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爱伦的声音突兀响起,林逾猛一激灵,回头却没有看到爱伦的身影。

  它还站在门外,只是声音近得像是比肩。

  爱伦没有等待林逾的回应,它自顾自说:“晚餐时间是18时整,请您提前十五分钟到第10层餐厅。”

  林逾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扬声回答:“我知道了。”

  “但愿您能享受今晚的佳肴。”爱伦如是说,门外又没了动静。

  林逾用枕头和被单掩盖了木头上的字样,他把行李箱塞入闲置区域,又把书籍、衣服分别放到书架和衣柜。

  简单的整理后,光脑提示他时间已经来到17:40。

  ——该下楼了。

  林逾恰好在晚餐前的十五分钟抵达餐厅,此时还没有第二个活人露面。

  餐厅内来回穿行着数不清的木偶人,它们的涂装比起爱伦略显粗糙,但毫无二致都保持僵硬的表情,端着托盘依序上菜。

  没有木偶人为林逾停下,只有爱伦将他带到一座石膏人鱼雕像边。

  雕像高逾三米,底座就有一米五的高度,林逾侧目看去,入眼便是一条宽大的鱼尾。

  这座雕像栩栩如生,无论是鱼尾上精细的鳞片,还是人身优雅舒展的双臂,抛开鱼尾不论,她高举的双手就像在跳一曲芭蕾舞剧。

  “老师,请您稍候。先生和孩子们很快就来。”

  林逾摸不准规则中的“不许夜间说话”是从几点开始,因此只是点头致意。

  爱伦没有让他入座,二人在雕像旁枯立一阵,终于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跑得极快。

  林逾循声看去,来人攀着扶手,恰好和他对上视线。

  “林逾!”克洛维斯脱口而出,他被换上一身西式礼服,荷叶边的剪裁分外精致。

  紧随其后的三名队友也先后露脸,看到林逾安然无恙,几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四人的装扮都变得颇具贵族气质,包括郁郁在内,似乎也因莱希特家族的设计而显得端庄几分。

  她被迫穿上日常款的礼裙,头发也被蓝色的发带挽起。但这样的装束显然让郁郁很不习惯,她的表情除了不耐没有其他情绪。

  “指挥,你怎么样?”艾利亚斯带领三人走近过来,他警惕地看一眼爱伦,后者却只是回以他僵硬的微笑。

  林逾摇摇头:“我完全没事,你们呢?”

  “我们被送到了不同的卧室,木偶人逼我们换装。”

  陆枚扯了扯紧贴肌肤的领口,不满道:“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布,说不定穿了才会出问题。”

  林逾没有笑他娇气,而是真的靠近些许观察这些衣服。

  他想了想,道:“回去之后,里面还是穿上校服的打底衫吧。”

  陆枚皱眉:“衬衫里穿打底衫——”

  但他很快没了声音。

  毕竟现在不是时装秀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穿搭是不是老土得惊人。

  一旁郁郁却是二话没说,当众提起裙摆,露出裙子里严严实实的校裤。

  见识到众人或吃惊或赞许的目光,郁郁放下裙摆,问:“指挥,你是护理员吗?”

  林逾点了点头,郁郁立刻站到他身边,向他展示自己的邮箱。

  林逾本想躲开视线,但听郁郁道:“护理员的话就没关系。”

  “护理员就没关系?”

  林逾尚未理解此言,便见郁郁点开某封邮件,二人可见的光子屏幕上浮现数行文字。

  就像林逾查看归乡人规则时一样,郁郁所属身份的规则也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郁郁的页面内并未显示她的具体身份。

  ——[“疯子疯了疯子疯了疯”]

  [“常规身份‘****’须知(低层区共通):

  [“0、莱希特是一个虚伪的魔窟,你在这里要提防所有人,例如■■■、■■和■■■■,他们和你没什么关系,不用在意。■■头发很短,■■■讨厌看书,■■■■很爱说话。请根据以上信息,准确地避开他们;

  [“1、家里只有四口人,爸爸、妈妈、你和你的妹妹,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你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切记,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为任何人逗留都只会让你更加痛苦;

  [“2、假如家里发生争执,无论是谁和谁之间,请无视(真正的无视,而非单纯的漠视);假如你是当事人之一,注意,一定不能让爸爸知道这件事,但可以让护理员知情;

  [“3、你有一个天蓝色的日记本,请记住,它是天蓝色,不是土黄色、不是粉红色、更不是草绿色。假如在每晚23:59之前你还没有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入日记本,这一天的记忆都会消失,切记;

  [“4、每晚00:00~02:00请离开家里,有人会敲敲你的窗户,TA在家门外右边第三棵柳树下等你;

  [“5、作息表和妹妹一样,去问问她吧,你们之间没有秘密;

  [“6、请保护你的隐私,护理员除外。”]

  ——请保护你的隐私,护理员除外。

  当林逾看清这些规则的全貌,郁郁的邮箱果然也没有传出小红花扣除的提示。

  可见这条规则是真的。

  在低层区,郁郁可以向他分享自己的情报和规则。

  林逾抬眼看向另外三人,除却艾利亚斯心领神会,无奈地摇了摇头,陆枚和克洛维斯都是一头雾水,还不懂他的眼神是何用意。

  所以他们三个人的规则里都没有允许向“护理员”分享“隐私”,可见郁郁和他们不同边。

  [“*资料更新:获得信任-保密等级:A”]

  [“*地点:莱希特府邸-第10层餐厅”]

  [“您得到了家庭成员的认可!这是您应得的,对吗?毕竟是您这样天才一般的人物xxxxxxx”]

  林逾关闭了光脑。

  在他思考要如何借助这一转机实现信息共通时,木楼梯上再度传来缓慢的脚步。

  但这一连串的脚步声颇为奇怪,和克洛维斯等人军靴叩地的干脆响声不同,这次的脚步声像是来人穿了两只不同的皮鞋。

  一只是平底的、软和的,走在地面上相对更轻,是贵族中常见的手工皮鞋。

  另一只则给人以尖锐高亢、清越激昂的听感——更像女性常穿、但实际并不舒适的纤细高跟鞋。

  如果这是两个人的脚步也就罢了,但听频率、听节奏、听一切能听的动静,都摆明了来的只有一个人。

  很快,长袍在地面摩擦的细响也传了过来,亚当从楼梯间徐徐现出面孔。

  他看向四名“孩子”的眼神格外柔和,甚至主动敞开怀抱:“……噢,我的天使们,真高兴见到你们。”

  四人未动,亚当也不觉得尴尬,他发出轻轻的笑声,继续走完最后几级台阶。

  “老师,向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家的孩子们。”亚当看向林逾,一一介绍,“这是我们的孩子,这也是我们的孩子,那个臭脸的……当然还是我们的孩子。噢,这个女孩——”

  “先生,”林逾不自觉打断他的话,试探着问,“我可以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亚当的面色微不可见地一变,剑眉拧出为难的小结,他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么私密的东西?老师,这不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只需要称呼他们‘亚当·莱希特之子’。”

  “先生,我需要区分他们,否则这会有碍我的授课。”

  “这是什么歪理?什么课必须知道孩子们的名字?!”

  “……我想您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方便称呼,而且知道名字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不,恕我无法配合,老师。”

  亚当的神情阴沉下来,他刚脱下的帷帽又戴了回去,于是把他的眉眼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黑影里。

  面对林逾的请求,亚当只是反复唠叨:“你是觊觎我的天使,你也想偷走他们,混蛋、该死的混蛋……”

  林逾眉梢微挑,但还不及解释,却见亚当陡然拔/出楼梯边一座铜制战士盔甲腰边的装饰佩剑,他的双臂挣出黑袍的笼罩,小臂隆起可怖的青筋。

  提起那把锋利的巨剑,亚当赤红着双眼,迎头劈向了林逾的所在。

  四名队友都在第一时间想要上前,毕竟那把巨剑看上去重逾百斤,但是这份重量砍到身上就不会好受。

  陆枚的“荷鲁斯之眼”已经泛起金光,可林逾扬起手腕,轻飘飘挥退他们。

  从亚当提剑、到举剑砸砍的数秒之间,林逾单手插兜,陈旧的礼服衬衫包裹他瘦削的身材,隐约还能看到内里军校打底衫的轮廓。

  而他的另一只手随意地向前探去。

  剑身映照林逾冷漠的面孔,伸出的单手平平无奇。

  不等亚当暴喝出声,林逾的食指已然承住那把雪亮的巨剑。

  百斤之重、吹发可断的剑锋,就这样停在他的指前,任由亚当如何拼尽全力,巨剑始终不得寸进。

  连一层皮肉都无法切破。

  随着林逾微一皱眉,巨型的剑锋顷刻碎灭。

  由崩散的碎块化为飞扬的齑粉,都只是一瞬间的变化。

  “你、你……”

  亚当的面色涨红,足以看出他的愤怒。

  他颓然地放下双手,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但在亚当失态的前一秒,童谣的乐声再度响彻餐厅。

  和前一次轻柔的女声不同,这次童谣变成了稚嫩的童声,伴随歌谣响起,亚当的表情骤然归于平和。

  “揉揉眼、擦干泪,眼亮的孩子继续睡,眼盲的孩子好宝贝。”

  克洛维斯就近捂住艾利亚斯和陆枚的眼睛,他自己也闭上眼。

  郁郁的眼睛则被林逾抬手蒙住,连同亚当在内,在场几乎所有活人都闭上了眼睛。

  ——除了林逾。

  “宝贝听话呀,宝贝来这呀。

  “宝贝的眼睛弄丢啦。”

  一道黑烟袅袅升起。

  TA从那座人鱼雕像里飘出,迟疑地向着众人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回眸,便和林逾撞上视线。

  黑烟勾勒的鱼尾拍打雕像,TA的面庞模糊而显得莫名温柔。

  目光交接的三五秒后,黑烟转回头,身姿袅娜地背对他们行远。

  TA的动作丝毫看不出鱼尾的限制,行走自如,近似人类的蹑手蹑脚,像是踩着刀尖、又如华丽的舞蹈,一步一挪绕到了第10层向下的楼梯口。

  黑烟萦绕着木质的扶手和楼梯,应和着童谣柔缓的节拍,那道奇诡的黑影很快消失在林逾的视野。

  光脑又收到新邮件。

  林逾的小红花仅剩一朵。

  “——老师。”

  在童谣结束的刹那,不久前还怒目相视的亚当仿佛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扬起笑脸,以周全的礼数示意爱伦为林逾准备座椅。

  接着,亚当松开手,仅存的剑柄当啷落地。

  而他像想不起凭空消失的剑锋,自顾自对林逾微微躬身:“请入座吧。”

  已知扣除小红花的规则基本都是明文规定,要么在“总规则”,要么会弹窗提示。

  而林逾并没有收到相关弹窗。

  至于总规则里:

  不能忤逆管理人——随机扣除;

  没有做出童谣指向的行为——扣除一瓣,林逾很清楚,一瓣小红花就是1/5朵;

  不能前往地下区——扣除数量未知;

  以及一条至今还不能窥得全貌,也不知道其是否和小红花相关的规则。

  刚才的一系列行为里,是哪件事让他被扣了一朵小红花?

  “林……老师。”餐桌上,似乎看出了林逾的走神,克洛维斯突然出声。

  林逾皱眉抬头,才发现主座上的亚当正在微笑盯着自己。

  单论神态,他看上去毫无恶意,甚至彬彬有礼。

  但不管什么表情,被人这样紧紧盯着,林逾还是会感到本能的不适。

  ——而且克洛维斯突然叫他“老师”。

  “老师,”克洛维斯又叫一声,“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卧室休息?”

  林逾愣了片刻,才发现克洛维斯脸上一片惨白,其他队友的表情也都很是难看。

  但大家都顶着亚当的视线,因此除了克洛维斯暂且无人抬头,只是用余光小心地扫着林逾。

  不过,因为更熟悉福利院的生态,克洛维斯既是对童谣反应最激烈的,也是最快从这阴沉气氛里找回理智的。

  意识到林逾已经和自己搭上视线,克洛维斯咳嗽两声:“那么,妹妹,你先送老师回房间吧。”

  恰好此时,循序打开众人餐盘盖的爱伦来到林逾身边。

  它挂着礼貌的笑容,随后掀开了林逾面前的餐盘盖。

  林逾的思绪刹那间断了弦。

  掀开盖后,克洛维斯他们奇怪的脸色终于有了解释。

  就在雪白浑圆的餐盘里,赫然躺着两截煎得半生不熟的手指。淅淅沥沥的血丝勾连皮肉,表层却是黑漆漆的焦糊,林逾顿觉一阵反胃,只差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事实上他也真的没忍住,一瞬间弓下了身,然而克洛维斯同时猛地站起:“老师!”

  他的呼声阻止了林逾的“失礼”。

  克洛维斯平复片刻,压低声音道:“爸爸,老师舟车劳顿,还是让妹妹先送老师回房吧。”

  “真体贴啊,孩子。”亚当回以认可的笑容,他看向林逾,“老师,您认为呢?”

  林逾犹豫半晌,立刻懂得了克洛维斯的暗示。

  妹妹是指郁郁,而郁郁恐怕是目前唯一能够和他共享信息的人。另外三人但凡有“和护理员分享隐私”的规则,都不可能对他守口如瓶。

  郁郁一多半就是这次信息互换的桥梁。

  而且带走郁郁,至少能让她免于“享用”盘子里这令人不适的东西。

  “感谢先生和孩子们的体谅,我一定会尽快恢复状态。”

  林逾站了起来,挤出勉强的笑容。

  郁郁立刻跟着起身,没有向亚当表态,而是自顾自扶住林逾手臂。

  亚当的眼神冷了些许,但面对心爱的“孩子”郁郁,他攥紧刀叉,终究没有发作。

  临走前,林逾对众人点首致意。

  目光掠过亚当持刀的手,林逾的眼神暗下些许。

  他没有看错,刚才对峙时林逾还当是误伤带起的鲜血,但现在定睛看去,分明是亚当那双属于男性的、骨节粗大的手,却在右手指甲涂上了鲜红的甲油。

  联想起之前听到的高跟鞋跟叩地的声响,一个荒唐的猜想逐渐浮现。

  而当林逾转过头,对上郁郁坚定的目光,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附和。

  假如将福利院的孩子分为“山羊”和“绵羊”,林逾毫不意外自己会被归类进“山羊”。

  在某些文化里,“山羊”通常被视作“恶魔”的象征。

  福利院虽然没有明言,但向来默认的“小山羊派”都是指代如89-110那样叛逆、不计后果、疯狂且为福利院带来了麻烦的小孩。

  这类孩子最大的特征就是“疯”。

  他们不会在意福利院的结局,甚至都不在意关系疏远的其他孩子的未来。“小山羊派”从始至终都谋求着“本我”,追求骨子里的欲望,不在意善恶、不在意道德、不在意是否被他人认可。

  而在福利院里,“小山羊派”的具象表现就是“不服从”。

  不服从护理员、不服从规则,甚至有时候会不服从童谣。

  ——“小绵羊派”就是与之完全对立的另一群孩子。

  和林逾这样为了谋取更大利益而对护理员曲意逢迎的不同,“小绵羊派”通常是真心实意习惯了服从。

  他们或被明文的规定约束、或被隐藏的道德规训,面对强权和规则,“小绵羊派”往往更倾向示弱和服从。

  尽管小云在89-110掀起的闹剧里被凯瑟琳认为是“小山羊派”的一员,但林逾一直清楚,小云从小到大都更接近温顺的绵羊。

  他并非天性软弱,也不是畏惧强权,而是习惯了适应环境去打磨自己——也正因为此,克洛维斯具备着比他更精明的对环境的观察能力。

  克洛维斯能以最快速度察觉到当下如何示弱才能维生。

  于是他先后叫出了“老师”、“妹妹”、“爸爸”。

  克洛维斯是在暗示他,“爸爸”亚当不容忤逆。

  那么在这场考试中何人不容忤逆?

  除了不露面的主考官们,就只剩下所谓的“管理人”了。

  恐怕自己就是因为和亚当动粗,哪怕武力能更胜一筹,也因为亚当主观的厌恶而被判定为“忤逆”。

  随机扣除——便是一口气扣了一朵。

  再让亚当不满的话,林逾确信自己的小红花就快归零了。

  “小山羊派。”绕过楼梯,两人渐渐放缓速度,郁郁说,“我是小山羊派,他们是小绵羊派。”

  “他们可以和我分享情报,但不能和您分享。而我不能和他们分享情报,但可以和您分享。”郁郁飞快厘清局势,就在克洛维斯救场的几分钟里,她的手背被艾利亚斯轻轻一拍,手指在她手上写下了“绵羊”的词组。

  于是当前的一大难题便迎刃而解。

  “亚当应该就是管理人,但是还有别的问题。”林逾道,“按照咩咩的说法,管理人应该是曾经的护理员。低层区、中层区、高层区都是各有两名管理人的……还有一个管理人不知去向。”

  “指挥,您知道这里的作息表吗?”

  “我问过,但亚当说‘老师’不需要那个,孩子才需要。”林逾微顿,想起郁郁刚才展示的规则页面。

  ——郁郁的规则里没有直白的作息表。

  “5、作息表和妹妹一样,去问问她吧,你们之间没有秘密。”

  妹妹是谁?

  难道是小绵羊派的指代?

  或者说,是会在考区内随机出现的某个N/PC?

  如果郁郁没有按照作息表完成日常任务该怎么办?

  “还有一个问题。”郁郁轻声说,“童谣响起的时候您没有闭眼睛,是吗?那时候,您看到了什么东西?”

  林逾话音一顿,想起那股诡异的黑烟。

  他想说那是鬼魅,但其实又完全不像,它更像是某种bug一样的存在。

  至少从前生活的福利院,还没听说过闹鬼这种事。

  所以,如果三次不同的童谣响起,都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就会看到三次不同的黑烟?

  这些黑烟……是线索吗?还是诱他入深渊的食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