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地三尺
在等待案卷的当口, 焦队告诉林落:“死者被发现时,头部已有部分出现骨化状态,但其他部分尚有皮肉。我们对死者做了DNA检测, 去年十一月底的时候, 他家属报了案, 跟家属匹配过之后,我们才得以知道他的身份。”
“这个年轻人家境很不错, 生前就职于一个地理杂志,平时经常外出, 对他这种人来说, 进山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有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 身体素质也不错。”
林落点了点头,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这个人进山时会选择独自一人当背包客, 看来他对于自己的野外生活经验还是很自信的。只是有时候, 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来罢了。
案卷很快被拿了过来。死者叫朱良, 年纪不大, 只有28岁, 身高172厘米。被人发现时身穿一套灰蓝撞色防水运动衣外套, 内搭纯棉长袖黑T恤。
焦支队指着死者身穿衣服的图片, “这个尸体被藏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里,身上盖着枯枝。如果不是护林员在山中巡查, 可能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
林落看了几张图, 才开始发表意见:“发现时死亡的时间应该不长, 按当时的气温来推断,估计在十天以上, 肯定在十五天以下,十到十二天比较准确吧。报告上的死亡时间结论我认为是没问题的。”。
她在看的照片没有衣服,为了方便查体,衣服已被剪掉并收集取样。从照片上能看出来,死者眼眶以上至下腭的皮肉基本都已消失,露出了面部下面的骨骼,但头顶的皮肉尚在。
这种头部骨化过程在盛夏时可能只需要三四天即可完成。但在十月上中旬,需要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具体多久要看当地温度。
至于其身体其他部位皮肤剥脱的情况也都支持了这个结论。
焦支队点头:“是的,根据虫类活动的情况来判断,也是这个结论。死者身上除了枕骨上的钝器伤,并未发现其他伤口。”
林落把死者的照片都看完了,也清楚,除了枕骨部位的粉碎性骨折,身上未见其他伤口。当然,因为表皮部分都已发生腐烂或剥脱的情况,已经无法确认表皮和皮下是否有伤口了。至少骨骼方面,其他部位基本无损害。
基本可以认定,颅骨粉碎性骨折,就是致死者死亡的原因。
但林落还想确定下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便去拿毒检报告。结果都是正常的,半未检出任何有致命作用的毒素。
对死者尸身各个方向和部位重新看过之后,林落道:“死者身上未见其他伤口,只有这一处致命伤,这个凶手真冷静啊!一击毙命,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无论是力道还是心态,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说到这儿她看了眼焦支队,焦支队似乎猜出她在想什么,“从这一点来看,凶手有可能并非第一次做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林落没否认:“是,做这种案子时,心里要克服的因素不少。当然也不排除天性冷血到极致且体质又强的,可以在第一次做案时就达到这种程度。但这只是一种概率较小的可能而已。更大可能则是说明,凶手是个惯犯。”
“同样的事他做过不止一次,所以他在害死朱良的时候,才会既从容又能达到一击毙命的程度。”
林落说到这儿,拿起那张枕骨照片仔细看起来。
她这一番话却说得焦支队心里有些热,因为他之前也有类似的猜想,照这么说,这个案子就不是单一的个案,而是个系列凶杀案。凶手说不定事先就了解死者的行踪!
他之前限于没有明显的证据,且经费有限,就没有做进一步的调查。而林落这个说法,无疑从另一面证明了他之前的推测是有根据的,并非无的放矢。
他坐在林落旁边,注意到林落正凝神观看着颅骨枕部伤口的情况。
林落看完这张图,随后又把法医的鉴定书拿了起来,“扁平条状物,怀疑是扁的木棒?”
林落看了一眼,随后指着伤口的中心点,跟焦支队说:“从碎裂伤的情况看,我觉得凶器不只是扁平的条状物,这个条状物还应该是微弯的弧形。”
“法医从骨缝和皮肉中找出了槐木的碎屑,这是不是说明,凶手所用的凶器是一个槐木做的扁担?”
“或许,这也能说明,为什么死者杀人后没有把尸体掩埋起来?可能就是因为没有趁手的工具吧?”
一个刑警奇怪地说:“谁会带扁担进山呢?带把铁锹或者木棒还差不多。铁锹可以挖东西,木棒可以防身。扁担又不方便,两头还有吊着的金属勾链……”
焦支队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随后像受了启发一样,若有所思地保持着沉默,脑子里却在快速猜测着各种可能。
林落并不深究这人为什么会带扁担进山,她现在想要确认的只是凶器到底是不是扁担。
而且还想由骨折的情况,估计下凶手的身高。
“焦支队,你看看,条状击打的痕迹几乎与地面平行,从资料上看,死者被击打死亡的第一案发现场上是一片平地,地上残留了一些衣服碎片。死者死后被人一口气拖到距第一现场五十米远的山坳里。”
“那么,凶手得有多高,才能造成这样的击打痕迹呢?”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周围的刑警,每个被她看到的人眉心都一跳,不知道她看他们是要做什么。但谁都不敢乱说话。
这时林落说:“估计不会比顾慈矮,死者身高172,顾慈身高182。”
顾慈听了,主动配合,伸出手臂横着比划了一下,好像他手里也拿了个扁担一样。
看到这个动作,林落摇了摇头:“可能还要高一些,如果死者是弯腰位置,创口部位也不会在这里。所以死者临死前是直立状态。”
焦支队说:“考虑到地面还是有高低不平,这个身高可能有出入,但凶手身高应该不低,而且身体素质好,至少这个臂力就很强悍。”
众人讨论一番,林落从报告上也看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便打算试试,能不能从死者遗留下来的衣服和背包里找出一些线索。
这时候已经到中午饭点了,平时这个时间,刑警们都会陆续到食堂里就餐,今天也不例外,能去会议室跟林落一起讨论案情的,基本都是支队领导和专案组成员。其他刑警有另外的事要办,所以有部分人仍按照平时的时间来食堂打饭。
打饭窗口只有一个阿姨,平时帮忙打饭的大厨却不在。刑警们爱跟这光头大厨开玩笑,见他不在,有个小伙就笑着问阿姨:“光叔干嘛去了,听说他最近要找老伴,是不是相亲去了?”
众人哄笑,这已经成了午饭时间的例行节目,众人都爱跟光叔开玩笑,谁让这大厨做饭又好吃,说话又有趣呢?
但打饭阿姨却说:“忙着呢,在做小炒。”说着,她呶了呶嘴,示意光叔在厨房里忙。
这些刑警一听,心想给谁做小炒啊?怎么,队里来客了?平时就算支队长吃饭,也不带搞特殊的啊?
几个岁数小的打完饭也不急着吃,把饭盒放桌上,悄没声地就挤进了后厨。
这时候光叔刚好摆好了托盘,打算让人端到会议室,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几个小年轻。
托盘上摆着四道菜,有松仁玉米、可乐鸡翅、糖醋小排和酸辣土豆丝,中间还放着一小盏水果沙拉。
“这给谁的啊,光叔?”几个小年轻好奇地道。
光叔护住那几道菜,瞪着眼睛跟他们说:“没听说吗?咱支队来了个年轻女神探,一个小时就把张会强那个案子破了,现在望花区的叶队已经带队抓人去了。”
“现在人家正和支队长研究10.25案呢,支队长说下午可能要去案发现场看看,让我给人做几道像样的菜。你们看看,这几道菜小姑娘能不能爱吃?”
几个年轻刑警也听说了一些消息,但竟没有这厨师知道的多。不过食堂这种地方来去的人多,也是个消息集散地,他知道的多倒是不奇怪。
如果下午真的进山去10.25案的案发现场,那他们这些人也很可能会跟着进山,到时候说不定有机会看看这位女神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说不好奇,那根本就不可能。因为刑侦这一行,几乎可以说是男性的天下。而且有本事的刑侦高手,几乎都有了些阅历,年龄至少在三十岁以上。
突然间,横空出世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神探,谁不想看看?
一个年轻刑警还真认真地看了看托盘上的菜,说:“应该都行,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吃肉,要是有时间就再炒个青菜吧。”
光叔一想也对,便把托盘放下,等着焦支队派人来取。自己转身迅速又开火,不过五分钟,一道翠绿新鲜的炒青菜就出锅了。
林落吃得不多,排骨和鸡翅各吃了一块,青菜和水果沙拉吃得倒不少,土豆丝也吃了一些。其他的,大部分都是姚星和顾慈帮她消灭的。
吃完饭后,林落夸赞大厨做菜很用心,味道很好,只是她平时就不怎么吃肉,所以肉菜吃得少了些。
大厨光叔知道这个消息后,暗自庆幸听了那小年轻的提议,又炒了青菜。不然一桌子菜竟没几个人家爱吃的,这哪儿合适?
吃完饭后,林落并没有休息,立刻开始着手检查死者的衣物和物品,姚星和顾慈都拿了放大镜认真帮忙。
几个人只找出了一根头发,数量确实少。但能找出一根就算是他们认真了。
因为汇川市局的法医早就仔细查过两遍,而且对检出的头发做过了检测,除了死者自己的,还有他小外甥和他女朋友的头发。
所以,对汇川市局来说,想从头发上来寻找凶手DNA的期望基本上就算是落空了。至于凶手的血迹、汗渍或者其他可检出DNA的组织样本,同样没有发现。
这其实算是间接说明了,凶手除了从死者包中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其他地方没碰。
“包上没有指纹。凶手翻东西时,可能抹了灰土,因为包内有灰土的划痕。这家伙,挺狡猾的…”焦支队看林落在翻死者带的背包,便补充道。
这一点林落其实也想到了,而且死者携带的大背包是哑光的,上面有浅而细密的纹路,就算凶手不抹灰土,能留下可用指纹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她之前就没把希望放在指纹上。
至于她破其他案子时用过的花粉法,这个案子估计是用不上了。至少现在她不打算用,因为她所考虑的是另一种可能。
但整个翻捡过程也不是全无收获,林落最终在挽起来的黑色T恤右侧袖口内发现两根黄白色的短绒毛,看上去像是狗狗腹部的短毛。
案发的季节,时值秋天,正是换季之时,冷热交替,猫狗之类的动物都会换毛,这时候特别容易掉毛,随便伸手一撸,可能就撸一手毛毛。
现在还不确定这两根短毛有没有用,看到林落把那两根毛收到物证袋里,焦支队有些诧异,但随即就意识到,林落他们的痕检工作做得确实细致。
死者在进山之前总是在找个落脚的地儿吧,甭管是吃饭睡觉,总得有这么个地儿。他袖口上的毛毛,可能就是在落脚地摸狗狗留下的,因为袖口卷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这说不定就是个有用的线索呢?
“小林,你们这个活做得是真细。”焦支队感叹地道。
林落却道:“那也没什么好办法。实在找不出线索 ,不可能硬变出来。”
“那咱们就按原计划进山吧。”焦支队早就吩咐好了,让人准备了装备,征得林落同意后,一众人马开着五辆车往案发现场的山中驶去。
林落想起了武老板那个案子,抽空就在车上给罗昭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个案子办到什么程度上了。
罗昭看上去心情不错,告诉她:“不知道哪个人给咱们支队寄来了一些纸质材料和录音材料,这里边可都有金立本这家伙的罪证。这家伙敌人可不少啊。这是趁火打劫,想他死!”
林落已隐隐猜到干这种事的人可能是谁了,更大可能自然是金立本的竞争对手。最了解他的人往往是他的对手,而对手的对手,虽然不一定是朋友,却可以提供些消息来源。
林落也不问这些人具体是谁,只要确定这个案子办得顺利就成了。就道:“数罪并罚,这样不是更好?”
罗昭笑:“当然更好,你那边现在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这时车上除了八组的几个人,没外人在,林落就坦白地告诉罗昭:“有个案子可能有点棘手,极有可能发展成系列谋杀案。现在我要去现场,如果另外发现尸体,再跟你沟通。”
这边进山的路同样是有村民常走,所以进山也比较顺利。
焦支队先让人带着林落去了埋藏尸体的山坳。
站在山坳上边的草地上,林落往下看了看,发现那里有条裂缝,蔓延了大概有两百多米远,两侧都是各种杂草,因为这时候气温还低,杂草不高。
这时藏尸地的情况与周围区别已不大,但还是能看出来,因为这个位置植被的长势要稍弱一些。植物群落与周边的地块有区别。
林落看完之后,又跟着焦支队顺着拖拽时衣物剥脱的路线,找到了第一现场。她到这里,只是想确认下周围的地势和环境,基本不指望还能从这里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环顾四周,林落发现离此不足五米的地方是一处坡度最高点,翻过这处山坡,就可以藏身在另一侧山坡树下,的确是个很好的隐藏点啊!
而离这里不远的山坳,又是个很合适的埋尸地,那里土质不硬,挖出一个坑埋人真的不难,对于体力好的人来说,可能几十分钟就能挖出个不太深的坑了。
注意到林落的举动,焦支队再次觉得,林落可能是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但他没有急着说出来,而是跟林落说:“小林,你觉得,这个案子有没有必要括大化?”
林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焦支,这就要看你想怎么选择了?是赌破个大案,还是节省经费?”
“这个案子的背后,是否还串着几个案子,现在还不知道。而且我们也不确定,这个凶手背后是否还有同谋?”
“我觉得,同谋是有一定可能存在的,这个同谋有可能是个消息来源,那什么人才能更好地掌握旅客的信息呢?”
焦支队听的心跳变快,眯着眼睛说,“要是真有这么个人,说不定自己本身是开旅店或者民宿的。也可能是这种店里的工作人员。比如服务员、保洁之类的?”
林落点了点头,因为没有明确答案,她没回答,只是道:“要想解开这个谜团,焦支队,可能你要大出血了。”
焦支队苦笑了下,说:“小林,我懂你的意思,要想再查下去,肯定要派出很多人来这边搜山,挖人。这么大地方,就算有死者,谁知道凶手会把人埋在哪儿?山坳那边可能性是比较大,但也不代表其他地方不可能。”
“这个行动一起来,不知道得用上多少人?时间多长也不好说。人吃马嚼的,哪儿不是钱哪?我这个支队长说着好听,自己可批不出大钱来,得找经费。”
林落当然明白,这种大型行动所需要的经费可不是市局支队正常的经费能承担的起的,得找领导批。
既然要批准,那肯定得给人一个充分的理由,说明这个行动的必要性。
但这件事,她不打算多加置喙,案子是汇川市的,要不要继续查下去,还得焦支队来定。
焦支队倒没有犹豫多久,心里基本已经定下了主意,跟林落说:“咱们先在周围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出些可能性较大的地点。”
“时间久的,靠咱们的眼睛恐怕不行,可能得上警犬。”
“那走吧,看看周围的植被情况,哪里有异常?”林落说。
这种寻尸法,对于老刑警来说倒不难。如果有人在山里某个地方埋了尸体,短时间内,至少在一两年内,那个地方的植被与周围可能都是有差异的,时间越短越准。
但这也不是绝对靠得住的方法,只能试试。
林落便跟在焦支队后边,至于其他人,则散开来四下寻找着异常的地点。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有个年轻刑警指着他前方三米处的一块地方,说:“你们看看,那个地方是不是挖过?”
这里离山坳已经有一段距离了,焦支队和林落不在这边,周围的刑警听到了,忽啦啦一下跑过来四五个。
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稍微观察一下,说:“是挺可疑的,这一块看着像是后发出来的草,没周围的植被高。长一米五,宽半米,咝……这个尺寸……”
已经不需要他细说下去了,谁都听得出来,这个尺寸分明就像是埋人的嘛!
这时焦支队已经得到了消息,他在来的路就心知肚明,如果挖开后,真发现了新的尸体,他不想把案子括大都不行了。
不需要他吩咐,手下的组长早就安排人手拿着铁锹往这边过来了。
“挖的时候别挖太深,慢慢挖。越往下越要小心。”焦支队看着刑警们开始动手,在旁边吩咐道。
因为要小心,怕挖到尸体时把尸体破坏了,这个速度就比较慢。
但再慢也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大概二十分钟,几个刑警终于把这个坑挖成了半米深的模样。
“小心,底下好像真有东西。”一个年轻刑警感觉手上的锹有了阻力。这个阻力不是来自于土层的,即使硬的土层也不是这种感觉、分明像是织物,有些软,却挖不下去。
几个人手里的铁锹都不敢用力,侧着锹面轻轻地拨着最后的土层,拨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看到了一个腕骨。
“真有人!”焦支队性子算稳的,但这时他还是受到了震憾。
十几分钟后,众人清出更多的浮土,一个人形骨架已露出来一部分。
“得给局长去电话报告一声,也得跟警犬大队协调下,让他们派人和警犬过来帮忙。”
林落知道,焦支队这个话主要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案子一旦办起来,不管花多大钱,他们支队都得承担下来,
林落便道:“那你赶紧联系局长吧,警犬大队那边,局长应该也会跟他们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