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逾查到“ID”的含义之前,他们都把这段经历当作莱希特家族的历史复刻。
按理说,利斯特拉、卡拉以及剩下的两名孩子,在大家心中都是独立的个体。
可是在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学概念中,被区分成“id”、“ego”和“superego”的三者并非三类人群,而是人格的三部分构成。
这又让林逾陷入一瞬间的迷茫。
“精神障碍?”艾利亚斯率先打破僵局,“利斯特拉是‘姐姐’,卡拉是‘养女’,那么抛开至今没有线索的‘年幼养子’,莱希特家族里至少还有‘年长养子’和‘妹妹’。会不会是这些人之一产生了精神障碍的问题……我不是指一定产生病症,而是TA接触到这一知识,于是用自己浅显的认知将‘家人们’进行了分类。”
“而后,在TA本人,或者外界力量的推动下,基于TA对莱希特家族的记忆和对家人的分类,幻象里出现了‘id’这种符号暗示。它不一定正确,仅仅是作为此人的认知划分和感情倾向,留下了一个‘记号’。”
剩下四人都沉默注视着艾利亚斯。
陆枚在尝试消化,克洛维斯已经趴下。
郁郁:“我不理解。”
艾利亚斯只能以满怀希望的目光看向林逾:“我记得指挥系有心理学相关的课程。”
林逾:“我是F。”
艾利亚斯:“……”
“真正的莱希特家族可能根本没有锡兵、人鱼这些童话元素,我们看到的、经历的都是基于某人记忆或者叙述的复刻。‘id’也不是真的指向利斯特拉这个具体的人,而是隐喻着这方世界的基底——那个未知者内心的偏向。”
陆枚的指节在桌面轻轻敲动,伴随他的言语节奏,不急不缓地将艾利亚斯的语意翻译出来:
“TA的‘本我’向往着利斯特拉,无论是和利斯特拉一起脱离莱希特,还是如利斯特拉一样拥有病态的爱情……TA本能的一面就是如利斯特拉这样的人。”
有了陆枚的解释,林逾立刻接过话头:“就是天蓝色日记本的主人?”
众人纷纷望了过来,陆枚又是一声轻哼别过头去:“你这不是早就猜到了?”
林逾眨眨眼,佯装没有听出他的情绪:“那我也不确定嘛。”
艾利亚斯低头笑笑:“这不是很好吗,指挥虽然有自己的猜测,但还是特意来听我们的想法。”
作为精神类异能者,当他们认定这里不是现实,艾利亚斯就已开始考虑幻境的来源。
意识建立在物质之上,再强大的异能者也不能凭空建构出一个毫无依据的空中楼阁,无论幕后建造这方幻境的人是何方神圣,TA都必须掌握一定的内部信息,才能创设“莱希特家族”这一怪诞荒谬的世界。
而要实际知悉“孩子们”在当年的经历和抉择,此人要么就是家族一员,要么和曾经的家族成员达成了合作。
而且和TA合作的人不是亚当。
因为亚当是“孩子们”的敌对方,他甚至没有途径知道利斯特拉和卡拉的私交。
林逾等人不可能靠着一本心理学书籍就成为这一领域的学者,但他们都知道一条明文规定,要求四个“孩子”每晚在天蓝色日记本上留笔。
林逾道:“之所以不在另外三个日记本上写,是因为那三个主人都不会再用莱希特家族的日记本。与其说是你们在扮演四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你们在扮演‘第四人’和‘第四人’扮演的另外三人。”
众人沉默半晌。
克洛维斯后知后觉地抓抓头发:“所以只要杀死‘第四人’,也就是我,就可以出去了?”
因为天蓝色日记本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
因为沉迷童话的“主人”明显指向了他。
就像闹剧一样,似乎出现了一条敞亮的捷径,队伍却又一次陷入两难。
是快刀斩乱麻地对克洛维斯动手,直接跳出这套规则?
还是按部就班继续照着某人的期待行事,去看看莱希特家族的终局?
“或者拖到七天之后。”
林逾开口截断克洛维斯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牺牲克洛维斯,哪怕这里只是一方幻境。
于是其他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他身上。
克洛维斯挑眉问:“为什么?反正也不是真的死,怎么可以耽误大家。”
陆枚哼笑:“假如把条件换成‘杀死家庭教师就能直接通关’,某人恐怕已经自刀了吧。”
郁郁默不作声,但跟着前两人的反讽不停点头,满脸都是赞同。
林逾:“……”
他把可怜巴巴的目光投向艾利亚斯。
艾利亚斯别开眼神,低咳一声:“既然指挥已经在反思了,姑且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但是在其他人表示原谅之前,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爱伦如昨天一样打开后门,温和地宣布:“老师,孩子们,午餐时间到了。”
林逾有理由怀疑克洛维斯和郁郁都没听懂今天的谈话。
不过陆枚和艾利亚斯多半是理解了。
他们讨论的核心无非是“幻境的来源”,而通过天蓝色日记本和“id”的线索,目前来看,这个虚假的莱希特家族之所以存在,正是拥有精神类异能的某人托借孩子之一的记忆和叙述所创。
克洛维斯提出的办法很可能是有效的。
但林逾绝对不可能考虑。
“对了,我听爱伦说,今天上午有人和老师发生了口角?”
众人的刀叉一顿,主座的亚当却像看不见他们的敌意,自顾自笑问:“老师,有这回事吗?”
林逾一时摸不准他的用意,低声回答:“只是学术讨论。”
“您不用担心孩子报复,老师,请尽管告诉我。”
“抱歉,但确实没有您所说的口角。”
“——是那孩子吧?”
林逾浑身一僵,顺着他带有笑意的目光看去。
亚当果然正看着陆枚,他们无法分辨他眼神中的深意,只能听他慢条斯理地命令:“午餐后来我书房一趟。”
陆枚微微仰头:“知道了。”
“等等,亚当先生……”
“老师,”亚当不疾不徐打断了林逾的劝解,“我是在帮你。”
林逾怔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枚放下刀叉:“我吃饱了。”
亚当微笑颔首,似乎对陆枚的顺从很是满意。他也同样放下餐具,嘱咐剩下的人们继续用餐,接着负手走上楼梯,对陆枚微微点头:“上来吧。”
陆枚起身,在他经过林逾的瞬间,单手碰了碰林逾的肩膀。
接着,林逾便听到他压低声音:“匕首。”
几乎是一瞬间的默契,匕首无声滑出林逾的袖管,他捏住刀刃,将匕首送过去。
陆枚牢牢握着刀柄,和林逾对视的刹那,林逾注意到他耳垂又一次挂上了翠绿的耳饰。
小小的一枚宝石,光华流转,像是藏了一片春天。
陆枚的眼神微微下斜,同林逾的视线一触即分。
他的唇畔犹带笑意:“……你猜支援系为什么叫支援系?”
如果说指挥系通常被视为耀眼的金色,那么最能代表支援系的便是象征生机和希望的绿色。
相较于战斗系和侦察系,支援系学生需要研读的专业课程实际覆盖更广。
大多数队伍里,支援系成员往往会担负起“副指挥”的职责。
因为他们大部分在体能不占优势,在进入队伍之前就会有意识向脑力发展,之后也更容易和指挥达成同频,从而成为队伍内部上传下达的桥梁。
而这也是“后勤支援系”中的“后勤”之义。
在各大军区的历史作战中,不乏指挥系力不能及,支援系临危受命的案例。
退为忠臣,进亦明君。
金色是万人瞩目的荣誉,绿色便是包容其锋芒、催助其成长的“生机”。
在安平里守护,于困境中迸发。
——这就是支援系参与战场的使命。
亚当没有关上书房的门。
那扇门便这样大喇喇敞开着,房内没有开灯,显得黑漆漆的,如一头困兽大张的巨口。
陆枚将匕首别在腰际,身上还穿着属于莱希特家族的古老礼服,腰后垂下燕尾似的后摆。
这对别人来说多少有碍行动的着装,却完全不影响陆枚。
他是裹在金银珠宝里长大的“孤儿”。
比起父母,他反而对这些繁复沉重的礼节和衣饰更加熟悉。
“进来吧。”亚当在房中说。
走廊里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唯独陆枚经过时撩过窗帘,缝隙里穿出一丝天光。
光线于匕首的锋面折射,堪堪掠过房中布景,斑驳的光点落在亚当脸庞,更是平添些许阴沉。
“打扰了。”陆枚放下窗帘,举步走进那间书房。
“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跟在老师身后不发一言。”
“嗯。”
“很喜欢这位老师吗?”
“是。”
“那为什么还要和老师起争执呢?”
陆枚和他保持着两米距离,警惕地贴在门边:“只是小事。”
昏暗中,亚当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像飞蛾接近灯火时振翅的“噗噗”声,压抑而沉闷,倒不像嘲讽,而是真心觉得陆枚这副表现好玩似的。
陆枚微微皱眉,压着性子等他笑完。
接着,亚当问:“你知道他曾恐吓我什么吗?”
“——他说他杀过我的外孙,利斯特拉的儿子,他讨厌我,所以连我的性命也要一并拿去。”
陆枚没有作答。
他冷漠地打量着亚当的表情,尽管看不清晰,但他不觉得亚当是在抱怨。
换言之,从亚当的语气里他只听出了诙谐的打趣。
“你们从哪里来?”
“帝国首都军校。”
“你们去过了哪些地方?”
“西部星域吉卡拉星,南部星域SUK星系。”
“……噢,”亚当继续问,“那些地方比这里好吗?有安稳的睡眠?有美味的三餐?有贴心的仆从?有团结的家人?”
陆枚神色漠然,一并回答:“都没有。”
亚当便摇摇头:“可你们都想着逃出去?无法理解。”
“我给你们最好的家园、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氛围,你们拥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只要安静度日,七天只是弹指一瞬间的休假。要知道,离开了低层区,往上的路途只会更加艰辛,到时候你们还会怀念这里的幸福。”
亚当一边说着,竖起一根手指:
“而我什么都不收取,我只要你们做七天的‘儿女’。”
陆枚把手背在背后,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刀锋。
亚当问:“你既然和他关系不错,那么你来回答,他为什么要杀我?”
陆枚微微扬起下巴,像在思考,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的低吟,糊弄着在说些什么。
亚当果然道:“你走近些,我听不见。”
似乎是为了回答亚当,陆枚缓步逼近。
有人奔上楼梯,急促的脚步震彻楼栋,像是要把木板都踹翻一般。
他奔跑的身形带起微风,走廊里的窗帘也被掀开,大束大束的光明洒落入内,照亮晦暗的走廊,穿入书房,一瞬间映在亚当惨白的面孔,及他手边花瓶里飘摇的五枝白花。
陆枚高高地举起匕首,光线刺痛了亚当的眼。
于是霎时间,锋刃直向亚当起伏的胸膛猛扎过去。
“陆枚——!”
林逾甚至来不及走门,他砸开更接近的玻璃窗,飞身扑进书房,向陆枚伸出手去。
可是匕首已经深深没入了亚当坐着的椅背,陆枚手背上都隆起明显的青筋。
陆枚单膝跪在亚当的腿上,两人身形近乎相叠。
他逆着光,也把亚当笼罩在大片的阴影里。
唯独预料中喷涌的鲜血并未出现。
“……陆枚!”林逾伸手试图拉开陆枚,却听见疑似玻璃碎溅的声音。
匕首不知何时成了一簇寒冰,受到陆枚的握力,它们便争先恐后地裂作碎片,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这些冰棱或深或浅割开了陆枚的手,几滴血水和碎冰一起砸落,很快润红了地板。
匕首没有扎进亚当的胸膛。
它止步于亚当脖颈和肩膀之间的折角,以毫厘差距避开了亚当的身体。
“安德烈不可能是‘王子’。”
陆枚轻声开口。
“他们都把莱希特家族当作‘深海’,以为安德烈就是‘王子’。
“但我不这么认为。
“——假如莱希特其实是人类生活的陆地呢?”
林逾错愕地抬起头,在书房外,克洛维斯他们也正飞奔而来,听到陆枚的发言,都不自觉停下脚步。
陆枚拍落手上所有的冰渣,低眼续道:
“一个劝利斯特拉‘他会毁了你’的女性,我不相信她会被单纯的爱情蒙蔽。我能想到的可能,是卡拉早已成为失去鱼尾的‘人类’,在莱希特尝试追求她的‘王子’。
“利斯特拉为她送来‘匕首’,那是‘小山羊派’的思想。”
“将匕首扎进王子的胸膛,换来的是重回海底的机会,而不是灵魂。”
随着陆枚的叙述,林逾一瞬间恍然大悟。
但陆枚的话并没有到此结束,他继续说:
“卡拉的身份是养女,说明她起初不是莱斯特的成员。她牺牲了一些东西来到莱斯特,甘愿成为‘小绵羊派’,服从这些荒诞无聊的规则,这是因为她希望莱斯特帮她得到‘灵魂’。
“可她失败了,小人鱼得不到王子的青睐,卡拉也没能在莱斯特找到她需要的东西。
“恰好此时情况危急,利斯特拉送来匕首,要她‘杀死王子’——毁掉莱斯特,说不定作为养女的某些标准评定就会不合格,从而被原来的地方带回,也即,回归深海。”
光明照彻整间书房。
花瓶里的一枝白花开到极致,结出青涩的、逐渐硕大的果实。
一只圆润通红的苹果就这样突兀地垂落下来。
陆枚摘下那只苹果,抛到了亚当的手里。
“如果卡拉杀了你,莱希特会崩溃,她的危机可以暂时解除,但自己也会失去获得‘灵魂’的机会。
“同样地,如果我杀了你……”
陆枚抱臂让步,任由午后的阳光晒在亚当脸上:“我凭什么要跟你一命换一命?就凭你故意激怒我的那几句废话?”
神话中,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一只苹果,于是被驱逐出伊甸园。
这只花瓶里诡异的五枝白花,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早在陆枚昨晚前来浇水,今天中午又特意撩开窗帘观察一眼,他便发现五枝白花明显的差别。
——在他浇花之前,盛放的白花只有一朵,而今天变成了两朵。
迄今前来浇水的恰好也是他和郁郁两人。
亚当闷声笑了起来。
他的胸腔抽搐一般起伏,笑声前所未有的响亮。
随后他便举起那只苹果,在陆枚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你真聪明,我很喜欢你。”亚当说,“不过,现在是午休时间了。”
如昨天一样低沉的男声从他口中发出,林逾第一时间想要捂住耳朵,但当亚当说到“午休时间”,他的身体便难以自制地软了下去。
克洛维斯等人也和他相仿,尽管大家都察觉到了诡异,可是无一能逃过来自亚当的威压。
只剩陆枚扶住最近的林逾,沉默着将他扶上一旁的藤椅。
朦胧中,林逾听见陆枚低低的话音:“记住了,这是本殿送你的参考答案。”
“记录好了吗?生物机能正常、异能培植正常、精神力发育正常……”
“哈哈,真的正常吗?这些数值换成普通人类都已经死八百次了吧?”
“嘘,还不是为了给上边一个交代。”
白大褂的身影隐隐约约,他们围拢着高大的培养皿,对着其中等人高的实验体指指点点。
人语低沉而密集,像吵闹的蚊蝇,这场实验相当漫长,至少在它的脑海里,自有意识起便和这群白大褂为伍了。
“档案都整理好了吧?那位大少爷指名了今天要看。”
“不是我说,他一个当兵的能懂实验?就算给他看了A2的档案他也不能理解这次实验的意义。”
“谁让人家有个好爹,是谢上将的儿子呢……好了好了,敷衍一下得了。”
人群远去,嘈杂的研究室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实验体发出一声无知觉的叹息,沉沉昏睡过去。
“——你们真该为你们的记录感到羞耻。”
光影更迭,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立于眼前。
少年背对着实验体,但他身上剪裁得体的军装依然是实验体有史以来见过最特别的景色。
纸质档案被他修长的手指一一翻过,少年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仔细和耐心。
在他不加掩饰的嘲讽下,昔日意气风发的研究员们都如霜打的茄子,乖乖站成一排不敢言语。
少年转回身,娴熟地操作起那些复杂的实验设备。
在研究员压抑的惊呼声中,他很快调取出真实的历史数据,并和档案里的记录一一比对。
“真该替集团感谢你们,呕心沥血的研究员们。”
少年冷笑着抬头:“呕心沥血地数据造假,呕心沥血地应付交差,呕心沥血地出卖实验体的隐私数据。好得很,亚米德森集团将以诸位为荣,我会亲自把你们的坟墓踹得稀烂,让脚印成为你们至上的荣光。”
研究员们齐刷刷吓得腿软,他们有的扶着桌子,有的扶住门,面对少年声色俱厉的诘问,却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会对一个实验体这么上心。
往常从来没有人会过问实验体A2的情况,因为大家默认它是一个残次品,成功概率远低于隔壁的A1……
它不过是A1附带的一个备用,只要A1能顺利出舱,A2的死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所以他们才稍微懈怠了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骂到这种程度,他们当然是嫌丢人的。
就算他看懂了实验报告、就算他粗略了解一点仪器操作,无非是仗着谢思渊才有底气对他们吆五喝六。在场都是帝国顶尖的科研人员,要忍气吞声任人谩骂也是不可能的。
“谢公子,我们A2研究组的经费和人员储备就是不如A1,请您多谅解,这些问题我们都会改进。”
少年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必,A2的情况今后都不劳你们费心。”
他侧头看向培养皿里瘦弱的实验体。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也和他对视。
这是实验体A2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
哪怕怒气冲冲,那副眉眼也带着暴戾的美丽。
似乎是感受到它的好奇,少年的表情稍微柔和些许。
研究员们噤若寒蝉,期待着少年能够放过他们。
但他的温柔只是转瞬即逝的假象,和A2问好之后,少年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名身着军装的机械人应声从实验室外走进,恭恭敬敬等他差遣。
“解散A2原研究组,把他们的出入许可全部注销。
“新研究组的人员重新选拔,待遇和A1一样,简历直接投递到我邮箱。”
一片哀嚎声中,那些讨人厌烦的白大褂被机械人拖行出去。
他们将会失去A2研究组的高昂薪酬,也将再不能进入实验室打扰A2的生活。
等到实验室里只剩A2和少年,他又转回身体,抬手和玻璃壁轻轻相贴。
“你好啊,”少年的神色无比柔和,“我叫谢泓,今后大概要一起共事了,请多关照。”
在谢泓一天不下七次的监督和亲自照料下,A2原本孱弱的身体很快恢复正常。
它的意识发育进度甚至超过了A1,在谢泓来到实验室的第三个月,A2第一次发出了人言。
它模模糊糊地叫他:“……泓!”
其实A2的年龄比谢泓要大。
它正式被列入培养计划已经快十八年,心智的成熟度也不亚于正常的成年人。
但谢泓很乐意来照顾它。
他给它观赏芭蕾舞剧,给它分享自己的中学生活,给它讲述研究员们的糗事。
A2唯一疑惑的一点是,谢泓这些温柔的表现都只给它看。
面对研究员和机械人时,谢泓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
尤其在谢泓展现出他超强的战斗能力后,A2便听见研究员们私下讨论:“不然怎么叫他‘暴君’?据说这小子才满十五,杀过的人已经不下三位数了。”
“暴君”。
这个称谓对A2而言还是有些太难懂。
但它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因为其他人从不敢当着谢泓的面说这个词语。
每当谢泓来实验室看它,研究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必提和他说话。
除了A2和机械人,谢泓没有其他朋友。
谢泓还在长高。
十五岁的男生正是长高的年纪,相识半年左右,谢泓比初见高出了好几厘米。
他的脸颊也褪去曾经略显稚嫩的观感,线条利落,眼神更如寒冰。
越来越多的人对他退避三舍。
“……泓,我喜欢,芭蕾。想学。”
谢泓应声抬头:“你想跳舞?”
A2试探着抬起双臂,插进皮肉的软管让它有些疼痛,但为了向谢泓展示自己的决心,A2竭尽所能模仿着芭蕾舞者的姿态。
它看向谢泓,无比认真:“想学!”
它想摆脱培养皿,它想和谢泓站在同一片空间。
想用舞蹈告诉谢泓,不要总是对人那么凶,像一只孤高的天鹅,看上去实在可怜。
“有希望的。”谢泓笑着安慰它,“上周A1通过测试,即将转移场地送去社会训练区。如果你也能通过的话,就可以和它一起转移了。”
A2问:“怎么,通过?”
“当你拥有和人类无异的智商和外形,就会被投放到社会训练区。
“那里有另外的考核员,他们认可之后,就有人送你前往其他星域,从此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类?”
谢泓低下了眼,这个问题让他思考很久。
“抱歉,”谢泓答,“他们都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你们不能以人类的身份出现,那些人也无法善待你们……我们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A2不能理解。
但在一周后,它也顺利通过了测试。
测试当天,它在研究员和谢泓的注视下蜕变出和人类无异的身体,当属于女性的特征在它身上显现,余光所及,果然瞟见谢泓微红的双颊。
小少年转身侧脸,不敢再看她。
“你为什么会变成女孩子?”谢泓问,“我以为、我以为你天天看着我,会变成弟弟……”
A2笑眯眯穿上实验体特供的宽大衣袍,歪头时,火焰一般的红发吸引了谢泓全部的视线。
“乖乖叫姐吧,现在你才是弟弟咯。
“我会成为最亮眼的舞者,去看看是不是变得厉害之后,就会和你一样不近人情。”
谢泓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不会的。”
谢泓低声说:“被人讨厌的只要我一个就够了,你要融入他们才好。”
“社会训练区”是北部星域的某地。
A2被更名为“卡拉·莱希特”,以养女身份入住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加入莱希特家族的那天,父亲亚当和母亲夏娃,带着足足三名子女前来欢迎。
其中有一对他们亲手带大的姐妹,还有一名前不久入住的养子。
卡拉知道,那名养子一多半就是曾经的A1,但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
家庭教师彼得的课程非常枯燥。
在彼得温吞的教导和家族麻烦的规则下,卡拉的脾气日渐暴躁。
但她向往着通过亚当夏娃的考核,蜕变为真正的人类,所以面对利斯特拉一再抛出的橄榄枝始终回避。
谢泓说过,要乖乖听话,通过社会性训练才能更好地融入人类。
因为被人类排斥的话,就会让他们的处境非常糟糕。
直到彼得离开了莱希特。
新的家庭教师抵达家族,亚当夏娃照旧带着孩子们前去迎接。
比上次见面更加高挑的身形踏光而至。
“安德烈”拍去衣衫上的灰尘,他几乎和亚当齐高,足够俯视剩余的所有人。
那张和名字极不吻合的东方面孔绽出一抹疏离客气的笑:
“有幸认识诸位,在下安德烈,今后的日子请多关照。”
“我叫谢泓,今后大概要一起共事了,请多关照。”
年幼的妹妹举着童话书跑来她的卧室。
妹妹还很小,小到常常违背规则,需要哥哥姐姐们在深夜里哄睡。
“今天想听《海的女儿》。”妹妹说。
卡拉便揉揉惺忪的睡眼:“那个故事已经读过很多次了啊。”
“因为卡拉的红发就像人鱼公主!
“但是卡拉不要为了王子就离开我们哦?”
“……不会的,单是来到莱希特就够我累了。”
“那卡拉也不要变成泡沫!”
“………不会啦。”
彼得离开后,利斯特拉便彻底疯了。
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彼得的“背叛”,尽管在卡拉看来,所谓爱情根本是利斯特拉一厢情愿的臆想。
但不可否认,彼得确然给了利斯特拉逃跑的希望,又亲手粉碎了那希望。
卡拉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安德烈听,安德烈也一言不发地听着。
利斯特拉向她倾诉,她便向安德烈倾诉,至于安德烈心里想着什么,卡拉毫不知情。
“我真想离开这里。”利斯特拉说。
“她说,‘我真想离开这里’。”卡拉说。
那些属于“小山羊派”的思想无知觉浸润了卡拉的意识。
她本就是向往自由的性格,要不是为了安德烈——谢泓所说的“成为人类”,她绝不会压抑天性在莱希特家族一味顺从。
终于,某天安德烈在她倾诉时抬起了头。
安德烈问:“A2,是我害你变得痛苦了吗?”
他放弃了“安德烈”和“卡拉”的伪装。
他主动叫她“A2”。
卡拉抿了抿唇,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以为到了莱希特家族,我就会变成人类。
“可这里的规则怎么这么多?
“我怎么做也做不到安东尼那么好,看到父亲母亲失望的表情,我真觉得我还是自己孤零零算了。”
谢泓沉默地听她说着。
“哪怕让我回去实验室,继续在培养皿里泡着发臭也好。
“谢泓,我可能没办法成为你们心目中的‘人类’。”
那天谢泓安静了很久。
久到卡拉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才听见低如蚊讷的、来自谢泓的答复:“我知道了。”
“——卡拉!”
利斯特拉的呼唤由远及近:“安德烈和彼得的信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现在要杀死他!”
这沉重的规则约束着她。
这畸形的家庭戕害着她。
利斯特拉带来了一把匕首,那是寒冰凝成,一看就知道是谢泓的杰作。
卡拉知道这把匕首意味着什么。
假如她此时此刻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和谢泓都将得到解放。
而她是宝贵的实验体,死刑绝不可能,等待她的只会是返回实验室重新培养。
大概三五年后,她又能重获新生。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握紧匕首,颤抖着声线道:“我要杀了他,我亲眼看到……妈妈过世那天,他对妈妈做那种事。那是爱吗?卡拉,如果我们也死了,他是不是还会把我们缝到他的身上?”
——杀死亚当。
她不可能成为人类的。
她无法理解人类的道德,无法理解人类的家庭,无法理解人类的枷锁。
谢泓说人类需要她,所以他们才创造她。
可是人类又排斥着非人类的她,所以才要她粉饰成一般人类的样子,去满足人类对她的需要。
他们明明连生为同类的谢泓都会排斥。
她已经无法忍受了。
“匕首给我,我去杀他。”
穿过森林,穿过荒野,穿过一望无际的所有。
本该被关在禁闭室的谢泓出现在她眼前,他敞开双臂,以安抚的姿态轻轻拥抱了她。
那把匕首没能扎进亚当的身体。
在最后一刻,卡拉听到了妹妹的哭叫、A1的脚步,她想起利斯特拉肿胀的哭眼,一瞬间卡拉陷入恍惚。
睡梦中的亚当被她惊醒,他眨眨眼:“卡拉?怎么了?”
这是她的第一位父亲。
但如果不杀了他,安德烈和利斯特拉都会更加痛苦。
“……你拿着这把匕首,是什么意思呢?”亚当轻声询问,“你要杀了我?”
匕首失手砸落在地,只有她仓皇而逃。
“就让这些过往都像森林一样抛之身后。
“倘若利斯特拉真心想走,我随时都会帮她。”
谢泓将她推进自己的私人飞船,他准备好了所有,只等卡拉跑过那片满是沼泽的森林。
他的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靠近过来,在卡拉眉心轻轻落吻。
“……为什么包庇我到这种程度?没能杀死亚当都是因为我太软弱。”
谢泓帮她穿戴好安全设备,低头时,眼睫垂下的阴翳遮挡了他眸底的情绪。
“杀或不杀都不重要。”谢泓说,“我偶尔也会质疑人类的规则。”
“可你明明要我融入人类。”
“融入不了就算了。”
“融入不了我还怎么站到舞台上跳舞?”
“舞蹈不是人类的专利,你也有你鲜活的灵魂。——为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吧。”
卡拉迟疑一会儿,回头张望那片森林。
“林……”她想了想,“歉?抱歉的歉。”
谢泓道:“古东方用茜草作红色染料,换成‘茜’字怎么样?”
“不用再成为‘我们’心目中的‘人类’,
“你只是你,独一无二的林茜。”
那天他们一起认识到,被人类排斥的人类,是不可能教会一个实验体如何融入人类的。
他们只能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