感觉,阿兰似乎不愿意让自己走进他的秘密。

  “我相信你,阿兰。”

  前面的人身形一顿,停下脚步。

  伊恩没有追上,依然在后面照亮:“如果这条路你不希望我同行,我们可以暂时分开。”

  “我必须和你一起面对。”阿兰转过来,暖色的火光下,他的脸色依然给人感觉十分苍白,“因为我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伊恩换了只手举打火机:“我们还要面对什么?”

  “你和我。”

  “我们不是正面对着面吗?”

  “你面前的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阿兰眼里忽然涌上深重的悲伤,就像在面临诀别。

  “什么审判?谁要审判你?”

  “是你,伊恩,你的审判会决定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阿兰说完就回过头,走向黑暗的深处。他的步伐越来越快,伊恩追得十分吃力,但他惊讶地发现,自从他开口打破僵局,周围的景物也开始变化。

  下水道的直径越来越宽,墙壁和头顶也变成光滑的水泥,他甚至发现了人类生活的痕迹——食物的包装,破旧的衣服和自制家具。阿兰也为这些发现放慢脚步,驻足查看一堆被褥,它旁边散落着玻璃药瓶。

  伊恩想起看过的新闻,繁华的城市里生活着一群被称作“鼠人”的贫民,他们住在下水道里,靠捡垃圾和过期食品维生。这些人有些是非法移民,有些是失业的中产,有精神病人,也有瘾君子和罪犯。他们的语言和肤色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生命和健康没有任何保障,像老鼠一样活着,也像老鼠一样死去。

  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小镇也有“鼠人”。伊恩在轮椅旁蹲下,捡起一只药瓶,玻璃瓶的形状让他想起来时的梦,“法斯宾德诊所”的止痛药。可惜药瓶是空的,他没法和梦中的药片比较。

  不算特别的发现。他正打算站起来,余光忽然扫到棉被下露出一角的枕头,那上面有一大片黑色的污渍,是血迹。

  他试着掀开棉被,所有铺盖已经被干结血粘在一起,变成一张破烂的板子。被惊动的虫子像流水一样散开,伊恩连忙松手后退。

  一把锈蚀的匕首摔出被褥,也许它就是它主人的死因。无论是自杀,还是被人夺走生命,死者都可以摆脱这地狱般的生活,不必面对自己活着却日渐腐烂的余生。伊恩叹了口气,把被褥恢复原状。

  阿兰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行为,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们继续向前走,越往前方,出现的信息越多。墙上开始出现涂鸦,莫名其妙的图形,淫秽的人像,还有连篇的脏话。这些色彩张扬的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中,几行黑色的文字跳脱出来。

  “我们只是绝望的行尸,自得的走肉”

  “死只不过是完成一项无用的手续”①

  ……

  是诗人落入绝境,还是绝望把人变成诗人——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伊恩像熄灭烟头一样碾灭——住在富人区、为情绪问题给咨询师付钱的人,把住在下水道的同类的痛苦呻吟浪漫化,他为此感到耻辱。

  如果能活着离开,就把一部分收入用在他们身上吧。在这之前,伊恩很少想到做慈善,他认为那不过是虚伪的作秀和一种洗钱方式。没经历过同样的落魄,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个问题。

  他连叹了几口气。换作不久前,阿兰会关切地问他想到了什么,但这会儿他和伊恩一样心事重重,无暇他顾。

  阿兰没有回应,却有别的东西回应了他的叹息。

  前面几米的地面上,一具尸体般的人形剧烈地抽搐,以惊人的速度直立起来。不等他们的惊呼脱口,这个人形的东西便开始飞快地跑动……

  向着远离他们的方向。

  前方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这样的人形,苍白消瘦,脖子上老鼠般的头颅,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们被奔跑的人形惊起,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向更前方的黑暗逃跑。

  伊恩和阿兰面面相觑,但那里也是他们即将前往的方向,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

  情况变得十分诡异,之前他们被怪物追逐,现在却像他们在追赶怪物。随着他们的深入,怪物的叫声也越来越密集,它们就像退无可退,最终聚成庞大的一堆。

  那是下水道的终点,一个圆拱形的巨大房间。拱形的最高处有一块缺口,太阳的光线终于照进地下。这道微光给伊恩带来莫大的希望,可当他看到房间另一边堆积如山的怪物时,他的希望就变成了绝望。

  在欧洲的传说中,有一种叫“鼠王”东西,但它绝非一群老鼠中的某一只,而是由许多尾巴缠在一起的老鼠组成的鼠群。每只老鼠都无法自由移动,只能以它们打结的尾巴为中心,缓慢地旋转着移动。古代人相信,每当鼠王出现,瘟疫和死亡就要降临人间。

  在伊恩和阿兰面前缓缓旋转着的怪物之轮,就是无数鼠头怪物组成的“鼠王”。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 萧沆《解体概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