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维斯当然没兴趣打听陆枚的旧事,他只想炫耀一下自己把曲文宴揍趴的胜利,顺便关心陆枚什么时候能把屁股底下的轮椅还他。

  可惜当事人坐得稳如泰山,只字不提归还轮椅,甚至对他主动出借轮椅的慷慨都没道一句谢。

  倒是方悦兮聚精会神听他描述当时和曲文宴的对战,扮演着一个称职的听众。

  不过克洛维斯也不是什么事都往外说,说完曲文宴,他便灵活地调转话题:“陆枚你呢?我看弹幕都说你直接失联了,可怜得很啊。”

  可怜的陆枚依然闭眼小憩:“我没你可怜,至少没惊动指挥来救。”

  克洛维斯:“……”

  他悄悄对陆枚皱皱鼻子,挤出一个阴阳怪气的鬼脸:“你就酸吧。”

  陆枚哼一声,对他幼稚的挑衅视如不见。

  因为多少还要考虑「午马」的情况,他们的速度比之之前明显慢了不少。

  方悦兮说不出「午马」失控的具体原因,知情的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好在SUK-49星实在比SUK-52星小了百倍不止,他们在森林里没有走上太久,就见一直在前侦察的陈勇为从草丛里捞出一条“蛇”。

  久别重逢,陈勇为自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捧着蛇头眼看就要重重亲上去。

  他逼得“蛇”把柔韧的身体后仰扭折,拼尽全力躲开陈勇为的亲热,随后龇出尖牙:“干什么?!”

  陈勇为眼泪汪汪:“指挥——”

  明明克洛维斯他们队里的指挥就很高兴和队友汇合的!

  “……”“蛇”艰难挣脱他的双手,目带嫌弃地扫过陈勇为身后众人,“跟我来吧。”

  随后它便跳回地面,扭动身体一路曲行着轧过草丛。

  SUK-49星是一颗相当荒僻的星球。

  如果说南部星域已经比帝国其他星域的科技程度落后数倍,那么SUK-49星就是比南部星域最荒凉的边陲还要落后数十倍的存在。

  这里唯一和人类有关的生物痕迹就是若干年前在此驻扎的“若怯”。直到“若怯”覆灭多年,仍有人认为战力资源丰富却甘愿屈居SUK-49星的“若怯”一定有他们不能出口的苦衷。

  但克洛维斯等人现在完全没心思在意“若怯”的苦衷。

  比起那些过往,怎样在这颗荒僻落后的星球里争取到更加便捷的通讯信号才是最大难题。

  “我们把秦莫川提前送回AMTK了,佐伊和七皇子都在上边,「申猴」应该不至于对秦莫川不利。”不等杨全恩主动询问,克洛维斯先就自觉上报秦莫川的踪迹,“倒是你,你不是来保护郁郁吗?怎么没见你发挥半点用处?”

  “蛇”不悦地回头看他一眼,蓦地跃上克洛维斯肩头,翘起的尾巴尖在他脸上一刮:“闭嘴吧,全靠草莓小姐力保的蠢货。”

  陆枚微微颔首,意表附和:“深得草莓小姐宠爱。”

  陈勇为也拖长尾音:“是哦,深得草莓小姐宠爱——”

  克洛维斯彻底没声了。

  好在这样压抑克洛维斯天性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尾随蓝蛇步行一段后,树影明暗更迭,从树隙间隐约垂洒下的点滴日光照亮了一处金灿灿的存在。

  抵达目的地,“蛇”便噗地消失。

  留下几人眯着眼睛向目标方向一望,克洛维斯嘴快道:“诶,哥?”

  紧随其后,陆枚也疑惑地皱起眉头:“……林逾?”

  但见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正襟对坐的正是艾利亚斯和一名拥有黑色长发的少年。

  相较背对他们的艾利亚斯,少年的眼神很快落在他们身上,几乎是触电一般飞速掠走,全然没有几人印象中属于林逾的那份坦然气质。

  陆枚很快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抿紧了嘴唇,手指已然勾向自己随身携带的枪/支。

  然而有人的反应比他更快,陆枚的指腹刚刚触碰到枪的同时,身前传来子弹上膛的声响。克洛维斯站立抱枪,食指搭在扳机,早已精准指向了少年头颅的所在。

  “哥,让开。”

  克洛维斯从不会用这么冷淡的口吻和艾利亚斯说话。

  从艾利亚斯和他相识以来,印象里的弟弟就一直阳光开朗、活泼大方。和大部分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不同,克洛维斯身上全然没有类似阴郁、卑怯的情绪。

  或者,他至少能高效率地处理好这些情绪,出色地扮演着一名“纨绔小少爷”的角色。

  艾利亚斯应声转回头,注意到克洛维斯怀里冰冷的枪械,他的眉宇不觉轻皱:“克洛维,把枪放下。”

  “——哥,”克洛维斯闻声不动,“你别管,你让开。”

  和韦斯利·罗德一队的交往已经充分证明,本体和克隆体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林逾长期以来的压抑和痛苦绝对不是毫无来由。

  假如世上的快乐、幸运、幸福都不得不和另一个存在平分,自己却一无所知,还要囿于“因为我无法快乐而拖累亲友”的自责不能自拔——即使克洛维斯毫不在意精神力、体能乃至异能水平等等影响,至少他不会坐视一个陌生的“林逾”逐渐取代他的小鱼。

  他见过福利院里肆无忌惮的克隆体。

  那些人一旦取代了本体的身份,就会露出贪婪的本来面目。如果同情这些渣滓,除了给真正的人类带来不幸,根本没有其他益处。

  克洛维斯对克隆体这一群体,是百分百地没有半点好感。

  “克洛维斯,”艾利亚斯的语气加重了些,“听话,把枪放下。”

  除了艾利亚斯,其他人也先后出来打圆场。

  最先露脸的便是丹·伍德,他笑吟吟把其他人都拉到他们的临时营地,又和方悦兮一起帮「午马」简单处理一路拖行引起的外伤。

  “难道你们都被他蒙蔽了吗?!他不是林逾!”

  连同方悦兮在内,所有人都被克洛维斯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一跳。

  「回收者」更是缩缩脖子,表现出更胜往常的胆怯。

  “我们知道他不是,但艾利亚斯不会平白无故和他说话。”陆枚按了按克洛维斯紧紧抱着的枪,“先坐过去吧。”

  克洛维斯瞪大眼睛:“连你都……”

  “这是指挥的命令。”艾利亚斯头疼地按按眉心,对克洛维斯招招手,“既然说了是指挥,你总该乖乖听话了吧。”

  克洛维斯:“……好哦。”

  虽然艾利亚斯好像对这一事实很不开心,但克洛维斯确实放下了枪。

  听到这是林逾的命令,方才还龇牙咧嘴的恶犬立刻乖乖摇起尾巴,一步一拖地蹭了过去,挤在艾利亚斯身边落座了。

  谁都不知道林逾现在的处境,要说在座的谁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们也都对“郁尔安”有所了解,既知道他的可怕之处,也知道他和郁郁的复杂关系。如果没有林逾和郁郁的默许就冒然参与针对郁尔安的围剿,理所当然会不利于队内的关系平衡。

  而且谁也没法自信地说他们去了就能帮上忙。

  陆枚一如既往在位置上休息,以他的体能,经过“荷鲁斯之眼”后遗症的消耗,其实更应该直接退回AMTK。

  但出于对队友的不放心,当陆棋辛辛苦苦为他启动跃迁权限,陆枚索性就把身边的斯卡奇一手推了过去。

  彼时斯卡奇满脸茫然,却只能眼见陆枚装备上那架曾被他百般嫌弃的轮椅扬长而去。

  “介绍一下,这位是「回收者」,以前在STA任职。”艾利亚斯打破沉默,主动介绍起双方身份,“这边是我的弟弟克洛维斯、九皇子陆枚、杨指挥队里的侦察系陈勇为、「午马」你应该认识,剩下这位小姐……”

  方悦兮立刻道:“你们好,我是方悦兮,支援系。”

  「回收者」小心翼翼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经过克洛维斯时,他的肩膀明显一抖。

  半晌,「回收者」道:“我知道……小、小云。”

  克洛维斯挑了挑眉,对他没来由的自来熟有些反感。

  但想到这也是林逾的要求,加之面对「回收者」那张和林逾一模一样的面庞他也实在不能恶声恶气,于是克洛维斯别开脸,不满地嗯了一声:“你叫我克洛维斯就行。”

  “嗯,克洛维斯。”「回收者」顿了顿,继续问,“为什么你不继续叫‘小云’了?”

  相比其他人,他明显对和林逾关系更密切的“小云”更有兴趣。

  克洛维斯道:“那是小名,私下继续叫就是了。”

  “可是小鱼还是叫小鱼。”

  “他大名也不叫小鱼,是林逾,逾越的逾。”

  “但是……”

  察觉到克洛维斯的敌意,「回收者」自觉失言,低下脑袋不再说话。

  但艾利亚斯就等他主动提起林逾:“你想说什么?”

  “刚才你说,是小鱼让你和我说话。”「回收者」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抬起亮晶晶的双眼,“只是说话吗?没有让你们杀死我吗?还是特意提醒了你们不能被我发现?”

  “不用骗我,我都知道的。因为——只有我死了,小鱼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吧?”

  弹雨纷飞,林逾身处其里、岿然不动,或深或浅的弹痕密布在他周围的地面,跳弹噼里啪啦响作一片。

  但是每一颗靠近他的子弹都会无声粉碎,看似不动,实际却似有无形的压力流转在他的身际。它们如流风、如和雨,或急或慢地破坏着一切不安定的可能,将所有子弹带来的危焰掐灭在距离林逾的毫发之间。

  “你以为你的精神力还能撑多久呢?”

  树上再次传来「未羊」的嘲讽,但和之前不同,林逾能够听出这次的「未羊」明显带上了情绪。

  以他仅仅B-的精神力,当然不可能熬过这场看上去根本无休止的轰炸。

  与其说是薛斯明和郁尔安的战斗,不如说是林逾和郁尔安的较量。

  要么郁尔安先他一步倒下,薛斯明就会停下轰炸;

  要么林逾力竭中弹,阵眼一破,薛斯明自然无法阻拦郁尔安的脚步。

  「未羊」无法理解林逾的思路,在他看来,这份负隅顽抗根本毫无意义。

  毕竟郁尔安的敌人不是林逾,也不是他正在意的队友,任由郁尔安除去「回收者」,林逾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难道还有本体反而希望克隆体活下去吗?

  “你以为你的脑子还能看穿我的想法?”林逾用相同的句式回应了它。

  他甚至笑吟吟抬起目光,若非额上密布的冷汗,「未羊」险些真的以为他能轻易招架。

  「未羊」微微低下它的头颅,山羊瞳孔里看不出情绪:“小鱼,你是在怪我不够懂你吗?”

  “我为什么要关心一头羊是否懂我?”林逾故作错愕地回看向他,“你只是一头羊,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由于山羊头套的遮掩,林逾无法看出「未羊」的表情是不是发生了变化。

  但「未羊」的确因为他的嘲讽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是怪我没有以人类的身份和你相识。”

  “我没兴趣探究你是人还是羊,我只会祈祷这些炮火赶紧把你炸死。”

  “为什么?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福。”

  “谢谢你,希望我能记得为你默哀。”

  「未羊」一顿,沙哑的笑声从头套下传了出来。

  不过它并非被林逾的嘲弄逗笑,正相反,它的目光落在林逾鬓发遮掩的耳朵附近。

  就在刚才,那里闪烁过一瞬的绿光。

  “是STA告诉你这些的吗?”

  艾利亚斯的话音始终温润,即使提到了如此关键的利害关系,他对待「回收者」的态度依旧和煦。

  大概是因为有丹和杨全恩的陪伴,加上艾利亚斯的语气一直都很温柔,「回收者」犹豫半秒,摇了摇头:“是爷爷说的。我不记得STA的事了。”

  “方便把你记得的事都说出来吗?”

  “所有吗?”

  “让你感到不开心、想要倾诉的那部分。”

  「回收者」本能地弓起脊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不过丹·伍德很快握住了他的单手,低声安抚:“没事的,这是艾利亚斯,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战斗系。”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艾利亚斯一眼,故意用气音贴在「回收者」的耳边作悄悄话状:“虽然他是我男神,但如果他欺负你,我肯定站在你这边,别怕别怕。”

  大概是他的表现太过滑稽,就像在哄一个孩子,方悦兮率先笑了出来。

  随后的陈勇为和陆枚也相继失笑,只有克洛维斯坚定地板着脸,除却唇角隐约勾起忍不住的弧度。

  但这招对「回收者」异常有效。

  “STA每半个月就会清洗我的记忆,所以我没办法记住太多东西。长期以来,都是爷爷陪在我身边,他们管爷爷叫‘监管者’,据说是因为我脾气不好,很容易暴走失控,当我失控的时候都是爷爷一个人来安抚我。

  “但爷爷和另一个姓谢的爷爷一直在偷偷商量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是我忘了。有一天,STA就有人来告诉我,我的任务是去处决一名违规的核心议员——据说,是‘绵羊派’的过激分子。”

  「回收者」顿了顿,攥紧丹的手,继续说:“起初我没当回事,到了地方才发现,那名违规议员就是爷爷。”

  “爷爷说了很多话,说自己不后悔做那些事,哪怕东窗事发。他以为我会处决他,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也知道我应该处决爷爷……但我问爷爷,‘为什么一定做那些事’‘哪怕做那些事的后果是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也要选择去做吗’……之类的很多问题。爷爷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意识到,对爷爷而言,我不是最重要的。

  “在STA之外,他还有另一个牵肠挂肚的家。和我一起生活都是他迫不得已的伪装,当他不得不陪同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心里一定都想着‘真恶心啊’‘真恐怖啊’‘真是令人发指的恶魔’。”

  “我放走了爷爷。但在STA再次洗脑之前,我记下了这些事。”

  “再之后,「巳蛇」告诉我,爷爷躲在西部星域,STA已经找到了他。我没有太担心,因为爷爷很厉害,不会轻易被欺负。于是「巳蛇」又说,小鱼也会去那里。

  “我以为他们会利用小鱼伤害爷爷,所以下定决心从STA逃了出来。

  “……不过,其实是我亲手处决了爷爷。”

  “失去爷爷之后我无处可去,好在那时已经看到了小鱼。我看到他……发光一样站在人群里,看到他的身边簇拥着同样发光的大家。我看到小鱼脸上开心的笑容,也看到因为小鱼而开心笑着的其他人——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小鱼,我本来也想不要打扰,就这么离开。

  “可是「巳蛇」又告诉我,小鱼的队伍会在南部考区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她特别提到,郁郁会受到致命伤害。”

  「回收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和丹交握着的手心已经微微沁汗,抬起头时,还能看见方悦兮和丹的眼里蓄满眼泪。

  其余人也神情各异,特别是克洛维斯,这个前不久还张牙舞爪要和他一决生死的小云,现在温驯得就像一只垂尾巴狼。

  “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回收者」道,“我想我一定又受了「巳蛇」的蛊惑,她对我说‘林逾的朋友们一定会为了林逾而杀死你’。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无从判断那是‘预言’还是‘谎言’。”

  艾利亚斯道:“他没有让我们杀死你。正相反,他正在和郁尔安战斗,除了履行‘指挥’的职责,也有保护你的用意在里面。”

  「回收者」的表情微微一变:“让我死掉不是才更好吗?”

  回答他的却不再是艾利亚斯,而是艾利亚斯摘下的通讯器。

  通讯器里传来嗡嗡的电流声,片刻,一道带笑的男声从中传来:“啊、什么?什么让你死掉更好?”

  「回收者」的脸色刹那转白,即使受到严重的信号干扰,根本听不出对方的本音,他还是立刻意识到和他对话的人的身份。

  方才还从容叙述的状态荡然无存,「回收者」一瞬间局促起来,支支吾吾道:“小、林逾……指挥。”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逾。

  一直叫小鱼也是因为爷爷频繁这么称呼,但「回收者」知道这是和林逾亲善的人才拥有的特权,他对林逾而言不过是一个低劣的冒牌货。

  但叫“林逾”的话,他又觉得太不尊重,于是话到末尾又效仿方悦兮这样的普通同学加上“指挥”的后缀。

  林逾果然发出几声无恶意的轻笑:“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

  “嗯、嗯……”「回收者」不自觉压低声音,一时声如蚊讷,“可能,我的声音和你一样。”

  他们就是一模一样的。

  相貌、声音、异能,乃至大部分时候面对困境的破解思路。

  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基因、相同的天性、相同的本能,所以他才越看林逾,越如飞蛾见蝶一样生出巨大的自卑,又无比渴望和他亲近。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向往成为林逾,还是向往成为和林逾亲近的朋友们。

  “确实是一样的。”林逾毫不吝啬地自夸,“很好听。”

  通讯器里同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炮火声,林逾的笑语渐渐隐没其中。

  就在「回收者」以为林逾只是单纯和他聊几句的时候,通讯器的另一端又传来林逾轻微的咳嗽。

  “林逾指挥?”「回收者」下意识提起心脏,小心询问,“你那边遇到麻烦了吗?是在和郁尔安作战?……你、你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

  林逾回以轻笑:“麻烦?——当然没那回事。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回收者」小小地松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又听林逾若有所思地开口:“不过请你帮忙的话,确实有一件事……”

  “您说。”

  “嗯……如果我一不小心死了的话,能拜托你继承我的队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