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福利院。

  因为他只留下了拥有“崩溃”的那一部分自己。

  所以福利院的小山羊派才会陷入沉寂。

  所以才会出现「回收者」商慈。

  “你会帮助我们的吧?”

  “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对不对?”

  “你能帮我们逃出去吗?”

  75-176从不反驳。

  他看着“小山羊派”眼眸里明亮的希望,并把人们引向绝对禁止的地下区。

  听克隆体如野兽般撕咬啃食的声音;

  听“小山羊派”惊慌失措的尖叫和哭嚷。

  那双黑色眼瞳里自始至终,都不曾透入他人眸中希望的火种。

  他借克隆体除杀“小山羊派”,再亲手斩除克隆体。

  程序一般反复的欺骗、引诱、背叛和屠宰。

  直到这些剩余的基因残留终于被凯瑟琳收齐整理,确定可以复制出一个完整的、纯洁的新生命体,75-176便自欺欺人地想,很好,他们至少可以获得新生。

  ——果真如此吗?

  ——当然不是了。

  世间所有的荒唐与残忍,都是因他的自私而起。

  他来到世上,毛孔里都堆满血腥的原罪。

  录像终末是不见边际的黑烟。

  直到设备也被浓雾吞噬,依稀中只能听见凯瑟琳和某人的对谈,除此之外,凄哭与求饶连成一片。

  整座福利院都受困于“崩溃”的诅咒。

  75-176用行动证明了他极度的反人类倾向。

  不出一月,集团高层下达封藏命令。

  少校谢泓适时递交了领养申请。

  当75-176和无数被重组的克隆体一起走出记忆移植的实验室,他的脑海里便失去了这些不利于人类的“经验”,看上去也不必再为自己的原罪担责。

  为了弥补“死”去的同伴,他自愿捐出大量的T激素,躺在手术床上配合一场又一场无限的克隆实验。

  心脏一次又一次濒临枯竭,跳动的频率一天慢过一天。

  他的身体急速老朽,却又凭着惊人的,作为“神”的生命里而重获新生。

  于是这些T激素将被平等地分给众生。

  在封藏执行之前,他单薄的身体,仍然创造出了一具又一具新生命体。

  而在封藏执行之后,经过凯瑟琳的操作,75-176得以和其他院民一样,如在玻璃橱窗里,接受外界人群眼神的探索。

  谢泓也依照流程递交了领养申请。

  在他们的“初次”会面时,谢泓说出那句“找到你了哦”。

  养子林逾不明所以,但温和注视着他的谢泓林茜还是让他感到由衷的释然。

  “你做得很好。”谢泓说。

  林茜牵起他的手,嫣然笑道:“一起回家吧。”

  福利院被分成四个大区。

  亚当、夏娃负责的低层区,那里是集团精心培育的“诺亚遗株”ABC组进行社会化培训的地方。

  凯瑟琳和维拉妮卡姐妹则驻守中层区,她们受集团绵羊派的上层之命,管理着所有来自东部禁区“神衰者”的后代,从中筛选出威胁较小的个体,将之送往东部以外的自由星域。

  接着是奥布里和马丁这对兄弟,因为高层区的人工培育体最容易觉醒异能,他们也因此承担着最高强度的清理工作。

  最后的顶层区——则是连林逾都未曾了解的区域。

  “原来如此。”林逾道,“——原来如此。”

  难怪他会对郁十二的手段这么眼熟。

  因为早在郁十二之前,作为75-176的他就已把这些伎俩贯彻到底。

  借克隆体杀死本体,再出面解决克隆体。

  ……这就是他帮助克洛维斯逃出的手段。

  尽管克洛维斯并不知情,但林逾全部记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把75-168的克隆体引去75-168的身后,记得自己是如何冷眼旁观75-168的死亡。

  更记得自己是如何蛊惑克洛维斯,刹那间乞求他沦为和自己一样肮脏的帮凶。

  “……针孔。”林逾微微闭眼,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克洛维斯手臂上的针孔,是和艾利亚斯一样的东西吗?”

  他全部记起来了。

  包括彼时彼刻难以倾吐的心迹。

  凯瑟琳问:“你这样的问话是在祈祷什么呢?”

  祈祷她手下留情,克洛维斯不要如艾利亚斯一样不幸?

  还是祈祷克洛维斯也已无可回头,将要和他共同面临灰暗的未来?

  到底是希望同伴幸福,还是希望同伴和自己一样无可救药?

  林逾的嘴唇止不住颤抖,他甚至透过录像,回忆起当年指间覆满血液时的黏腻触感。

  “崩溃”让他感到兴奋,无止尽地摧毁让他感到无限的轻松。

  他渴望死亡。

  因为除了死亡,世上没有其他途径能掩盖他的罪恶。

  让他死掉也好,或者让世界死掉也好。

  “很遗憾,他注射的真的只是营养剂。”

  克洛维斯眨了眨眼:“嗯?”

  凯瑟琳的表情平静而充满怜悯,她扫视二人脸庞的眼神带着奇特的慈爱:“你已经很笨了,我不忍心再夺走你的其他东西。”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谢谢您?”

  “绵羊派已经式微,但不代表他们的主义就被淘汰。‘温和地、渐进地,将世界平等还给东部星域的后代’,这是诺亚的初衷,也是我加入集团的本愿。”

  “集团是为了实现诺亚的遗愿而组建的。

  “诺亚生前一直在为东部禁区的难民奔走,他的理想是遏制‘神衰’的传染途径,或者研发出可以让人类与‘神衰’共生的药剂……总而言之,他只是希望难民能重归社会,不要被人类视作‘异己’。

  “但诺亚终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存续而牺牲了,他的美梦也只能落空。”

  凯瑟琳继续解释:“山羊派应运而生,不同于诺亚和绵羊派那副小心翼翼的做派,山羊派把东部难民遭遇不幸的大部分祸因都归责给了其他人类。”

  “他们认为‘神衰’是一次和‘神启’一样的优胜劣汰。

  “他们笃定,经历了‘二次进化’的难民才是这次筛选的胜者,为了大多数普通人而把他们封锁、软禁、限制是荒谬的决定。要让人类社会接受‘神衰者’,只依靠暗地的引渡和上层的谈判根本不会有结果。”

  “他们抛弃了诺亚的教条,只崇拜诺亚的力量。

  “他们要用‘神衰者’恐怖的力量征服整个人类社会,推动‘神衰’降临整个世界,选拔出真正值得存活的优质基因。”

  面对克洛维斯瞠目结舌的表情,凯瑟琳安然落座,艳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

  “我们啊,我们所有人,都要努力为这段历史上妆。

  “用亡人的鲜血作彩霞,用生者的悲鸣作号角。

  “毕竟,世界的意义就在于周而复始的、永无止境的,罪恶的流动与循环。”

  送走75-176时,她和谢泓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们同为集团绵羊派,但谢泓已经为林茜背叛了集团,因为他的缺席,间接导致了绵羊派在山羊派面前再无还手之力——凯瑟琳向来对他不齿。

  众人身处时代的浪潮,自降生便带有各自的使命。

  如谢泓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越多,社会倾覆的风险就会越大。

  但彼时谢泓接过75-176,凯瑟琳打量着盛装打扮的他和林茜。

  谢泓提出过复活吉卡拉的创想。

  但要补充吉卡拉的能量缺口,可供考虑的途径只有75-176和诺亚留下的三组遗株样本。

  谢泓不愿牺牲林茜,才会把主意打到75-176的头上。

  “终有一天,你也会不舍得牺牲他的。”凯瑟琳道,“绵羊派都是一群优柔寡断的混蛋。”

  谢泓默默整理袖扣,望向一旁正在对话的养子和妻子。

  他的话语又轻又慢,优雅得和往日无异:“我还有第三个方案。”

  “噢?”

  “小鱼只是拖延军方和集团行动的借口。”谢泓道,“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让他受伤。”

  凯瑟琳挑了挑她锋利如刀的弯眉:“可除了他,你还有什么办法复活吉卡拉呢?”

  谢泓回答:“有时候真希望人类消失。”

  凯瑟琳皱了皱眉。

  “开玩笑的。”谢泓笑笑,尽管他冰冷的口吻全然不似玩笑,“我更希望孩子们获得幸福,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而牺牲某一个人这种事,假使是本人的选择,那固然伟大;

  “但如果是千万人的乞求和逼迫,是数十年的灌输和引导……那就只是人类族群的罪行之一。我已经没有时间追究其他,我只关心小鱼是不是自己想成为‘伟大’。

  “假如他只想在父母的庇护下消磨一生而不愿牺牲自己,那说明他感受到了活着的幸福,我当然会全力以赴,保护我唯一的孩子。”

  谢泓看向妻儿的神色充满柔情,和凯瑟琳记忆中孤高疏离的“暴君”少校判若两人。

  他的嗓音低沉得像在祷告:

  “在‘使命’和‘私心’之间受尽煎熬的可怜虫,有我们这代垃圾就足够了。”

  办公室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如暴雨凿在人的心上,密密麻麻,又如潮水涌向林逾和克洛维斯所在的这片荒岛。

  但这只是声东击西。

  林逾清晰地辨认出这些脚步,并非来自他们身处的楼层。

  或上,或下,间或一声声房门被拆毁推开的巨响。

  就像轰隆隆的地震,其他区域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唯独受他管辖的71~80层办公室无人问津,仍在按部就班进行着日程表上的“午休”。

  “你早就算到这种情况了吗?”凯瑟琳问。

  林逾半晌没有回答。

  凯瑟琳便问得更细了些:“你早就猜到小山羊派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对小绵羊派和护理员发起疯狂的反击?”

  林逾终于闭上眼眸,轻声道:“不。我只是相信人类的本性。”

  办公室内寂静片刻,林逾紧接着发出一声嗤笑。

  “人心有千万张面孔,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有小绵羊派希望牺牲他人挽救自己,也就有小绵羊派宁可拖延时间也想和同伴一起离开。

  “有小山羊派自愿放弃生命,换来大多数人的存活,也就有小山羊派不甘示弱,竭力自救到最后一刻。”

  “区分他们的不是山羊或绵羊的面具。抛开无聊的身份认同,大家都只是一具长了心的肉/体。”

  林逾敞开手臂,和当年冷酷淡漠的75-176不同,他表现出更多的从容和自如。

  冷静自持、作壁上观,犹如一位真正的神明。

  “电车难题其实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林逾道:“任何人的一念之差,都会改写一段历史、一个结局。并不单单是被你们称为‘神’的我,又或者说,在座的大家都是此间神明。”

  假如小山羊派里宁可牺牲自我的人占了多数,就不会有这次反扑;

  假如段星渊和霍勒斯不至于如此步步紧逼,小山羊派或许也不会反扑得那么快;

  假如小绵羊派中选择牺牲小山羊派的人更多更快,小山羊派也许就来不及反扑……

  命运齿轮的转速因每个人的抉择而减缓或增速。

  最终在某个时机,喀地契合,重组成一条导向未知的道路。

  这出戏剧已经演到高潮。

  林逾知道,就像当年清理小山羊派余党一般,又到了由他出面结束所有的时刻。

  当初他是商慈的前身,是「回收者」的灵感;

  而今他是归来的原罪,是“救世主”的伪善。

  “我会回来的,在我可以真正帮到你们的那天。”

  林逾点开自己的光脑,登入救世主02账号,于星网发布了一则短文。

  随后,他对凯瑟琳徐徐弯下了腰。

  [“特殊身份‘归乡人’须知:

  [“4.不许弯腰,恪守你独一无二的骄傲。”]

  “凯瑟琳妈妈,感谢你的全部理解。”

  凯瑟琳的红唇噙有万年不变的妩媚笑意,她用食指虚空一托,林逾便不由自主直起了脊背。

  “集团要我们培养的是强势、自负、将人类视若蝼蚁,如此才能救人类于水火的神明。

  “你这败作,就别再套近乎了。”

  凯瑟琳挥了挥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林逾。”

  此前她总是叫他“75-176”,就像不愿承认自己孩子的成长。

  但凯瑟琳终于还是承认了他“林逾”的身份。

  [“@救世主02:我找到了突围的办法,但无论如何都要牺牲一部分考生。现在,我会把投票链接贴在下方,投票时间截至今晚23:59。”]

  [“小绵羊派、小山羊派、护理员。”]

  [“发生什么事了?救世主02是小草莓吗?”]

  [“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一部分考生?之前不是说好会想办法保全所有人?”]

  [“谁来解释一下这三个选项的区别?”]

  [“反正不能投护理员,小草莓和陆指挥这种天才百年一遇,少一个都是帝国的损失”]

  [“但之前好像说过护理员人数最少”]

  [“如果牺牲几个人就能换来几百人的存活,这还需要犹豫吗?”]

  [“烫知识,烈士奥赛尔也是S级异能的天才,该牺牲的时候也没含糊”]

  [“之前那个背叛考生群体的家伙是谁?投他所在的阵营吧”]

  [“因为他一个人就株连整个阵营,这也太奇怪了”]

  [“我先投护理员了,对不起,但是人数对比真的很悬殊”]

  [“我不想投……军方还不表态吗”]

  [“有其他救世主说话了,说之前被挂出来骂的那个指挥是小绵羊派,所以我投小绵羊派”]

  当然,投票不仅仅在星网上进行。

  41~50层的小山羊派推开办公室门,撞上密密麻麻一大排冰冷的刀尖。

  刀林之后缩着霍勒斯颤抖的身体,而郁郁站在他的前方,手指夹着数枚刀片,眉间眼底冷意凛然:“指挥说过,禁止通行。”

  51~60层的小山羊派攻克房门,刚刚触上郁十二的后背,却见他的肢体一瞬间四逸纷飞,只剩一颗头颅飘飘荡荡绕去众人身后:

  “抱歉,大小姐说还要等等林指挥的意见。”

  81~90层的小山羊派将陆惟秋的办公室围堵得水泄不通。急促的呼吸声显出他们的焦虑,终于有人颤着手指,徐徐推开虚掩的房门。

  办公室内,却只看见金发蓝眸的青年手擎配枪,一发子弹穿掠人群,直直射穿了对面房间的玻璃窗。

  他吹开枪口淡烟,笑意温柔却不达眼底:“辛苦各位,配合做一次问卷调查。”

  而101~110层的小山羊派甚至没能找到他们的护理员。

  陆枚拖了一张座椅坐守在办公室前,众人便已退避数尺,紧紧盯着他身体周边泛滥的金光。

  “过来啊,本殿等了好一阵了。”陆枚跷着二郎腿,怀里抱枪,“赶紧过来投票,别耽误我睡午觉。”

  投票还在线上和线下有序进行。

  线上的参与人数已经高达千万,即使没有救世主下场引导,网友也学会从之前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福利院的势力结构。

  让他们遗憾的是,无论怎样消化理解,都不能回避三个派系均为考生的事实。

  口口声声叫着要守护考生的他们,最终还是要成为逼死部分考生的帮凶。

  有人以沉默来抗议,也有人顺从地投出了自己的一票。

  就像线下也有人悍不畏死对护理员出手,但以他们参差不齐的实力,即使掠过郁郁等人的防卫,也会顷刻被林逾无形的力量化解。

  有形之具物、无形之异能,他都已能够轻易摧毁。

  再之后,便是言语、五感、思维……终有一日,他会强悍到足以毁灭全部,也能创造全部。

  那就是他真正成为“神”的时刻。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进去吗?”林逾侧头问,身边的克洛维斯理直气壮回答:“那不然呢?上刀山下火海,小爷我什么时候不陪你了?”

  “你都看过录像了还说这种话?”

  “……那两年只是意外!今后是死是活我都会陪你!”

  “是吗?”林逾低眼轻笑,“……好啊。”

  毕竟从八年前起,他们就是义无反顾的共犯。

  克洛维斯深深吸一口气,鼓起双颊,他带头推开面前属于维拉妮卡的房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