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逾查到“ID”的含义之前,他们都把这段经历当作莱希特家族的历史复刻。

  按理说,利斯特拉、卡拉以及剩下的两名孩子,在大家心中都是独立的个体。

  可是在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学概念中,被区分成“id”、“ego”和“superego”的三者并非三类人群,而是人格的三部分构成。

  这又让林逾陷入一瞬间的迷茫。

  “精神障碍?”艾利亚斯率先打破僵局,“利斯特拉是‘姐姐’,卡拉是‘养女’,那么抛开至今没有线索的‘年幼养子’,莱希特家族里至少还有‘年长养子’和‘妹妹’。会不会是这些人之一产生了精神障碍的问题……我不是指一定产生病症,而是TA接触到这一知识,于是用自己浅显的认知将‘家人们’进行了分类。”

  “而后,在TA本人,或者外界力量的推动下,基于TA对莱希特家族的记忆和对家人的分类,幻象里出现了‘id’这种符号暗示。它不一定正确,仅仅是作为此人的认知划分和感情倾向,留下了一个‘记号’。”

  剩下四人都沉默注视着艾利亚斯。

  陆枚在尝试消化,克洛维斯已经趴下。

  郁郁:“我不理解。”

  艾利亚斯只能以满怀希望的目光看向林逾:“我记得指挥系有心理学相关的课程。”

  林逾:“我是F。”

  艾利亚斯:“……”

  “真正的莱希特家族可能根本没有锡兵、人鱼这些童话元素,我们看到的、经历的都是基于某人记忆或者叙述的复刻。‘id’也不是真的指向利斯特拉这个具体的人,而是隐喻着这方世界的基底——那个未知者内心的偏向。”

  陆枚的指节在桌面轻轻敲动,伴随他的言语节奏,不急不缓地将艾利亚斯的语意翻译出来:

  “TA的‘本我’向往着利斯特拉,无论是和利斯特拉一起脱离莱希特,还是如利斯特拉一样拥有病态的爱情……TA本能的一面就是如利斯特拉这样的人。”

  有了陆枚的解释,林逾立刻接过话头:“就是天蓝色日记本的主人?”

  众人纷纷望了过来,陆枚又是一声轻哼别过头去:“你这不是早就猜到了?”

  林逾眨眨眼,佯装没有听出他的情绪:“那我也不确定嘛。”

  艾利亚斯低头笑笑:“这不是很好吗,指挥虽然有自己的猜测,但还是特意来听我们的想法。”

  作为精神类异能者,当他们认定这里不是现实,艾利亚斯就已开始考虑幻境的来源。

  意识建立在物质之上,再强大的异能者也不能凭空建构出一个毫无依据的空中楼阁,无论幕后建造这方幻境的人是何方神圣,TA都必须掌握一定的内部信息,才能创设“莱希特家族”这一怪诞荒谬的世界。

  而要实际知悉“孩子们”在当年的经历和抉择,此人要么就是家族一员,要么和曾经的家族成员达成了合作。

  而且和TA合作的人不是亚当。

  因为亚当是“孩子们”的敌对方,他甚至没有途径知道利斯特拉和卡拉的私交。

  林逾等人不可能靠着一本心理学书籍就成为这一领域的学者,但他们都知道一条明文规定,要求四个“孩子”每晚在天蓝色日记本上留笔。

  林逾道:“之所以不在另外三个日记本上写,是因为那三个主人都不会再用莱希特家族的日记本。与其说是你们在扮演四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你们在扮演‘第四人’和‘第四人’扮演的另外三人。”

  众人沉默半晌。

  克洛维斯后知后觉地抓抓头发:“所以只要杀死‘第四人’,也就是我,就可以出去了?”

  因为天蓝色日记本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

  因为沉迷童话的“主人”明显指向了他。

  就像闹剧一样,似乎出现了一条敞亮的捷径,队伍却又一次陷入两难。

  是快刀斩乱麻地对克洛维斯动手,直接跳出这套规则?

  还是按部就班继续照着某人的期待行事,去看看莱希特家族的终局?

  “或者拖到七天之后。”

  林逾开口截断克洛维斯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牺牲克洛维斯,哪怕这里只是一方幻境。

  于是其他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他身上。

  克洛维斯挑眉问:“为什么?反正也不是真的死,怎么可以耽误大家。”

  陆枚哼笑:“假如把条件换成‘杀死家庭教师就能直接通关’,某人恐怕已经自刀了吧。”

  郁郁默不作声,但跟着前两人的反讽不停点头,满脸都是赞同。

  林逾:“……”

  他把可怜巴巴的目光投向艾利亚斯。

  艾利亚斯别开眼神,低咳一声:“既然指挥已经在反思了,姑且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但是在其他人表示原谅之前,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爱伦如昨天一样打开后门,温和地宣布:“老师,孩子们,午餐时间到了。”

  林逾有理由怀疑克洛维斯和郁郁都没听懂今天的谈话。

  不过陆枚和艾利亚斯多半是理解了。

  他们讨论的核心无非是“幻境的来源”,而通过天蓝色日记本和“id”的线索,目前来看,这个虚假的莱希特家族之所以存在,正是拥有精神类异能的某人托借孩子之一的记忆和叙述所创。

  克洛维斯提出的办法很可能是有效的。

  但林逾绝对不可能考虑。

  “对了,我听爱伦说,今天上午有人和老师发生了口角?”

  众人的刀叉一顿,主座的亚当却像看不见他们的敌意,自顾自笑问:“老师,有这回事吗?”

  林逾一时摸不准他的用意,低声回答:“只是学术讨论。”

  “您不用担心孩子报复,老师,请尽管告诉我。”

  “抱歉,但确实没有您所说的口角。”

  “——是那孩子吧?”

  林逾浑身一僵,顺着他带有笑意的目光看去。

  亚当果然正看着陆枚,他们无法分辨他眼神中的深意,只能听他慢条斯理地命令:“午餐后来我书房一趟。”

  陆枚微微仰头:“知道了。”

  “等等,亚当先生……”

  “老师,”亚当不疾不徐打断了林逾的劝解,“我是在帮你。”

  林逾怔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枚放下刀叉:“我吃饱了。”

  亚当微笑颔首,似乎对陆枚的顺从很是满意。他也同样放下餐具,嘱咐剩下的人们继续用餐,接着负手走上楼梯,对陆枚微微点头:“上来吧。”

  陆枚起身,在他经过林逾的瞬间,单手碰了碰林逾的肩膀。

  接着,林逾便听到他压低声音:“匕首。”

  几乎是一瞬间的默契,匕首无声滑出林逾的袖管,他捏住刀刃,将匕首送过去。

  陆枚牢牢握着刀柄,和林逾对视的刹那,林逾注意到他耳垂又一次挂上了翠绿的耳饰。

  小小的一枚宝石,光华流转,像是藏了一片春天。

  陆枚的眼神微微下斜,同林逾的视线一触即分。

  他的唇畔犹带笑意:“……你猜支援系为什么叫支援系?”

  如果说指挥系通常被视为耀眼的金色,那么最能代表支援系的便是象征生机和希望的绿色。

  相较于战斗系和侦察系,支援系学生需要研读的专业课程实际覆盖更广。

  大多数队伍里,支援系成员往往会担负起“副指挥”的职责。

  因为他们大部分在体能不占优势,在进入队伍之前就会有意识向脑力发展,之后也更容易和指挥达成同频,从而成为队伍内部上传下达的桥梁。

  而这也是“后勤支援系”中的“后勤”之义。

  在各大军区的历史作战中,不乏指挥系力不能及,支援系临危受命的案例。

  退为忠臣,进亦明君。

  金色是万人瞩目的荣誉,绿色便是包容其锋芒、催助其成长的“生机”。

  在安平里守护,于困境中迸发。

  ——这就是支援系参与战场的使命。

  亚当没有关上书房的门。

  那扇门便这样大喇喇敞开着,房内没有开灯,显得黑漆漆的,如一头困兽大张的巨口。

  陆枚将匕首别在腰际,身上还穿着属于莱希特家族的古老礼服,腰后垂下燕尾似的后摆。

  这对别人来说多少有碍行动的着装,却完全不影响陆枚。

  他是裹在金银珠宝里长大的“孤儿”。

  比起父母,他反而对这些繁复沉重的礼节和衣饰更加熟悉。

  “进来吧。”亚当在房中说。

  走廊里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唯独陆枚经过时撩过窗帘,缝隙里穿出一丝天光。

  光线于匕首的锋面折射,堪堪掠过房中布景,斑驳的光点落在亚当脸庞,更是平添些许阴沉。

  “打扰了。”陆枚放下窗帘,举步走进那间书房。

  “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跟在老师身后不发一言。”

  “嗯。”

  “很喜欢这位老师吗?”

  “是。”

  “那为什么还要和老师起争执呢?”

  陆枚和他保持着两米距离,警惕地贴在门边:“只是小事。”

  昏暗中,亚当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像飞蛾接近灯火时振翅的“噗噗”声,压抑而沉闷,倒不像嘲讽,而是真心觉得陆枚这副表现好玩似的。

  陆枚微微皱眉,压着性子等他笑完。

  接着,亚当问:“你知道他曾恐吓我什么吗?”

  “——他说他杀过我的外孙,利斯特拉的儿子,他讨厌我,所以连我的性命也要一并拿去。”

  陆枚没有作答。

  他冷漠地打量着亚当的表情,尽管看不清晰,但他不觉得亚当是在抱怨。

  换言之,从亚当的语气里他只听出了诙谐的打趣。

  “你们从哪里来?”

  “帝国首都军校。”

  “你们去过了哪些地方?”

  “西部星域吉卡拉星,南部星域SUK星系。”

  “……噢,”亚当继续问,“那些地方比这里好吗?有安稳的睡眠?有美味的三餐?有贴心的仆从?有团结的家人?”

  陆枚神色漠然,一并回答:“都没有。”

  亚当便摇摇头:“可你们都想着逃出去?无法理解。”

  “我给你们最好的家园、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氛围,你们拥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只要安静度日,七天只是弹指一瞬间的休假。要知道,离开了低层区,往上的路途只会更加艰辛,到时候你们还会怀念这里的幸福。”

  亚当一边说着,竖起一根手指:

  “而我什么都不收取,我只要你们做七天的‘儿女’。”

  陆枚把手背在背后,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刀锋。

  亚当问:“你既然和他关系不错,那么你来回答,他为什么要杀我?”

  陆枚微微扬起下巴,像在思考,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的低吟,糊弄着在说些什么。

  亚当果然道:“你走近些,我听不见。”

  似乎是为了回答亚当,陆枚缓步逼近。

  有人奔上楼梯,急促的脚步震彻楼栋,像是要把木板都踹翻一般。

  他奔跑的身形带起微风,走廊里的窗帘也被掀开,大束大束的光明洒落入内,照亮晦暗的走廊,穿入书房,一瞬间映在亚当惨白的面孔,及他手边花瓶里飘摇的五枝白花。

  陆枚高高地举起匕首,光线刺痛了亚当的眼。

  于是霎时间,锋刃直向亚当起伏的胸膛猛扎过去。

  “陆枚——!”

  林逾甚至来不及走门,他砸开更接近的玻璃窗,飞身扑进书房,向陆枚伸出手去。

  可是匕首已经深深没入了亚当坐着的椅背,陆枚手背上都隆起明显的青筋。

  陆枚单膝跪在亚当的腿上,两人身形近乎相叠。

  他逆着光,也把亚当笼罩在大片的阴影里。

  唯独预料中喷涌的鲜血并未出现。

  “……陆枚!”林逾伸手试图拉开陆枚,却听见疑似玻璃碎溅的声音。

  匕首不知何时成了一簇寒冰,受到陆枚的握力,它们便争先恐后地裂作碎片,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这些冰棱或深或浅割开了陆枚的手,几滴血水和碎冰一起砸落,很快润红了地板。

  匕首没有扎进亚当的胸膛。

  它止步于亚当脖颈和肩膀之间的折角,以毫厘差距避开了亚当的身体。

  “安德烈不可能是‘王子’。”

  陆枚轻声开口。

  “他们都把莱希特家族当作‘深海’,以为安德烈就是‘王子’。

  “但我不这么认为。

  “——假如莱希特其实是人类生活的陆地呢?”

  林逾错愕地抬起头,在书房外,克洛维斯他们也正飞奔而来,听到陆枚的发言,都不自觉停下脚步。

  陆枚拍落手上所有的冰渣,低眼续道:

  “一个劝利斯特拉‘他会毁了你’的女性,我不相信她会被单纯的爱情蒙蔽。我能想到的可能,是卡拉早已成为失去鱼尾的‘人类’,在莱希特尝试追求她的‘王子’。

  “利斯特拉为她送来‘匕首’,那是‘小山羊派’的思想。”

  “将匕首扎进王子的胸膛,换来的是重回海底的机会,而不是灵魂。”

  随着陆枚的叙述,林逾一瞬间恍然大悟。

  但陆枚的话并没有到此结束,他继续说:

  “卡拉的身份是养女,说明她起初不是莱斯特的成员。她牺牲了一些东西来到莱斯特,甘愿成为‘小绵羊派’,服从这些荒诞无聊的规则,这是因为她希望莱斯特帮她得到‘灵魂’。

  “可她失败了,小人鱼得不到王子的青睐,卡拉也没能在莱斯特找到她需要的东西。

  “恰好此时情况危急,利斯特拉送来匕首,要她‘杀死王子’——毁掉莱斯特,说不定作为养女的某些标准评定就会不合格,从而被原来的地方带回,也即,回归深海。”

  光明照彻整间书房。

  花瓶里的一枝白花开到极致,结出青涩的、逐渐硕大的果实。

  一只圆润通红的苹果就这样突兀地垂落下来。

  陆枚摘下那只苹果,抛到了亚当的手里。

  “如果卡拉杀了你,莱希特会崩溃,她的危机可以暂时解除,但自己也会失去获得‘灵魂’的机会。

  “同样地,如果我杀了你……”

  陆枚抱臂让步,任由午后的阳光晒在亚当脸上:“我凭什么要跟你一命换一命?就凭你故意激怒我的那几句废话?”

  神话中,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一只苹果,于是被驱逐出伊甸园。

  这只花瓶里诡异的五枝白花,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早在陆枚昨晚前来浇水,今天中午又特意撩开窗帘观察一眼,他便发现五枝白花明显的差别。

  ——在他浇花之前,盛放的白花只有一朵,而今天变成了两朵。

  迄今前来浇水的恰好也是他和郁郁两人。

  亚当闷声笑了起来。

  他的胸腔抽搐一般起伏,笑声前所未有的响亮。

  随后他便举起那只苹果,在陆枚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你真聪明,我很喜欢你。”亚当说,“不过,现在是午休时间了。”

  如昨天一样低沉的男声从他口中发出,林逾第一时间想要捂住耳朵,但当亚当说到“午休时间”,他的身体便难以自制地软了下去。

  克洛维斯等人也和他相仿,尽管大家都察觉到了诡异,可是无一能逃过来自亚当的威压。

  只剩陆枚扶住最近的林逾,沉默着将他扶上一旁的藤椅。

  朦胧中,林逾听见陆枚低低的话音:“记住了,这是本殿送你的参考答案。”

  “记录好了吗?生物机能正常、异能培植正常、精神力发育正常……”

  “哈哈,真的正常吗?这些数值换成普通人类都已经死八百次了吧?”

  “嘘,还不是为了给上边一个交代。”

  白大褂的身影隐隐约约,他们围拢着高大的培养皿,对着其中等人高的实验体指指点点。

  人语低沉而密集,像吵闹的蚊蝇,这场实验相当漫长,至少在它的脑海里,自有意识起便和这群白大褂为伍了。

  “档案都整理好了吧?那位大少爷指名了今天要看。”

  “不是我说,他一个当兵的能懂实验?就算给他看了A2的档案他也不能理解这次实验的意义。”

  “谁让人家有个好爹,是谢上将的儿子呢……好了好了,敷衍一下得了。”

  人群远去,嘈杂的研究室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实验体发出一声无知觉的叹息,沉沉昏睡过去。

  “——你们真该为你们的记录感到羞耻。”

  光影更迭,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立于眼前。

  少年背对着实验体,但他身上剪裁得体的军装依然是实验体有史以来见过最特别的景色。

  纸质档案被他修长的手指一一翻过,少年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仔细和耐心。

  在他不加掩饰的嘲讽下,昔日意气风发的研究员们都如霜打的茄子,乖乖站成一排不敢言语。

  少年转回身,娴熟地操作起那些复杂的实验设备。

  在研究员压抑的惊呼声中,他很快调取出真实的历史数据,并和档案里的记录一一比对。

  “真该替集团感谢你们,呕心沥血的研究员们。”

  少年冷笑着抬头:“呕心沥血地数据造假,呕心沥血地应付交差,呕心沥血地出卖实验体的隐私数据。好得很,亚米德森集团将以诸位为荣,我会亲自把你们的坟墓踹得稀烂,让脚印成为你们至上的荣光。”

  研究员们齐刷刷吓得腿软,他们有的扶着桌子,有的扶住门,面对少年声色俱厉的诘问,却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会对一个实验体这么上心。

  往常从来没有人会过问实验体A2的情况,因为大家默认它是一个残次品,成功概率远低于隔壁的A1……

  它不过是A1附带的一个备用,只要A1能顺利出舱,A2的死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所以他们才稍微懈怠了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骂到这种程度,他们当然是嫌丢人的。

  就算他看懂了实验报告、就算他粗略了解一点仪器操作,无非是仗着谢思渊才有底气对他们吆五喝六。在场都是帝国顶尖的科研人员,要忍气吞声任人谩骂也是不可能的。

  “谢公子,我们A2研究组的经费和人员储备就是不如A1,请您多谅解,这些问题我们都会改进。”

  少年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必,A2的情况今后都不劳你们费心。”

  他侧头看向培养皿里瘦弱的实验体。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也和他对视。

  这是实验体A2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

  哪怕怒气冲冲,那副眉眼也带着暴戾的美丽。

  似乎是感受到它的好奇,少年的表情稍微柔和些许。

  研究员们噤若寒蝉,期待着少年能够放过他们。

  但他的温柔只是转瞬即逝的假象,和A2问好之后,少年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名身着军装的机械人应声从实验室外走进,恭恭敬敬等他差遣。

  “解散A2原研究组,把他们的出入许可全部注销。

  “新研究组的人员重新选拔,待遇和A1一样,简历直接投递到我邮箱。”

  一片哀嚎声中,那些讨人厌烦的白大褂被机械人拖行出去。

  他们将会失去A2研究组的高昂薪酬,也将再不能进入实验室打扰A2的生活。

  等到实验室里只剩A2和少年,他又转回身体,抬手和玻璃壁轻轻相贴。

  “你好啊,”少年的神色无比柔和,“我叫谢泓,今后大概要一起共事了,请多关照。”

  在谢泓一天不下七次的监督和亲自照料下,A2原本孱弱的身体很快恢复正常。

  它的意识发育进度甚至超过了A1,在谢泓来到实验室的第三个月,A2第一次发出了人言。

  它模模糊糊地叫他:“……泓!”

  其实A2的年龄比谢泓要大。

  它正式被列入培养计划已经快十八年,心智的成熟度也不亚于正常的成年人。

  但谢泓很乐意来照顾它。

  他给它观赏芭蕾舞剧,给它分享自己的中学生活,给它讲述研究员们的糗事。

  A2唯一疑惑的一点是,谢泓这些温柔的表现都只给它看。

  面对研究员和机械人时,谢泓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

  尤其在谢泓展现出他超强的战斗能力后,A2便听见研究员们私下讨论:“不然怎么叫他‘暴君’?据说这小子才满十五,杀过的人已经不下三位数了。”

  “暴君”。

  这个称谓对A2而言还是有些太难懂。

  但它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因为其他人从不敢当着谢泓的面说这个词语。

  每当谢泓来实验室看它,研究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必提和他说话。

  除了A2和机械人,谢泓没有其他朋友。

  谢泓还在长高。

  十五岁的男生正是长高的年纪,相识半年左右,谢泓比初见高出了好几厘米。

  他的脸颊也褪去曾经略显稚嫩的观感,线条利落,眼神更如寒冰。

  越来越多的人对他退避三舍。

  “……泓,我喜欢,芭蕾。想学。”

  谢泓应声抬头:“你想跳舞?”

  A2试探着抬起双臂,插进皮肉的软管让它有些疼痛,但为了向谢泓展示自己的决心,A2竭尽所能模仿着芭蕾舞者的姿态。

  它看向谢泓,无比认真:“想学!”

  它想摆脱培养皿,它想和谢泓站在同一片空间。

  想用舞蹈告诉谢泓,不要总是对人那么凶,像一只孤高的天鹅,看上去实在可怜。

  “有希望的。”谢泓笑着安慰它,“上周A1通过测试,即将转移场地送去社会训练区。如果你也能通过的话,就可以和它一起转移了。”

  A2问:“怎么,通过?”

  “当你拥有和人类无异的智商和外形,就会被投放到社会训练区。

  “那里有另外的考核员,他们认可之后,就有人送你前往其他星域,从此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类?”

  谢泓低下了眼,这个问题让他思考很久。

  “抱歉,”谢泓答,“他们都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你们不能以人类的身份出现,那些人也无法善待你们……我们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A2不能理解。

  但在一周后,它也顺利通过了测试。

  测试当天,它在研究员和谢泓的注视下蜕变出和人类无异的身体,当属于女性的特征在它身上显现,余光所及,果然瞟见谢泓微红的双颊。

  小少年转身侧脸,不敢再看她。

  “你为什么会变成女孩子?”谢泓问,“我以为、我以为你天天看着我,会变成弟弟……”

  A2笑眯眯穿上实验体特供的宽大衣袍,歪头时,火焰一般的红发吸引了谢泓全部的视线。

  “乖乖叫姐吧,现在你才是弟弟咯。

  “我会成为最亮眼的舞者,去看看是不是变得厉害之后,就会和你一样不近人情。”

  谢泓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不会的。”

  谢泓低声说:“被人讨厌的只要我一个就够了,你要融入他们才好。”

  “社会训练区”是北部星域的某地。

  A2被更名为“卡拉·莱希特”,以养女身份入住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加入莱希特家族的那天,父亲亚当和母亲夏娃,带着足足三名子女前来欢迎。

  其中有一对他们亲手带大的姐妹,还有一名前不久入住的养子。

  卡拉知道,那名养子一多半就是曾经的A1,但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

  家庭教师彼得的课程非常枯燥。

  在彼得温吞的教导和家族麻烦的规则下,卡拉的脾气日渐暴躁。

  但她向往着通过亚当夏娃的考核,蜕变为真正的人类,所以面对利斯特拉一再抛出的橄榄枝始终回避。

  谢泓说过,要乖乖听话,通过社会性训练才能更好地融入人类。

  因为被人类排斥的话,就会让他们的处境非常糟糕。

  直到彼得离开了莱希特。

  新的家庭教师抵达家族,亚当夏娃照旧带着孩子们前去迎接。

  比上次见面更加高挑的身形踏光而至。

  “安德烈”拍去衣衫上的灰尘,他几乎和亚当齐高,足够俯视剩余的所有人。

  那张和名字极不吻合的东方面孔绽出一抹疏离客气的笑:

  “有幸认识诸位,在下安德烈,今后的日子请多关照。”

  “我叫谢泓,今后大概要一起共事了,请多关照。”

  年幼的妹妹举着童话书跑来她的卧室。

  妹妹还很小,小到常常违背规则,需要哥哥姐姐们在深夜里哄睡。

  “今天想听《海的女儿》。”妹妹说。

  卡拉便揉揉惺忪的睡眼:“那个故事已经读过很多次了啊。”

  “因为卡拉的红发就像人鱼公主!

  “但是卡拉不要为了王子就离开我们哦?”

  “……不会的,单是来到莱希特就够我累了。”

  “那卡拉也不要变成泡沫!”

  “………不会啦。”

  彼得离开后,利斯特拉便彻底疯了。

  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彼得的“背叛”,尽管在卡拉看来,所谓爱情根本是利斯特拉一厢情愿的臆想。

  但不可否认,彼得确然给了利斯特拉逃跑的希望,又亲手粉碎了那希望。

  卡拉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安德烈听,安德烈也一言不发地听着。

  利斯特拉向她倾诉,她便向安德烈倾诉,至于安德烈心里想着什么,卡拉毫不知情。

  “我真想离开这里。”利斯特拉说。

  “她说,‘我真想离开这里’。”卡拉说。

  那些属于“小山羊派”的思想无知觉浸润了卡拉的意识。

  她本就是向往自由的性格,要不是为了安德烈——谢泓所说的“成为人类”,她绝不会压抑天性在莱希特家族一味顺从。

  终于,某天安德烈在她倾诉时抬起了头。

  安德烈问:“A2,是我害你变得痛苦了吗?”

  他放弃了“安德烈”和“卡拉”的伪装。

  他主动叫她“A2”。

  卡拉抿了抿唇,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以为到了莱希特家族,我就会变成人类。

  “可这里的规则怎么这么多?

  “我怎么做也做不到安东尼那么好,看到父亲母亲失望的表情,我真觉得我还是自己孤零零算了。”

  谢泓沉默地听她说着。

  “哪怕让我回去实验室,继续在培养皿里泡着发臭也好。

  “谢泓,我可能没办法成为你们心目中的‘人类’。”

  那天谢泓安静了很久。

  久到卡拉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才听见低如蚊讷的、来自谢泓的答复:“我知道了。”

  “——卡拉!”

  利斯特拉的呼唤由远及近:“安德烈和彼得的信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现在要杀死他!”

  这沉重的规则约束着她。

  这畸形的家庭戕害着她。

  利斯特拉带来了一把匕首,那是寒冰凝成,一看就知道是谢泓的杰作。

  卡拉知道这把匕首意味着什么。

  假如她此时此刻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和谢泓都将得到解放。

  而她是宝贵的实验体,死刑绝不可能,等待她的只会是返回实验室重新培养。

  大概三五年后,她又能重获新生。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握紧匕首,颤抖着声线道:“我要杀了他,我亲眼看到……妈妈过世那天,他对妈妈做那种事。那是爱吗?卡拉,如果我们也死了,他是不是还会把我们缝到他的身上?”

  ——杀死亚当。

  她不可能成为人类的。

  她无法理解人类的道德,无法理解人类的家庭,无法理解人类的枷锁。

  谢泓说人类需要她,所以他们才创造她。

  可是人类又排斥着非人类的她,所以才要她粉饰成一般人类的样子,去满足人类对她的需要。

  他们明明连生为同类的谢泓都会排斥。

  她已经无法忍受了。

  “匕首给我,我去杀他。”

  穿过森林,穿过荒野,穿过一望无际的所有。

  本该被关在禁闭室的谢泓出现在她眼前,他敞开双臂,以安抚的姿态轻轻拥抱了她。

  那把匕首没能扎进亚当的身体。

  在最后一刻,卡拉听到了妹妹的哭叫、A1的脚步,她想起利斯特拉肿胀的哭眼,一瞬间卡拉陷入恍惚。

  睡梦中的亚当被她惊醒,他眨眨眼:“卡拉?怎么了?”

  这是她的第一位父亲。

  但如果不杀了他,安德烈和利斯特拉都会更加痛苦。

  “……你拿着这把匕首,是什么意思呢?”亚当轻声询问,“你要杀了我?”

  匕首失手砸落在地,只有她仓皇而逃。

  “就让这些过往都像森林一样抛之身后。

  “倘若利斯特拉真心想走,我随时都会帮她。”

  谢泓将她推进自己的私人飞船,他准备好了所有,只等卡拉跑过那片满是沼泽的森林。

  他的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靠近过来,在卡拉眉心轻轻落吻。

  “……为什么包庇我到这种程度?没能杀死亚当都是因为我太软弱。”

  谢泓帮她穿戴好安全设备,低头时,眼睫垂下的阴翳遮挡了他眸底的情绪。

  “杀或不杀都不重要。”谢泓说,“我偶尔也会质疑人类的规则。”

  “可你明明要我融入人类。”

  “融入不了就算了。”

  “融入不了我还怎么站到舞台上跳舞?”

  “舞蹈不是人类的专利,你也有你鲜活的灵魂。——为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吧。”

  卡拉迟疑一会儿,回头张望那片森林。

  “林……”她想了想,“歉?抱歉的歉。”

  谢泓道:“古东方用茜草作红色染料,换成‘茜’字怎么样?”

  “不用再成为‘我们’心目中的‘人类’,

  “你只是你,独一无二的林茜。”

  那天他们一起认识到,被人类排斥的人类,是不可能教会一个实验体如何融入人类的。

  他们只能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