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下回不会了。”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抽回了手,讪讪地笑了两声。

  “无碍!江师兄不必道歉。”

  路见秋下意识在讲经堂内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沈今潮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但这动作很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灵渊仙人给的红线,他们能在彼此靠近时有所感知。

  明明他与江邃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可他却总是怕沈今潮看见,也许是因为那一夜在三生石上看到的场景,让他有些许不安了。

  他对师兄的的确确一往情深,他半点也不希望那三生石应验。

  总而言之,待三个月过去,江邃恢复正常,他便要远离江邃,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模样。

  就在路见秋发呆的当口,他兜里的传讯玉简便震动起来,上头浮现了沈今潮柔和的字迹:

  师尊命我下山,今夜晚归,你不必再来。勿念。

  传讯玉简静了一阵子,才缓缓地、一字字地又浮起几个字眼:

  远离江邃。

  路见秋几乎能想象到师兄传讯时那温和下藏着点恼意的神情,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与江邃亲近。

  这算是话本中所说的“吃醋”吗?

  在幽山那日沈今潮说过的话,路见秋午夜梦回时常常能听见,那能算是向来内敛温和的师兄委婉的剖白吗?

  他故意传讯回去,写道:

  与江师兄一同上讲经课,勿忧。

  想了想,他又补充:

  注意安全。

  路见秋几乎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再抬起头时,便发现慕师叔那双愤怒的眼睛都快瞪到他脑门上来了。

  慕师叔用戒尺猛拍了一下书案,把后头睡觉的弟子都惊醒了好几个。

  “看来我方才讲的内容很有趣,路见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你说说,我都讲了些什么?”

  路见秋夹紧了尾巴,低下头认错:“我错了,慕师叔。”

  他看了同桌的江邃一眼,江邃老神在在地坐着,半点帮他的意思都没有。

  “你看江邃做什么?”慕师叔气不打一处来,“行了,你给我出去……”

  在路见秋希冀的目光下,慕师叔把剩下的话说完整了:“你给我出去门外站着听,不准早退。”

  他随手从桌上捞了本经书便走出了门,靠着墙听着。

  与练习剑术比起来,罚站连个开胃小菜都比不上,路见秋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站着补一觉。

  日色渐渐深了,路见秋被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便把手里的经书打开,盖到了脑袋上。

  谁知经书打开,他便发现自己错拿了江邃的那本。

  他的书向来干干净净,听了半年讲经课,却连个名字还没往上头写过,反倒是因为被他几次用来垫桌角,沾了不少灰。

  而江邃的经书,便同他本人一样整洁干净……无趣。路见秋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都写了满满当当的笔记,翻到后头,字迹渐渐少了,画却渐渐多了。

  ……果然啊,哪怕是一本正经的江邃,听这无趣的讲经课也会走神。

  这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或颦或笑的神情,在这严肃的经书上显得格外灵动。

  但这些画虽好,但却没有任何一张正脸的,视角都更偏向于偷看,想必画中人极少正眼瞧江邃。

  路见秋仔细瞧了瞧,这般年纪的少年,在苍蘅派应当很多,只基本都在外门,他也见不着。

  他想起来,他自始至终都在苦恼江邃横插在他与师兄之间,却没想过江邃原本有没有心上人,是不是也因为这蛇毒而遭殃了。

  若是这般,他觉得他便很有责任帮江邃抱得美人归。

  ——绝不是因为他想看热闹!

  不知道江邃何时会发现自己拿错了书,路见秋便很心虚地将书合上,放到了一边的窗台上,假装自己不曾看过。

  隔着窗口,他看到了坐在堂中鹤立鸡群的江邃。他很快便收回了眼神,便也没发觉江邃回望的那一眼。

  讲经课很快便结束了,江邃只像是没发觉路见秋拿错了书,半点也没提,淡色的眸光投射在他身上,解释道:

  “先前我在复习上一堂课学的内容,未曾发觉慕师叔已经到了,没来得及提醒你。”

  ——这是假的,江邃只是看他偷偷与师兄传讯,气得昏了头。

  “方才慕师叔又太生气,我不好帮你,才让你受罚。”

  ——这还是假的,江邃只是怒不可遏,想让他吃点教训。

  路见秋为人也迟钝,唯有在与师兄有关的事情上有八百个心眼子,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了,摆摆手:“无碍,江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迟钝,但其实恐怕也只是因为路见秋对除了沈今潮以外的其他人都不在乎,既然不在乎,便不必费心去了解。

  路见秋此人看着多情,实则很是无情。

  江邃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有些人仅只是存在,便足以让他念念不忘了。

  讲经课结束了,许多弟子便各自散去,有的回卧房休息,有的便到练功场修习剑法,不多时周围便冷冷清清的了。

  “江师兄,今日便先让我休息一下吧。我忙碌了一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路见秋打了个哈欠,几乎睁不开眼睛。

  见他不说话,路见秋便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路见秋。”江邃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路见秋没回头,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邃的睫毛微颤,他几步上前,克制而小心地从身后将路见秋抱了个满怀。

  路见秋动了动,江邃便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双目轻掩住了。

  “你不要回头,看了你的眼睛,我一定说不下去。”

  江邃像只熊似的将他紧紧拥在怀中,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却离脖颈始终有一段距离,不敢再前进半寸。

  “刚才的话是骗你的,我明知道慕师叔来了,却没提醒你。是因为见你在与沈今潮传讯,我很嫉妒。

  “你亲密地喊他师兄,却疏离地喊我江师兄,我嫉妒;你与他相识比我更早,我也嫉妒;你心悦他,我便更是嫉妒。我忍了许久才没对他动手。

  “你的眼里总只有沈今潮,你怎么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江邃默了默,像是有其他许多话想说,最终却都说不下去,颤抖着松开了手。

  路见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愣住了,他回头,望向了江邃那双沉默的眼睛。

  他刚看过那本诉说着江邃情义的经书,自然不把江邃突然发的疯放在心上,他安抚地拍了拍江邃的肩膀,劝道:“乖,江……师兄,待余毒散去,你便会清醒的。”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不刺激江邃,把到了嘴边的“江师兄”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更亲昵的“师兄”称呼。

  眼前的江邃实在惹人怜爱,路见秋便就着这个被拥入怀中的动作,抱紧了江邃,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江邃双目通红,坚持道:“我很清醒。”

  回应他的则是路见秋温和的轻拍,以及一句轻飘飘的话:“你只是中毒了,神志不清。”

  江邃想反驳,却怕吓跑了他,只好道:“再抱紧一些。”

  路见秋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被他搂得几近窒息,连侧兜里的传讯玉牌震动了也没发现。

  江邃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路见秋兜里的玉牌,只看了一眼,便将它狠狠地捏碎在了掌心。

  那玉牌上只传来短短两行字:

  江邃非善类,离远一些。

  玉牌很快便化作齑粉,被一阵风渐渐吹远。江邃闭上眼睛,静静地搂着路见秋。

  他的怀抱太暖了,路见秋抱着抱着,便有了困意,竟然站着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路见秋只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再无知觉了。

  —·—

  自从中了蛇毒,江邃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旦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路见秋的模样,偶尔更过分点,则会梦见一些他本不该看过的场景。

  他想,这缪蛇之所以是毒蛇,正是因为此种原因吧。

  再多想一些,他的道心便快要碎掉了。

  江邃便不敢再睡了。

  然而一旦醒着,更糟糕的回忆便会猛烈地袭击着他,他以为他不曾注意过的、有关于路见秋与沈今潮相处的种种细节,在夜里想起时便会格外明晰。

  他心中没有过于强烈的感觉,喉中却禁不住吐出口血来,像是要走火入魔了。

  江邃便只好躺着,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念着清心咒。

  今日他将路见秋送回卧房,便大着胆子趴在他路见秋床榻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路见秋的卧房小巧而精致,摆着许多有趣的玩意,以及一些华丽的小摆件。屋里安安静静的,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江邃忍不住悄悄深嗅了一下,脸腾的红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抽疼了起来。

  他趴在床榻边,被属于路见秋的气味包裹着,其实更睡不着,只好掀起眼皮观察着眼前熟睡的人。

  路见秋生得很好看,也很乖巧,安安静静地睡着时,江邃只感觉心中被填得满满的。

  若是能一直这般下去,也很好。

  从前江邃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曾有一个逢赌必赢的赌徒,靠着这本事变成了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只是有一日,他爱上了一位他注定娶不到的姑娘。

  赌徒便四处求神拜佛。神明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放弃自己的所有钱财,以及他逢赌必赢的本事,便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哪怕得到了这个机会,姑娘不一定会爱上他。

  赌徒没有犹豫,他说好。

  故事的结局根本便不需要去猜,赌徒一贫如洗,又逢赌必输,姑娘更不可能爱上他。

  他因此失去了一切。

  初听见这个故事时,江邃对赌徒很是鄙夷和不屑。如今他几乎与赌徒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倘若真有这么个神明,哪怕千千万万次,他也会赌的。

  从前他理解不了赌徒的选择,现在却感同身受,没人能够对面前摆放着的、属于心上人的真心无动于衷。

  光是想到路见秋眼里的人可能会是自己,他便觉得心脏饱胀得快要爆炸。

  江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不若便由他自己来争取这个机会吧,干脆将沈今潮杀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