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举队八人先后踏出迷宫的瞬间，身后传来玻璃崩碎的声响。
面前是一堵雪白的墙壁，只有最右边帘幔挡住的去处，通向深长的过道。
一见林逾，被女人揪着脖子的小熊玩偶立刻挣扎起来：“小鱼！小鱼救我！”
在它叫嚷的间隙，一道身影也从一旁移了过来。
步子轻悄得像一只猫，陆枚慢条斯理挪到林逾身侧，摘下耳饰丢去林逾手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林逾单手接住耳饰，神色如常地塞进胸前衣袋：“很顺利？”
陆枚轻哼回答：“简单得很。”
他们早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被小熊的叫声吸引注意，林逾也顺着那只戴有精致美甲的玉手向上看去。
女人盈盈笑着，身穿黑白双色修女服，深褐色的卷发藏在头纱内里。她的眉眼凌厉美艳，眼神如刀，巡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最终定在林逾颈部缠绕的绷带。
克洛维斯呼吸间软了腿，但还是硬撑着向前半步，试图把林逾往自己身后遮掩。
和女人同边站立的另一名修女则倚墙漫视，她没有和玩偶为难，头纱也端正地戴着，但在指间夹了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
似乎是厌烦了这种沉默，修女吐出一口烟，嗓音却是软糯糯的：“请问，哪些人归我带走？”
女人答：“有新人到，肯定要等奥布里他们。”
“好难过，他们又迟到，怎么总是不守信用呢。”
“奥布里迟到又不奇怪，你要是无聊就先把这几个带走，他们都已经‘入编’了。”
女人一边说着，指尖虚虚地点向段星渊等人。
修女果然把烟叼住，上前将八人分散。按照女人的提示，她只留下了林逾以队和霍勒斯五名新人，剩余人都被她一拨领走。
她的动作极尽温柔，牵走考生时都是以生怕弄疼他们的力道。
如果没有那么熏人的香烟，她看上去实在只是一位柔弱端庄的修女。
路德临走前还想叮嘱什么，但被女人冷厉的眼刀一扫，话在嘴边含了半天也没出声。
郁郁的刀光已经出鞘，而克洛维斯更加严实地挡住林逾，几乎在众人刚刚进入过道就出声质问：“凯瑟琳，你、你——”
他憋了几秒，额上汗如雨下，但还是憋出一句：“你有什么冲我来，敢碰林逾试试！”
凯瑟琳扬了扬眉：“你俩感情还是这么好呢。”
毫无疑问，她认出了他们。
一旁完全置身状况外的霍勒斯一头雾水，他茫然地在双方之间左右张望，但也识趣不敢多说。
现在留下的人随便一个都能碾死他，他可不信这个穿修女服的女人能保护他。
“承蒙凯瑟琳修女关照，我们的确……”
清脆的高跟鞋声打断了林逾的客套，凯瑟琳举步过来，手指一把勾开林逾脖子上的绷带。
修长的指甲和他肌肤相贴，克洛维斯差点蹦起来，但被凯瑟琳轻轻松松地按住，顺便也翻开了他的高领内搭，露出那些覆盖在纹身之上的、斑驳而丑陋的疤痕。
郁郁本想动作，但林逾轻轻一碰她的手腕，犹豫片刻，郁郁还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两道纹身同时现于眼前，克洛维斯下意识便想举枪。
然而，一阵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轻易将克洛维斯的手/枪压落在地，本就难以支撑身体的双腿更是瞬间感受到过度的负荷，若非林逾及时搀扶住他，克洛维斯险些就这么跪下去。
“……臭小孩。”凯瑟琳屈指一弹克洛维斯的脑门，美目里满是不悦，“把自己伤成这副样子，难看死了，是在偷摸恐吓给谁看呢？”
克洛维斯拨开她的手，扭头整理好衣衫。
很快，过道里又传来高跟鞋急促行走的动静，隐约还有其他人的脚步，正和高跟鞋的主人小声交流。
帘幔被挑开，修女带着一高一矮两名青年回到这里，她手里的香烟又换了一支，矮个子的青年正拿着火机安抚她的情绪。
注意到林逾等人，温和带笑的眼神适时扫过来，矮个子青年甚至没有漏下霍勒斯，对他也轻轻点头。
“中午好啊，孩子们，真高兴见到你们。”
矮个子青年的声线和他给人的初印象一样亲切柔和，但他身侧肌肉壮硕的青年则是紧绷着脸：“你们当中有人精通体术吗？”
郁郁：“我是体能……”
林逾一碰，郁郁抿抿唇，不做声了。
高壮青年的目光掠过瘦削的四人，啧一声，不再期待回答。
发丝和下颔都垂有汗滴，被汗水浸湿的汗衫也紧紧包裹着身体，肌肉线条利落得令人咋舌。
“别理他，孩子们。”矮个子青年道，“我的名字是奥布里，他叫马丁。这两位美丽的修女分别是维拉妮卡和凯瑟琳。如你们所见，我们是一对兄弟和一对姐妹，承担着福利院里中层区和高层区的监管职责——请问你们的队伍编号是？”
“01101。”
“啊，原来你们就是01101队的考生，果然名不虚传。”奥布里面带笑容，对林逾轻轻颔首，“林指挥，对吧？”
马丁一拍脑袋：“你就是那个75-176——”
奥布里的皮鞋在他脚上重重一碾，马丁嘶的吸一口气，后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凯瑟琳凉凉地插言：“先暂停一会儿，马丁，你得去接一下你负责的考生了。”
马丁面露不耐：“什么废物连镜面迷宫都通不过？”
“明明你刚来的时候也失败了很多次。”
“我又不是军校出身。得，给我开通道吧。”
“就是因为你自己太蠢，才只能分配到这种资质的孩子。”
“喂，当初89-110就是我负责的区域，难道他也蠢吗？”
话音未落，维拉妮卡和凯瑟琳的表情都有了细微变化。
奥布里更是一脚踢在马丁肌肉紧绷的小腿，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叫你去你就快去啊，哥哥。”
林逾装作没有听到，自顾自拨玩着克洛维斯的卷发。
奥布里被三名同事齐齐瞪着，顿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走进了通道。
送走嘴笨的马丁，凯瑟琳示意奥布里继续。
空气里弥漫着维拉妮卡喷出的烟气，剩余就是奥布里粉饰太平的尴尬：
“我就简单说一下总规则吧。我们统一管辖的中高层区一共覆盖70层，从41到110都是我们负责的楼层。我们四人也分别担任不同区域的总管理，41到60是维拉妮卡，61到80是凯瑟琳，81到100是马丁，101到110这最后十层就是由我负责了。”
“为了便于管理，每10层我们会设置一名护理员，每晚直接向我们汇报工作。
“护理员本身不用按照其他考生的规则行事，他们有特殊的规则，假如你们当中有护理员，之后确认了负责楼层，管理人会单独告知特殊规则。
“剩余的考生就很简单，只要在这里过上和平温馨的生活就好。当然，前提是小红花不能为零。”
林逾举手：“小红花的奖惩机制是怎样的？”
“镜面迷宫是通用的获取渠道，护理员还可以完成工作获得积分，非护理员也可以靠遵守规则，做一个乖孩子来获得积分。每晚统一归入队伍账户，每天早晨由队长负责兑换队内个人小红花。
“特别提示，小红花和积分是分开计算。”
“那么镜面迷宫是每天都能进入一次吗？”
“镜面迷宫每天都会开启，但进入的人数和名单都是随机。所以每当有机会进入迷宫，一定要抓紧机会赚积分哦。”
林逾短暂地陷入沉思。
他想问的其实还有很多，但不确定是否会打草惊蛇，因此静默半晌，林逾问：“我们还有一名队友，他是已经被带走了，还是尚未离开迷宫？”
按照时间掐算，哪怕在迷宫里失败也该出来了。
凯瑟琳笑说：“马丁这不是去接了吗？”
队内四人的呼吸同时一窒，不自觉相视几眼，都不相信通关失败的竟然会是艾利亚斯。
在他们看来，队伍中意志最坚定、行事最光明的艾利亚斯本该是最快通关的人选。
唯独林逾微微垂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艾利亚斯面对压力总是惯常忍耐，所以忍性惊人，爆发的时候也会异常可怖。
早在全息系统里艾利亚斯就受困多时，林逾当时还无法相信精神类异能者反而不能突破精神困境，现今看来，未尝不是一种好船者溺、好骑者堕。
当然艾利亚斯绝不会是疏忽大意的类型。
精神类异能者往往有着强掌控欲的性格，艾利亚斯本人也没有回避这类评价。但他现在在精神类异能的领域屡屡受挫，也算变相证明艾利亚斯潜意识中在抗拒着自己的强掌控欲的天性。
……他们能为艾利亚斯做些什么呢？
“所以，你们刚才说‘护理员’，”霍勒斯左等右等不见林逾自荐，终于有些着急，他小心看了看林逾表情，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我和林指挥就是护理员，就没什么更多的特殊待遇吗？”
凯瑟琳这才施恩看向了他，挑挑柳眉：“还要什么待遇？直接来当管理人要不要？”
霍勒斯又瑟缩着退了回去。
不过他带来的消息让凯瑟琳相当满意：“176，哦，你现在叫林逾。林逾，你是护理员？”
林逾被迫中断思考，点了点头：“没有空闲楼层的话就把我当普通考生……”
“谁说没有？”凯瑟琳歪着脑袋笑笑，她的裙摆随动作摇曳如一朵盛开的花，“特意为你空着呢，是你最熟悉的71到80层。而且林逾，你可欠我不少的人情。”
她的眼神频频瞟向克洛维斯，林逾便懂了她的暗示。
虽然凯瑟琳为了自保也绝不会抖落克洛维斯的身世，而且艾利亚斯也早就知道真相，但为了避免麻烦，克洛维斯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在四名管理人中，林逾无疑对凯瑟琳最为了解，之前杨全恩也曾透露凯瑟琳有意帮他救走了秦莫川……
抛开凯瑟琳蓄谋钓鱼的可能不论，说不定她的确知道一些重要的秘密。
“那不都是对等的交易吗？凯瑟琳修女不会还想追责吧？”
林逾轻轻一笑，拨开她正伸向克洛维斯的手：“再说，都向我发出邀请了，就不要再看别人了吧？”
凯瑟琳笑着收手：“我只是担心你不答应，想着说不定175也是护理员呢？”
“他不是，而且他叫克洛维斯。”林逾道，“此外，他的脑子，也做不好您交代的任务。”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还在帮林逾缠好绷带，一时间差点动了勒死他的邪念：“后半句不说也行。”
可惜凯瑟琳没有反驳。
因为林逾变相的答应，她的心情明显转好，甚至没有参与另外三名管理员对霍勒斯的点评。
讨论到最后，由于最缺人的马丁尚不在场，霍勒斯就这样被托付给维拉妮卡。
因为维拉妮卡之前选出的护理员毕琅，就在刚才宣告了最后的意识涣散。
肉/体湮灭尚可再塑，寿命耗尽亦可延伸，除非袭击者的精神力能够超出「未羊」，只要身负“延续”的人们心存一丝求生的欲望，他们的意识就可以依托「未羊」的力量长存于世，等待寄宿实体的机会。
尽管「回收者」的“崩溃”曾经达到这种程度，但林逾本人还没能拥有和「未羊」平起平坐的精神力，经他之手消亡的林自由和毕琅，实质上都是自愿选择了结束。
“新人见面就到此为止吧，身上的技术设备都交给我检查。”
凯瑟琳一股脑剥下他们的随身光脑和通讯器，只给S＋的林逾留下光脑。
她的检查并不怎么细致，只是粗暴地拆开装置看两眼。
在确定几人的设备里都没有异常改造，并从林逾的通讯器里拣出一小块红石后，凯瑟琳眯眼啧了一声。
林逾捕捉到她的表情，笑问：“您不开心您看到的吗？”
“怎么会？”凯瑟琳将红石塞回原位，冲他挤出一个同样挑衅的笑容，“开心极了，我最爱热闹，你应该很清楚的。”
霍勒斯很高兴被分配到维拉妮卡手下。
在他看来，凯瑟琳和马丁都是肉眼可见的不好惹，奥布里又多少有些高深莫测，只有一直不怎么搭话，但显得柔弱乖巧的维拉妮卡似乎最为可靠。
她好像除了抽烟没什么恶习，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
除了霍勒斯，郁郁也是维拉妮卡负责的考生，点出两人，她便很快带人离开这里。
奥布里则接手了陆枚，克洛维斯和林逾一如既往归凯瑟琳管。
据凯瑟琳所说，从未来过福利院的考生会被带走编号，这是为了保护曾经在福利院生活过的考生的隐私。
已经被她揭穿得毫无隐私的林逾难得没有顶嘴。
而艾利亚斯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凯瑟琳给出答案是马丁直接带走了他。
同批的新人并不只有他们，但接待新人和去迷宫接人的工作都由管理人亲力亲为，凯瑟琳只把两人带到护理员办公室便不再过问。
办公室里和往年一样，照常悬挂着福利院护理员工作守则。
林逾粗略扫过一眼，就知道这守则根本不能约束凯瑟琳等人，只是挂在这里警醒他们。
作为护理员，林逾的工作自然不会轻松。
桌上还躺着一本崭新的工作手册，林逾用手一掐，大约百来页。接着翻开第一页，便看到整本手册要求护理员完全默写。
……算了。
[亚米德森福利院工作守则]
[第一章 总则]
[第一条本守则是根据帝国公益机构管理制度及亚米德森集团章程等有关条例制订，经集团决策会审议通过，作为亚米德森福利院（以下简称“福利院”）的具有约束力的行为准则。]
[第八章 护理员的权利及义务]
[第四十二条在任护理员享有以下权利：
[（一）参加福利院日常管理和基础事务表决的权利；
[（二）了解福利院人员流动状况和人员基本信息；
[（三）选举或被选举为福利院代表，参加亚米德森集团共议决策会；
[（四）按照工作贡献获得积分报酬；
[（五）优先接见福利院新加入人员；
[（六）在不破坏高位阶规则（如童谣、管理人直接命令等）的前提下弹性接见个别福利院人员；
[（七）工作遇到困难时可直接向直属管理人求助；
[（八）直属管理人殉职或退休后，依规定优先考虑升任管理人。]
[第四十三条在任护理员承担以下义务：
[（一）遵守工作守则；
[（二）按规定管理辖区福利院人员；
[（三）按期向管理人汇报工作进度及成果；
[（四）逾期未完成工作，经查明确实工作态度不端，按规定处置：轻度违纪，扣除小红花一朵；中度违纪，扣除小红花十朵；重度违纪，就地抹杀。]
林逾囫囵吞枣略读了大半，墙壁上的时针已经接近正午十二点。
按照规定，他应该立刻带“新人”克洛维斯前往自己的寝室，完成更换院服、熟悉环境等一系列任务。
林逾把手册收好，试了试耳朵上的通讯器。
这次通讯器里传来了滋滋的电流声，比在迷宫内的信号好了不少，大概再过不久就能顺利和队友实现通讯。
两人按部就班模仿着初入福利院的新人，克洛维斯分配到的寝室也仍是他们曾经居住的第75层9号房。
福利院孩子的通用规则将会约束克洛维斯，它被挂在宿舍的入口处，每间宿舍都是这样。
林逾注意到，克洛维斯身边，应属于75-176的床位无人入住。
是巧合吗？还是凯瑟琳真的如她所说，在特意给他们留空？
“十二点要去食堂吃饭了吧？我哥还是没消息吗？”
克洛维斯换上肥大的院服，颈前密密麻麻的伤痕和刺身再也遮挡不住。
林逾的目光在那些伤痕上停了一会儿，默默转开视线：“我也在等。”
单次迷宫的最长时限是1.5小时，也即最晚十一点半就会被管理人接出。
可陆枚和郁郁都相继报了平安，只有艾利亚斯始终没有消息，这让林逾心里很是不安。
如同心有灵犀，两人对话未完，林逾的通讯器便亮起绿光。
林逾迫不及待接通了通讯：“冯大哥？”
对面却迟疑一会儿，困难地吐出几个字音：“他在第85层。”
嗓音很清很冷，和艾利亚斯温融醇厚的腔调很不一样。
林逾皱起眉头辨认片刻，隐隐有了猜测：“你是……护理员吗？陆惟秋？”
对方默然。
寂静中，彼端传来艾利亚斯压抑的喘息，林逾再顾不得陆惟秋的回应：“你们在85层？我现在上来，艾利亚斯受伤了吗？你们那边有没有药品或者支援系？”
又是半晌，通讯器似乎被人气急败坏地推让一阵。
最终艾利亚斯接过了通讯，沉重的呼吸让林逾心下一沉，艾利亚斯却用笑声回应：“别担心，指挥，我没事。”
“克洛维斯也在这里，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
“不，我只是报个平安。您会照顾好他的，用不着我操心，对吧？”
林逾揉揉眉心，和克洛维斯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我倒宁可你操心。”
“克洛维不能来85层吧？刚到福利院，可别让他做些糊涂事。”艾利亚斯低笑着回答，“我很好，别担心，我不想给队里添麻烦，所以请您千万不要过多考虑我。”
林逾张了张嘴：“就算你这么说……”
“我没办法走出迷宫。”艾利亚斯难得打断他的话语，“指挥，也许我真的该退役了。我是说……嗯，先专心通过考试吧，抱歉，说了让您困扰的话，总之请不要太担心我——您知道的，那样我会更难受。”
林逾只好吞下后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叩紧通讯器，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
却见克洛维斯也对他摇摇头，即使没有听到艾利亚斯的原话，克洛维斯也能猜到他的态度。
毕竟艾利亚斯一直是这样的人。
他是军人，是随时可以为帝国、为家族、为团队牺牲自己的人。
林逾叹一口气，低声答：“我明白了，我不会额外照顾谁的，你尽快调整吧。”
对面的艾利亚斯像是如释重负：“好，谢谢您。”
同一时间，陆惟秋的话音在他心底响起：
“艾利亚斯受伤了，但我会治好他。”
林逾按着心口，无声地回应：“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