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生命之塔[无限]【完结】>第345章 阴缘线

  台上的大汉似乎没有料到白恒一会作此反应,连带着身后的四个纸人都动了动脑袋,露出疑惑的神色。

  为首的大汉顿了一下,瞪圆双眼,喝道:“小贼休要胡言乱语!我行得端、坐得直,向来光明磊落,如何用得着你来搭救?”

  白恒一微微一笑,往旁边让开一步。

  荆白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侧了一下身,带着罗意一起让开,好叫身后的陈三娘露出真容。

  不知何时,陈三娘已经低下了头,看不见她的模样或神情,只能看见身形袅娜纤弱,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大汉沉吟片刻,他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语气严厉地道:“你有话直说,不要装模作样。我等没空同你打哑谜!”

  对面不接招,白恒一也不着急,从容不迫地说:“你这钢叉,既然祭过神明,是否只该用来处置有罪之人?”

  大汉神色肃穆,道:“那是自然——”

  他刚说完这四个字,似是再次被激起了情绪,又是一声怒喝:“你既知道这是祭过神明的东西,还敢盗走,更该罪加一等!”

  他一口一个“盗”字,这罪那罪的,听得荆白眉头紧蹙,白恒一却根本不接招。

  他的心态就和语气一样平稳,慢条斯理地道:“那若是用来叉了无罪的清白之人,是否就铸成大错?”

  大汉怒道:“我素来秉正无私,神明可鉴!我手中的钢叉,何曾叉过无罪之人?”

  白恒一回头冲荆白使了个眼色,荆白点了点头,以他为首,几人继续向前走。

  白恒一看上去气定神闲,一面捧着钢叉,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面还能扬声回答大汉的问题:“无辜的人正被你绑在木板上。她不是陈三娘,我身后这个才是。若不是我们拿走了钢叉,你是不是方才就杀了她了?”

  大汉响亮地冷哼了一声,似是气极反笑。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舞台边指着木板上的季彤,斥道:“此女曾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的罪状,我也桩桩件件列数过了!此女今日才被捕归案,已是神明见她身世堪怜,额外开恩,方容她多逃了这些天。她自己都认了罪,你此时跳出来,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搬弄是非不成?”

  “陈三娘的罪状,你确实说明白了。”白恒一很有耐心,听他说完自己早就知道的事,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可你抓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陈三娘。”

  荆白也不禁多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牵着走的陈三娘。

  虽然纸人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不正常,但陈三娘身形透明,甚至没有脚,和别的纸人又不一样。

  在这出戏里,她就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她把台上的季彤换下来。毕竟,季彤当时为了完成这出戏,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陈氏。

  白恒一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和荆白领着陈三娘往回走。

  回程路上,纸人们纷纷让道,让这条返程之路通畅无比,不多时,就走到了那个无形的屏障之前。

  白恒一负责和大汉对话,荆白就在后面默默观察陈三娘。可无论两人说什么,陈三娘始终没有反应,低头不语,仿佛方才声情并茂自述的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回到戏台前的这段路上,白恒一和掷叉的大汉来回辩了数轮。说到最后,大汉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语气缓和地道:“此事确有些蹊跷,可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且将此女带上前来,我先审她一审,再做论断。”

  荆白依然落后一步,白恒一在前同大汉对话时,他并不参言,以免乱了白恒一的节奏,只默默观察和分析。

  现在走得近了,台上的纸人们的表情都看得很清楚。站在最前,体型极具压迫感的纸人大汉瞧着确实不像最开始一般横眉立目,说话也算得上客气。

  后面这段路,虽然它看着是在和白恒一对话,但视线其实一直在绑着红线的陈三娘身上,同他自己说的话也对得上。

  但荆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的时候,这些大汉明明都认为是他们偷了叉,不下来追捕就算了,毕竟那时他们离得很远,台上还要演出,不能没有人。

  但到现在了,他们三个人牵着陈三娘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离戏台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掷叉的大汉明明十分急切地想确认陈三娘的身份,却连作势走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只领着后面的四个大汉,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后眼巴巴地等着。

  这不像是为了演出效果,更像是某种规则,就像台下的纸人无论怎么挤压,都不能跃到台上,或者陈三娘自述时他们不能动一样。

  这出戏里,这些纸人不能下台。至少现在不能。

  纸人大汉方才说的要来捉拿,很可能是虚张声势——不对。

  如果他们没抓住陈三娘,仅仅是取走钢叉,大汉肯定也会下来抓人,将他们几个人连带着季彤一块儿杀了。

  是他们抓到了陈三娘,局势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大汉们不能下台,在台下时,他们还有和对方拉锯的自主权,到了台上可就不一定了。

  虽然大汉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是方才那副喊打喊杀的样子,荆白还是本能地不对。

  想到这节,荆白往前急迈了一步,按住白恒一的肩膀。

  白恒一脚步一顿,意外地回过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荆白微微摇了摇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先别回去。等他承认了再说。

  白恒一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他轻轻颔首,回过头去,对大汉笑道:“我知道您一定是秉公执法,您缉拿木板上那个‘陈三娘’归案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可您开眼瞧瞧,我红线牵的这个‘陈氏’,虽说只是个魂儿,可是这长相、身形,都和木板上那个不一样吧?”

  他这句话似乎又让台下的纸人们找着了话题,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是噶,是噶!”

  “木板上那个,个子要高好些!”

  “刚才放木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是跟这个长得不一样!”

  “不可能有两个陈三娘哇,肯定有个是假的!”

  掷叉大汉原本已经柔和许多的脸色,此时又阴沉下来。他用毫无起伏的声线道:“我在此处看不清,你将她带上前来,让我细瞧。”

  听了这话,荆白在白恒一身后,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笑。

  白恒一也意识到荆白方才拉他防的是什么,心中一沉。他向来擅于掩饰情绪,脸上没显出什么怒意,只是转过头去,示意荆白把陈三娘带到最前面来。

  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天光太暗,看不分明。再上前些。”

  荆白把陈三娘引出来后,就站在白恒一旁边,抱着双臂等着纸人的反应。此时此刻这纸人明摆着就是要骗他们过去,他就实在没兴致听这东西继续装傻充愣了。

  他指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陈三娘,直截了当地道:“脸和身形看不清也就算了,她没有脚,你也看不见?万一我们送到近前,她转头又附到木板上那人身上,应该如何处置?”

  荆白是故意刺这大汉的,但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白恒一忽然恍然大悟!

  神像已经没有眼睛了,发现他们几人在场,也是通过声音。虽然这出戏就是这些纸人设的计,但如果白恒一等人自己不点破陈三娘是鬼身,这些纸人和大汉当然可以“看”不出来她是鬼!

  难怪此前他们押送陈三娘回来的时候,这些八卦的纸人不断在身边讨论剧情,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半天,却一句都没提过陈三娘身上的诡异之处。

  因为荆白等人没有“说破”,所以它们“不知道”。

  这利用的是他们心理上的盲区,重要的是纸人们没提到过的信息,而不是说出来的话。

  荆白的怀疑是对的。在台下时,还是两个陈三娘,如果回到台上,又变回了一个,他们又该怎么和这几个纸人大汉解释?

  大汉肯定会要求神像做主,但是……

  白恒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端坐在祭台上的神像。

  它抬起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变成一个打坐的手势。

  月光清澈微白,浅浅洒落在它披散的黑发和紧闭的双目上。神像的四肢依然有所缺失,可在它身着的纯白色宽袍大袖遮掩下,几乎看不出什么。

  月光映照着它安详的神色,显出一种如玉般的圣洁之感。

  白恒一却垂下眼睫,目光中掠过一线冷色。

  纸人们和神像是一头的,何况神像现在也是瞎的,闭着眼睛,它当然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不见”。这并不违背这出戏的逻辑。

  这出戏可以有很多个走向、很多个演法。

  但如果要救回季彤,还要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生路……显然只得那一条。

  高层的副本就是这样,形势千变万化,容错率却极低。状况再危险,也必须保持高度冷静,用最清醒理智的头脑分析复杂的局面。哪怕有敏捷的反应和行动力,一步行差踏错,就会错过唯一的生门。

  还好……他们有彼此。

  白恒一咬住舌尖,忍下开口的冲动,等待着大汉的回答。

  大汉像是被荆白怼愣住了,还是周围的纸人观众先有了反应。

  “天哪,真的没得脚!”

  “我是说她走路有点儿怪,云朵儿一样,轻飘飘的……”

  “退远点,退远点,骇人!”

  “你们这些人胆子恁小,她又动不了,这有啥好怕的!”

  “这几个人有些本事呢,鬼都抓得到!”

  “等等,这个女娃是鬼,和台上那个长得又不一样——莫非是鬼附身了哇?”

  “噢哟,这么半天了,先前咋个没发现她这么怪呢?肯定是鬼遮眼了!”

  荆白听这些纸人的发言,意识到什么,猛地侧首去看身边的白恒一。

  他脸色发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恒一无声地点点头。

  荆白心中凛然。还好他对这几个大汉有种本能的不信任,否则,就这么回到台上,这几个纸人会怎么干还真说不好。

  它们再三让陈三娘走近,又“不知道”她是鬼,一个“不小心”放跑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观众们议论了一阵,荆白眼看着那掷叉的大汉的眼珠滚动了几圈,才很吃惊似的说:“竟有这样的奇事!”

  他的态度再次转变,一直挺直的背脊弓下了一些,配上面上那个客气的笑容,竟显出几分恭敬:“我等虽追捕此女,却不识得她的长相,却未想她有这般能耐,还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欺神!”

  他向三人拱手一礼,道:“此事涉及非人之力,我需问过神明,再行论断。”

  他也不等荆白和白恒一回答,语毕,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身后的四个大汉回到神像面前,齐齐跪下叩拜。

  荆白几人就带着陈三娘在台下看着,观众们也不说话了,似乎知道这戏演到了关键时刻,周遭静悄悄的一片,让庄重肃穆的气氛又透出几分诡异之感。

  掷叉大汉拜毕,直起腰道:“神明在上,求您明鉴,木板上那个和台下这个,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

  四肢不全的神像只管端坐祭台对几人的提问充耳不闻。

  几个大汉再拜、再叩,前后重复了三次,神像也依旧纹风不动,好像真变成了一座雕像一般。

  荆白和白恒一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纸人在演什么,也能看出来,神像现在并没有替他们指点迷津的意思。

  难道是还有什么条件没有达成?

  白恒一和荆白只来得及交换了一个眼神,前方的大汉便齐齐站了起来,重新转身注视着两人。

  白恒一对他们齐刷刷的动作已经免疫了,也不觉得吓人,何况他实在有些烦了。

  他也不等几个大汉开口,直接反客为主,笑吟吟道:“方才我等走了那么远去捉陈三娘,神明都指得出我们的方位,可见神通广大。现在只辨个真假,它老人家也不回应,难道是觉得陈三娘罪不至死,要放她一马不成?”

  这明显是故意曲解,而且是有利于他们一方的故意曲解。荆白在一旁听得直想笑,被他扛着的罗意睁大双眼,露出惊喜之色。

  若是不处置陈三娘,那敢情好,无论是鬼还是人都可以放了,季彤自然稳保平安。

  站在前方的纸人大汉眼珠子瞪得溜圆,看他那副表情,简直像要被自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死。

  他保持这个表情,哑然片刻,才道:“陈三娘犯的是死罪,若不处置,对之前犯罪的人何其不公!”

  为了辩驳白恒一,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急切,白恒一就从容得多了。他手中握着大汉的钢叉,神色自若,笑道:“莫急,莫急,只是我自己的解读而已。毕竟神明都没说过话,我等凡人怎知他老人家怎么想的?”

  谁都听得出,这对话的节奏已经被白恒一带跑了。

  “不行!不行!不能放过!”

  “这个女的坏得很!肯定要把真的找出来杀了!”

  “是的哇!梅老五和赵二郎都死了,她凭啥不死呢?”

  “她是最该死的!还找别个当替死鬼,罪加一等!”

  掷叉的大汉一没话讲,下面的“观众”就出来帮腔。

  白恒一冷眼看着,倒觉得怪有意思。这“演戏”的形式当真是新颖,前头荆白刚想出假名顶替的办法,今日就变成了拉演员来“演戏”。不管你姓甚名谁,都是演员,昨日的方法便不管用了。

  难怪死得最早的就是代表“意识”的张思远。要没点脑子,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现下除了他们几个,其余的演员是纸人,观众也是纸人。台上的演员接不上话,就有台下的观众来帮腔。白恒一自己经历过戏曲的副本,甚至那副本的最后一关就是演出。

  他知道,这种现场的演出,如果演员演得不好,观众是可以喝倒彩、砸场子的。

  他们过的那个副本,有人活到正式演出,却没达成出去的条件,没能被功底深厚的鬼戏班“替演”。最后就以演砸了为由,被底下坐着的鬼怪观众们活吃了。

  现在这些纸人观众,显然也要确保剧情的走向。生门虽有,捷径却必然走不成,否则他们也要落得个被砸场子的下场。

  白恒一只想试探一下,没打算作死。大汉被观众一打岔,似也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沉声道:“你的说法有理,但哪个是真的陈三娘,找人替死之事是否属实,都须看神明决断。无论是我说还是你说,都不能作准。”

  这时,一个细弱、但很坚定的嗓音冒了出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意,忽然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窝、我捆住陈三娘鬼魂的红线,也是赵、找神求的!如果她没问题,红线就不会、不会捆住她!”

  荆白和白恒一都没料到罗意会开口,大汉的面皮则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片刻后,才打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各处有各处的规矩。我们的神不赐红线,却有自己的神通。虽然现在不知哪个才是陈三娘,但她究竟是我们这里的人。她做错了事,自然该由我们的神明来裁决。”

  罗意的胸口正在不断地剧烈起伏,荆白扛着他,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似乎情绪激荡,便用手背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在罗意能看到的角度,白恒一也冲他小幅度地摇头。

  罗意想做的和方才的白恒一一样。正因为不愿把真假陈三娘的裁决权交到神像手上,才不惜冒险提到别的神。

  可从戏的逻辑来看,大汉的说辞并无破绽。这个流程显然非走不可。

  罗意的身躯仍在微微发颤,却不再作声。

  纸人大汉浓眉大眼的纸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弓下背脊,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上前来吧,让神明看清楚了,好做公断。”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忍不住侧首去看身边的人。神像的眼睛都还给白恒一了,它倒是想看呢,看得见吗?

  白恒一留意到他看自己,强忍着没和他对上眼神——现在嘴角就很难压了,再对视一眼,他真怕自己在这么高压的环境里笑出来。

  横竖此事势在必行,纸人大汉既然请了,他们也不再相让,跨过那层无形的屏障,上了戏台,几步走到了端坐的神像面前。

  大汉落后他们几步,也走了过来。另外四个大汉很快站好队形,照旧侍立在两边,把他们四个人拱在中间,正对着神像的位置。

  大汉先看荆白(和他麻袋一样扛着的罗意),不卑不亢地道:“神明面前,行止需庄重,请将这位小友放下。”

  荆白侧过身给他看罗意的腿:“这两条腿就差没踩碎了,放下来跪不住,也站不住。躺着见神明,就很庄重吗?”

  罗意的腿也是这些纸人踩成这样的,现在又来和他说礼仪,荆白实在看不上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的德行。

  这次离得近,他很清楚地看见大汉脸皮抽搐了一下。

  大汉抬手示意了一下,后面站着的两列纸人就一边出来一个人,将罗意从荆白身上扶了下来,搀着他和他捆着的陈三娘,“站”在其他人之前,靠右的位置。

  剩下的两个人则把绑在木板上的季彤,连带着四根钢叉都移了过来。

  这样子看着实在是惨了些,季彤还是垂着头,她被挪过来之后,又被连人带木板推到了最前面,荆白的站位能看见她的脸,也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

  她的确睁着眼,可看上去没有意识,眼神空荡荡的。

  两个“陈三娘”都被绑着,送到了离神像最近的位置。

  另几个纸人搬运两个陈三娘时,大汉就找白恒一要他的钢叉。

  白恒一没有犹豫,很痛快地还给对方。

  他心里很清楚,这时不还,后面就该来硬的了。这群纸人大汉体型力气都十分惊人,白恒一无意加演一场必输的打戏,毕竟台下的观众也不给他演出费。

  他同荆白一人站在一边,只管等神像的反应。

  大汉站在两个女人身后,荆白和白恒一之前。等她们的位置都固定下来,那座小山一样的身躯便轰然跪倒。肌肉虬结的双臂捧着钢叉举过头顶,是一副虔诚无比的姿态。

  他重重磕了下去,长拜不起,但声音仍然响亮清楚。众人听他喊道:“此女动用非人之力蒙蔽众人,我等识人不明,拿着您赐的钢叉,竟也辨别不出真假,实在是无能至极。此二女身形样貌皆不相同,请神明公断,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