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只公开了约定的第一部分。

  单是用倍速看完林逾枯燥的监/禁生活,克洛维斯就已压不住心里的酸意。

  他知道,这都是在他离开福利院后,林逾所经历的真实的人生。

  但是林逾现在选择了割舍这段记忆。

  用遗忘、回避、掩饰之类的手段,而他甚至不确定林逾是不是真的已经浑不在意。

  “这次谈话的最后环节,75-176第一次表现出了他的天赋。”

  凯瑟琳面无表情收好设备,补充:“是‘意念具象化’中,属于‘崩溃’的那一部分。”

  画面陷入黑暗之前,是谢泓例行询问“小鱼”,问他是否想知道外面的消息。

  这次的小鱼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沉默,他安静注视着谢泓的眼睛,旋即抬手摸向了自己耳骨处的监听设备。

  砰的惊响。

  影像走至末尾。

  “他想藏住自己的软肋,可惜他不知道谢泓身上也装备了同样的监听设备。”凯瑟琳淡淡地道,“所以我们都听到了他问谢泓——‘小云还记得我吗’。”

  “但是,你们差不多该消停了吧?”

  稚嫩的童声在宿舍内响起,在他中气十足的警告结束之前,一盆冷水已经兜头浇下。

  “哗啦”的响声后,75-175怔忡着眨眨眼,168却狞笑着将空空的水盆往他头上一扣:“什么?你在跟谁说话呢?175,你可别仗着自己脑子不好就随便闯祸啊?”

  这是75-175入住的第一天,他也是宿舍里最后一个正式入住的成员。

  倒不是他来得晚,而是他太多次未能通过初级审核,所以被反复删去记忆,几次进进出出,75-175自己都觉得丢人——当然,这一次估计也难通过,175从室友处得知,这已经是他第几十次来寝室“三日游”了。

  好在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同寝室的其他人都对他没有恶意,大部分人也很乐于和他分享生活经验。

  “话说回来,你之前都没能过审,今天怎么能蒙混过关了呢?”

  168笑着伸出手来掐他的耳朵,175甩头躲开,怒气冲冲瞪他一眼。

  而他刚才竭力回护的床位,正是邻床176的位置——虽然维护失败,175的心里有些憋闷。

  他想开口和168争吵,但很快被另一边的室友拽了过去。

  “好啦,你别和他吵。”室友小声说,“你替别人出头都可以,唯独别替176。他不会承你的情,犯不着为他得罪168啊。”

  175瞪大了眼:“可他做得不对!”

  “对不对的只有凯瑟琳妈妈说了算,她不觉得168不对。”

  “那凯瑟琳妈妈就也错了!我们怎么能平白无故去伤害别人呢?”

  “就算你这么说……都说176不会承你的情,他比168还气人呢……啊,176回来了,快别说了。”

  室友说完便拉着他缩去一旁,他们口中的“176”刚从办公室里回来,长发披散在身后,远远看去,瘦弱的身材就像一个女孩。

  175乍一眼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但是还是被那副极致的黑白撞色惊艳一瞬,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176是女生吗?”

  “啊?”室友说,“不,他是男的。而且脾气很臭。”

  176从后门外进来了,并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湿漉漉的床位。

  168和他的拥趸嬉皮笑脸地望过去,期待着176情绪溃堤,和他们大叫大闹。这样他们就有理由直接把这家伙摁在地上揍一顿了。

  终于,176走近床位,拎起了自己吸满水分而胀鼓鼓的枕头。

  “176,你去找凯瑟琳妈妈打小报告啦?”168问。

  他张扬的金发就像一头幼狮,总能成为人群里最亮眼的焦点。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当176出现时,168就会风头尽失。

  因为176永远是那副冷漠倨傲的表情,比168刻意的惹火更加挑衅。他只需要往那一站,黑发白肤就是世上最绝伦的对比,浓烈的视觉冲击配合极致的阴郁孤高,176此人往往比纯粹的金色还要引人注目。

  若只是外表也就罢了。

  176的课业更是出色得令人咋舌。

  假使168经过勤奋的学习能够换来一次满分答卷,那176的水平大约是被人撕毁了课本、课堂时频频缺席、更没有机会向其他人讨教——依然能轻松拿到满分的成绩。

  凯瑟琳说,168是75层最好的孩子。

  随后又说,176是最聪明的。

  再加上两人同样高傲的性格,频频冲突之下,自然也呈水火不容之势。

  偏偏176宁可孤立无援也从不和人往来,面对168的欺凌更是不会反抗。大家渐渐认定176不过如此,不去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他们品德高尚了。

  这次也不例外。

  176平静地抱走自己的棉被和枕头,带去办公室里要求凯瑟琳帮忙烘干。

  远远地便传来凯瑟琳尖利的批评,没人知道176有没有趁机诉苦,反正不一会儿,他又独自走了回来。

  床位只剩下粗糙的木板。

  176往上一躺,曲臂成枕,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就这样阖眸睡了过去。

  “看到了吧。”室友说,“176就像个死人,怪得很。”

  175眨巴眼睛,憋了好一阵,却迎着室友不屑的目光说:“他好酷。”

  室友:“……”

  175没有撒谎。

  他是真心觉得这家伙很酷,尤其是看到168等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后,猜也知道176平日的生活也不会好过。

  人们渐渐散去了,其实他们都知道以176的性子从不会和168正面冲突。

  很没趣。

  和176做朋友很没趣,和176做对手也很没趣。

  你不可能在正规的赛道上赢过他。

  外貌、学业、甚至是通过迷宫的速度——176平等地制霸着所有合规的场合。

  你也不可能在私底下得到他任何一个眼神。

  谩骂、殴打、以及不择手段的恶作剧——因为即使死了人,护理员也能凭空让他们“复活”,所以连生死这等最大的威胁也不被176放在眼里。

  “醒一醒。”175摇了摇昏睡的邻床。

  后者睁眼,漆黑的眼睛里既没有被吵醒的怒气,也没有对他行为的疑惑。

  而且175不在意他的眼里是什么情绪。

  175把他拉近了些,立刻能感到一团寒气向他迫近。

  175开门见山地道:“你睡我的床吧。”

  “不。”

  “为什么不?你睡我的床吧,我现在还不睡。”

  “不。”

  175皱紧眉头,矮身观察176的表情。

  但他浅薄的认知里,这副死水一样的神色肯定不是生气。于是175继续重复:“你睡我的床吧。”

  176自顾自躺了回去。

  紧接着,他的身体就被厚重的棉被压住。

  175把自己的枕头从他脑袋下边一点点塞进去。

  尽管176没有任何回应,随他如何折腾,但终于,175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企图,把176一整个裹进了自己的被窝。

  “那你就睡我的棉被吧。”175锲而不舍地说,“等你睡醒,我们就是朋友了。”

  176没搭理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合上,呼吸渐沉,耳边只剩175窃笑的余音。

  “说好了哦,我们是朋友。

  “我就睡在你旁边,我是175,你是176,我们注定有缘。

  “所以我肯定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听到了吗?睡醒了就要叫我哥哥。”

  175不厌其烦地唠叨,然后眼见着176的脑袋往下一缩,耳朵藏进了被子里。

  75-175:“……”

  75-175弯起眉眼,拍拍他的肩:“那你睡吧,弟弟,以后我来保护你的。”

  一直旁观的室友啧了一声。

  175回头瞪他:“嘘——”

  室友却说:“亏他还没直接踹了你。”

  “什么啊?”

  “以你的智商,估计又是生活三天就被打回原形。”

  “……”175嘟囔,“这次我会努力。”

  室友憋笑:“你每次都这么说,连176也会听腻的。”

  75-175彻底愣住:“啊?他听腻什么?”

  “你啊——”室友说,“每次都会跑来亲近他,每次都会承诺一堆做不到的事。176不会再被你骗了啦,这次能不能让人家一个人清静?”

  一天、两天、三天。

  一次、十次、百次。

  他和176无数次刷新着“朋友”的进度条,而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向176发出邀约时,对方的眼里是不是曾有那么一点希冀。

  但在漫长的、无望的、煎熬的等待之后,176再也不肯向他回头。

  “我们一起去上课吧?”

  “不。”

  “午餐时间!我要和你吃一样的菜!”

  “不。”

  “一起去活动区怎么样?走啦走啦,听哥哥的话!”

  “不。”

  75-175忽地笑出了声,在这次短途旅行的第三天傍晚点了点176的鼻尖。

  后者别过脑袋躲避,微皱的眉头透出他不耐烦的心情。

  “我的初级审核又失败了。”175说,“这三天和你的相处又要被洗掉。”

  176低头看书,那是他偷偷从阅览室带走的书籍,只有175知道他在做这种事。

  今天看的是心理学相关,厚重得像一块板砖。175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自己不配涉足的禁地。

  “但是和你相处很愉快!虽然你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回应。‘不’也是回应,而且你声音很好听,和你聊天超开心的!”

  176没有理他。

  175便干巴巴地没话找话:“下次再回来就是夏天了吧?这里的夏天是不是更热呢,院服会凉快一点吗?要是能看到你把头发扎起来就好了。听说你成绩也很好,可是我没办法看到下一次成绩公布了,可以的话,真希望下次还能和你做朋友……”

  176打断了他:“三季人①。”

  “……嗯?”

  176冷冰冰道:“蚂蚱只生三季,不知冬天,所以认为一年只有三季。你就是这样的人。”

  175又眨了一会儿眼睛。

  三天的短暂生命只教会他做人要诚实:“听不懂。”

  176:“……”

  176闭眼片刻:“你不清楚这里的全貌,所以每次都觉得新奇。如果你能活得更久,就会知道活着毫无意义。”

  “活着怎么会毫无意义?”175气鼓鼓地鼓起脸,道,“如果我有一百年的时间,就可以创造和你一百年的记忆,但我只有三天的时间,我就努力创造和你相处三天的记忆。”

  “事实上,你自己都不记得那些。”

  “但你不是还记得吗?一百年有一百年的意义,三天也有三天的意义。

  “我把每次‘复活’都当成全新的生命,‘复活’后总来找你,那就是我为自己新的生命所选择的意义。”

  176没有应答。

  175继续说:“下次我还会来找你。”

  “说不定下次我就死了。”

  “不能总说死不死的!我们还会长大,还会成人,还会有我们的名字,说不定有一天会去院外的地方……”

  176问:“你想叫什么名字?”

  “叫‘176的哥哥’!”

  “……不行。”

  “那你来帮我取名字吧,我不识字,你觉得什么字又好看又好听就塞给我吧。”

  面前的176似乎陷入了苦恼。

  传闻里文化成绩最好,能够在课上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的176就这样被一个“名字”难住。

  那时175还不知道他们不能有名字。

  他只知道176为了“名字”皱眉沉思的表情,比平时所有故作威严的神态都更好看。

  这才是176脸上该有的样子,他从来都不锋利,只是更常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云’。”

  176忽而开口。

  “‘云’是什么?”

  176指指窗外,那里勉强能窥到一丝晦暗的天光。

  今夜有雨,厚重的乌云积压如罩,怀揣着沉甸甸的雷电,一往无前向他们的头顶涌来。

  176道:“在天上飘的,无拘无束的,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不会被弄脏的‘云’。”

  175更困惑了:“‘天’是什么?真的能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又是哪些地方?而且你指的那一片是黑色的,那不还是被弄脏了吗?”

  发现175似乎不想回答这堆问题,175自觉地闭上了嘴。

  时间已经不剩太多,凯瑟琳马上就会接走他,而等下次见面,他又会变成一个空白的人格。

  175张张嘴,想说一些类似告别的话。

  但他不知道何从表达,一时二人之间只剩沉默。

  直到176久违地主动开口:“这是第52次。”

  175懵懂地抬起头:“什么?”

  “我会帮你暂存100次记忆。”176说,“如果你能在第100次前通过审核,我就把全部都说给你听。”

  175双眼明亮:“真的吗?一言为定!”

  护理员会议是一场漫长的拉锯。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只有林逾手里拧动魔方的喀喀声,和夜风撞击窗棂的哐哐声。

  艾媛媛率先开口:“我们今晚要怎样对外公布进度呢?”

  陆惟秋的目光便抛向了林逾。

  郁十二和维多利亚自然是希望向公众公开全部的,他们想吸引更大的关注,督促军方抓紧动作。

  但陆惟秋对公众、对军方都不抱期望,因而无论最后作何决定,陆惟秋都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逾手里的五魔方终于被完美复原,他抬起头,额发归到耳后。

  清了清嗓,林逾问:“没人想参考一下马特先生的经验吗?”

  话音刚落,郁十二也错愕地看向他。

  艾媛媛微微拧眉,陆惟秋则不假辞色:“参考那种同类相残的经验?”

  “我觉得不错啊,效率挺高。”林逾信手抛着魔方,随口道,“把小山羊派全部抓了,的确也是一条捷径嘛。”

  陆惟秋问:“你队里没有小山羊派?”

  林逾答:“当然。”

  众人静了片刻,艾媛媛弱声道:“但是,小山羊派也只是倒霉抽到了这个身份……就这样赶尽杀绝是不是有点过激了?”

  郁十二附和:“我赞成继续等待救援。”

  陆惟秋和霍勒斯则没有表态。

  陆惟秋有自信保住他的队友,而霍勒斯是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迫切。

  护理员之间的合意再次来到分水岭,和昨晚一样,他们又一次面临必须做出的抉择。

  “要不然,先公开段星渊的身份吧。”艾媛媛道,“今天最引起讨论的就是他了,如果完全不回答公众的质疑,我们也会被连累的。”

  众人无一反驳,林逾便登入光脑开始措辞。

  他们有必要维持“护理员”的公信力,虽然林逾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但只是用化名公示段星渊事件的一部分对他而言没有损害。

  就算他们不说,艾萝也不会轻易放过舆论这把武器。

  简单叙明了基础事实,林逾仍未停下敲打虚拟键盘的手指。

  艾媛媛本想出声,但很快注意到他的意图,话头咽回肚子,郁十二和陆惟秋也保持了沉默。

  在段星渊事件之后,林逾又补充说明了霍勒斯辖区内的新规。

  [“——以上就是今日发生事件的全部纪要。”]

  林逾敲下“发送”,全然无视了霍勒斯苍白如纸的脸色。

  “如果明天段星渊不是‘救世主’的话,我们就把他解决了吧。”艾媛媛问,“必须让院内的考生都知道这样不对,我们要有威慑力,已经不能再心软了。如果福利院彻底失去秩序的话,恐怕会有更严重的伤亡……”

  林逾耸耸肩:“你猜他是不是?”

  艾媛媛抿抿嘴唇,低眼时发出一声叹息。

  段星渊当然有很大概率会成为“救世主”,足足60分的“幸存火种”,陆惟秋和艾萝都不可能和他匹敌,只靠林逾和维多利亚两支队伍也不可能把段星渊挤出三甲。

  但凡段星渊真的成为“救世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们就都无法对段星渊动手。

  无他。

  只是为了外界的太平,为了普通人的平安,为了“军校生”的名誉。

  林逾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陆惟秋的表情。

  然而后者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冰块似的冷脸,即使和林逾对视,陆惟秋的表情也毫无纰漏,似乎真的问心无愧,已经沦落到只能靠林逾来拿决策的地步。

  林逾便情不自禁地笑笑。

  “真有意思。”林逾说,“感觉你们都很希望我说出某句话,这样你们的责任——或者期待就能实现了,对不对?”

  郁十二皱了皱眉:“什么?”

  艾媛媛也是一脸疑惑:“啊?林指挥,您这是什么意思?”

  霍勒斯更是沉默,他全程都没有参与过他们的讨论。

  而最后的陆惟秋——他还是那张棺材脸。

  林逾便摆摆手:“算啦。”

  他笑得举重若轻,好像真的无所谓这次不成功的谈判。

  恰好会议结束,林逾索性走出了这间沉闷的办公室。

  “林指挥——”艾媛媛快步追上来,但她差点没能追上。

  林逾没有刻意慢下脚步,艾媛媛隐约能感受到他心里微妙的怒火。

  可是艾媛媛终究没能说出别的什么,迟疑很久,她也只是趴在栏杆对逐步下楼的林逾远远呼唤:“林指挥,无论如何请相信您的选择,我们都是这样坚信的——我们、我们知道您……”

  林逾仰头打断了她:“你们不知道。”

  艾媛媛刹那间愣住,再也说不出话。

  她只看见缝隙里,林逾的目光灼灼如火焰,烫得她不自觉避开眼神。

  那个阴郁的、总是如一片冷清秋夜的少年,从来没有露出那么饱含情绪的眼色。

  不单是愤怒。

  还有疑惑、不解、烦闷和自嘲。

  “我不会再试图从你们这里问到答案了。”林逾说,“我会照着自己想的去做,就这样吧,希望我们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艾媛媛追问:“您想怎样做?”

  林逾道:“……凭经验做。”

  ①三季人:出处不明。多说出自《论语》,原文主人公为孔子、孔子弟子和“绿衣人”(蚂蚱)。但仔细检索后,我没有找到《论语》原文作为佐证,也有网友认为“三季人”实为后人杜撰。

  通常而论,“三季人”的故事哲理与“夏虫不可语冰”相近,文里是我个人的化用,无关公众对“三季人”这一群体的任何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