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滴在了上眼睑,微凉的温度刺激得宋槐京激灵了一下,逆着光,他看到三五道人影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在说什么听不清楚,听觉被乱七八糟的巨响霸占,耳膜生疼,脑子也快要炸开了。
他拖着沉重的四肢起身,天旋地转站不稳,看到那几张令人憎恶的脸上零星几点嘲笑,侧着耳朵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努力的样子换来更加猖狂的哄笑。
他心想,他完了。
可能真的要毁了。
但没事,顾屿应该没事。
捡起地上的铁棍还没走出两步,就后脑一疼,他趔趄着倒下去,被拖拽着往角落里去,角落里也是一样他相当熟悉的东西。
他还很小,更加没能力跟这些人抗衡的时候也被绑在这个角落过,很多次在这上面痉挛着晕过去又被一盆水泼醒,痛苦到不行也干呕着求饶——更多的时候甚至不是神智清醒求饶,而是肉体屈服,生理性的恐惧。只要被绑在这张刑具上就恶心眩晕,浑身抽搐。
他又看到那些以此为乐的恶心表情,只有一个人有点担心地跟刀疤脸说了句什么,换来一句啐骂。
“出息点,弄死了能怎么样?以前死在你手上的人少了?”刀疤脸黑着脸咒骂,要他快点动手。
修电机那个人满手冷汗——机器年久失修,说不准就会故障,真就闹出来人命了。
不过那样也好,这小子还能少受点罪,毕竟在场只有他看出来了,刀疤脸就是奔着弄死这小子去的,一刀捅死不解恨,非要好好折磨他。
电流嗡鸣似乎出现了。
长久以来,他都对此格外敏感,哪怕是理论上来说绝对寂静的录音棚,他也总说自己能听到电流声。为此还挨过录音师和配导的很多骂,说他故意吓唬人。
脑子里各种混响似真似假,甚至他怀疑自己彻底聋了,那些声音都是幻听,其实骨膜早就作废了。可唯独电流声,只要出现他就觉得那一定是真的。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想从昏暗的夜幕中看到点什么,扫了两圈,只有那几个人盯着自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或者想看到什么人,只是很渴望看到点什么。
想看到谁他快忘记了,被脑子里排山倒海的痛楚排挤。
他在此刻极度想要捅自己一刀以结束痛苦,或者从高不见底的悬崖一跃而下得到解脱。他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可他都没有,他现在很后悔。
但他又很迫切地想看到什么,同时希望自己绝不要看到。
很多次就是被这样的念头牵绊。
他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一座孤岛。
在夜里发光的孤岛。
隔绝一切,唯独向他发光。
说,要给自己停泊。
宋槐京难受扯唇,转而闭眼。脑子里的轰隆好像平息了一些。
酥麻的感觉起先从四肢传来,紧接着神经元感知到巨大的痛苦牵引到肌肉,他痛苦地缩紧,隐约听到畅快的大笑。
还有乱七八糟的引擎声。
怎么会有引擎声?
理所当然觉得是幻觉。
勉强抬眼,发现那些人戒备起来看着夜幕,外面好像有一束光。
怎么回事?
铺天盖地的痛苦中,宋槐京心脏激跳,他心想:不要。
不要来这种地方。
太脏了,太脏了。
千万不要来。
但他已经开始鼻腔发酸。
一道修长身影冒着细雨出现,被酷刑折磨成一滩烂泥的宋槐京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从黑漆漆的屋子里传来,顾屿脚步一顿,站定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他孤身一人站在一群亡命之徒跟前,冷静开口:“放了他。”
刀疤脸看到来人松了一口气——一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什么好重视的。
况且来的好,一个两个都来了就好,正好弄死那个他还不够解恨。
刀疤脸桀桀怪笑:“哟,今天是好日子啊,这是什么贵客?”
他背后传来连续不断的嘶吼,因为失聪而变调,故而不能分辨其中音节,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悲壮。
顾屿心里抽着疼,但脸上还是平静的。
“放了他,要什么条件,随你们开。”
宋槐京一遍一遍喊着叫他快走,他奋力睁着眼睛要多看几眼院子里的人,他罩在风衣里,挺着腰板跟这些垃圾对峙。
顾屿是那样矜贵的人,腰板怎么能在这弯下?绝不可能,绝对不能。
宋槐京眼底发红,青筋直冒,拼尽全力地吼,叫顾屿快走,他们根本不要钱,这些人要的根本不是钱。
没人听明白宋槐京野兽一样的吼声,只有顾屿听见,听明白了。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就有一点冷光出现在黑寂的雨夜,他身上的雨丝都在发光。
吼声停顿了一瞬,意识到那是什么,半晌过去再怎么痛苦也没有求饶、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的宋槐京蓦然嘶哑,眼眶里掉下一连串水珠,根本无法自制。
那点冷光转瞬即逝,他想继续喊,叫顾屿快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声了,他只能一次一次反复地张嘴,试图驱逐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要来啊,快走啊,顾屿。
我爱你啊。
真的。
不要过来。
言寓兎
我真喜欢你啊。
你快走。
顾屿冷静地站在微弱的月光下,静静听宋槐京告白,他从没这么认真地听他的告白。
刀疤脸说:“听说,你是顾氏的掌权人?”
顾屿没否认:“所以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兑换成美金,合法地转移给你,保证你们的安全,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出境,后半辈子大富大贵衣食无忧。”
刀疤脸没说话,其他人却显然心动了。
这笔买卖本来就是为了养老,给钱的人就说给宋槐京一个教训,只有刀疤脸记恨着当年逃亡被当场击毙的亲哥哥才私自下狠手,他们本来也都在迟疑了,这下更是目光聚部在了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眯着眼睛:“哦?我凭什么信你?”
顾屿没说话,只察觉宋槐京的呼吸微弱下去了。他心脏发干地疼,脑子里全是宋槐京嘶哑的吼声。
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甚至在想:也不知道他后半辈子还开不开口了,嗓子不要了,这么喊。
他勉强冷静。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忽然,顾屿笑了一下:“那这样,我来给你当人质,反正宋家跟宋槐京没什么关系了,也不可能给你多少钱,宋槐京对你来说没什么用,想要钱,你绑了我,岂不是整个顾氏都要听你的?”
“大哥?”小平头忍不住出声。
刀疤脸忽然笑了:“你代替他?顾总,你也看到了,咱们这儿条件一般,还得吃苦。”
顾屿平静看着他。
“再说了,我也不是只要钱,好歹还得听你们谁叫几声,舒坦舒坦。”
顾屿面容从没这样冰凉过:“好啊。”
刀疤脸嗤笑:“先试试,你跪下,学几声狗叫——你们搞这个的学个畜生叫应该很像吧?”
后面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传来激烈的挣扎,像奋力冲撞笼子的野兽,毫无意义但还是叫人心惊一瞬。
对这样侮辱的话,顾屿似乎毫不在意:“可以,你先放了他。”
后面动静越来越大,刀疤脸不耐烦皱眉:“能不能让他安静安静?老子想听这条狗叫,让他闭嘴!”
后面的人应了一声。
顾屿握紧了拳头:“他要是出事了,钱我照给,我烧给你们,让你们在下面大富大贵。”
这话引来一片骚动,刀疤脸连连冷笑:“你他妈都自投罗网送上门了,还敢跟老子提条件?到了老子的地盘,你以为你还能走?”
他从腰上抽出来一把蝴蝶刀缓慢在手里把玩着下台阶:“俩死变态,跟我这演情深呢?想救人,行啊,从老子这钻过去,老子就留他一口气。”
哪怕他这样说,顾屿也还是一样冷静。
刀疤脸招招手:“你说的挺好,但老子钱也想要,人也想要,不如我也绑了你,你不还得听我的?”
剩余几个人本来在犹豫了,听刀疤脸这么说又有了底气,一脸敬佩看着刀疤脸,顾屿看到他缓缓下台阶朝自己过来,垂着头轻笑:“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买卖不成,要强买强卖了是吗?”
刀刃沾了雨丝反射着微弱的月光,那把刀猛地扎下来的时候顾屿一点都不意外,侧身躲开就跟刀疤脸扭打在一起,其他几个见状立刻加入进来,一对五顾屿不可能占上风,很快,利刃划破衣料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嘈杂的脚步声,警笛响彻山间,有人最先反应过来说这人报警了,刀疤脸扭头看向门外,指着顾屿刚要说什么,被背后一闷棍砸翻在地上。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回过头看到宋槐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年久老化的绑带,拎着一把椅子出现在他们身后。
顾屿捂着胳膊看到嘴角流血的宋槐京到了跟前,他稍微放下一点心,跟赤红的眼睛对上,还没开口,就看到宋槐京没看见自己似的,举着一张瘸腿的椅子朝着自己身边砸下来。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松开顾屿去回击,宋槐京已经挥着那把椅子砸翻了一片人,有人扑过去反击,被一脚踹翻 紧接着几下不留手地狠砸,血溅在顾屿脸上,腥甜无比。
关琛带着一群人赶来的时候,泥地里乱糟糟一片人,宋槐京抱着顾屿受伤的胳膊,顾屿捂着宋槐京耳朵在说什么,周遭一片躺在地上哀嚎的绑匪,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