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生命之塔[无限]【完结】>第297章 阴缘线

  金童话音刚落,玉女紧接着便敲了锣,“当——”地一声,余韵悠长,响彻夜空。

  白恒一从荆白方才对金童说话起就一直沉默着,这时却忽然问金童:“你说你来接你爹,可是你爹在哪儿呢?”

  荆白心头一紧。这话原是他打算问的,却被白恒一抢了先。

  金童的黑眼仁骨碌一下,又转到了白恒一处。

  那个眼睛的转动极不正常,和人眼的运动轨迹完全不同。两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在画得又大又白的空洞眼眶里,平平地挪移过去,显得分外瘆人。

  金童正用这双黑眼睛盯着白恒一。

  他的纸人脸原本看起来呆呆的,但白恒一这话一问出来,他平直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咧开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

  荆白看得眉心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因为金童这张脸……笑起来太奇怪了。

  他只有两片画出来的唇线,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嘴。说话时只是张张合合,还不显得很怪异,但大笑起来就很夸张了,两条唇线不断延长弯曲,一直扩展到脸颊上。

  与其说是笑,更像是整张脸都撕裂了。

  情绪上来说更不对。

  金童的唱词句句都在哭他死去的爹,白恒一这话要真是问了个来接灵的丧父的人,那就和骂人没有两样。

  白恒一这么问,明摆着就是试探,结果还真试出来了他的反常。

  果然,等笑完了,金童就道:“歌唱完了,爹就来了。”

  他语气平平的,荆白心中却不禁咯噔了一声。

  这话乍听挺正常,但是结合唱词,就非常诡异了。

  唱词中听着是句句凄切,从年头数到年尾,每个月都历数了当月生活的细节,充满了对已逝之人的真挚怀念。甚至越是往后,就唱得越是悲痛无限。

  但金童此时说,歌唱完了,“爹”就来了。

  棺材在这里,“爹”却还没有来……这可能并不仅仅是人不在棺材里头的意思。

  更有可能的是,歌没唱完之前,“爹”还活着。

  等歌唱完,也就死了。

  难怪这对金童玉女带着队伍,早早到了门口,却一直不进来;哪怕荆白和白恒一开门站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闻不问。

  因为他们的第一要务其实是把歌唱完,唱完了,“爹”自然就出现了。

  所谓的唱词,其实是他们的死亡倒计时。

  两人之前的感觉没错,这首唱词其实就是时限。

  在唱到十二月之前,得想出办法才行。

  荆白的目光飞快地从远处掠过——这么多的纸人,来硬的,比如堵嘴,肯定是行不通的。

  如果一直和金童说话,他会停止唱歌吗?

  荆白很快也否决了这个想法。用说话干扰对方这种方式太儿戏了,看金童这架势,他哪怕说着话,也可能忽然唱起来。

  除非想办法让他真正闭嘴,或者,换个思路……

  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白恒一这时拉着荆白往后退了几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两人再次想到了一处,做出的决定却是反的。

  荆白正欲反对,白恒一却平静地说:“我是个瞎子。我躺进去了,你还能救我;你进去了,我连跟上这个队伍都难,我怎么救你?”

  荆白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内心深处,他知道白恒一的思路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都是他进去更好,可是——

  可是荆白不想他躺进那口大棺材里,也不想听这个队伍替他哭灵。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在极力抗拒这件事。

  这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场景,虽然脑海仍是空白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身体却已经被唤醒了那种痛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频率因此加快了,听上去格外急促。白恒一虽然目不能视,却一直留心地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听见他这样大的反应,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也顾不得别的,白恒一不知道荆白想起了什么事,竟然产生了明显的呼吸过度的症状。他一只手揽住荆白的脊背,感觉到怀中的躯体绷得极紧,显然已经在极力忍耐,但随着呼吸节奏的异样,仍旧不自然地震颤起来。

  白恒一几乎要以为这里有什么事忽然发生在了他身上,他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没有一双能用的眼睛,这时只能抚着荆白的后颈,试图平复他的情绪。

  抚在后颈的力道很熟悉,甚至在耳边说话的担心的语气也很熟悉。

  荆白攥着白恒一的手臂,这剧烈而痛苦的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呼吸的速度逐渐放缓,才听见白恒一正担心地叫他的名字:“路玄?路玄!你怎么了?”

  荆白回过神来,他撑了一下白恒一的手臂,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声说:“没事。”

  他此时才算完全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白恒一提出的方案确实是最可行的,荆白心中虽不情愿,最后也不得不同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和棺材旁边金童高高举着的白幡。“显考”二字下面的白布依然只有大片的空白,正在夜空中飘飘摇摇。

  荆白盯着那空白处看了片刻,忽然对白恒一说:“我可以同意,但有个条件。”

  白恒一松了口气,他是个盲人,荆白若执意要办的事,他确实难以阻止,因此郑重地道:“你说。”

  荆白将怀里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说:“用你的跟我换。”

  白恒一捏了捏,感觉出来是什么,吃惊地说:“这怎么行,我不同意!”

  荆白神色没有任何动摇,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这样才行。”

  他附在白恒一耳边说了一句话,白恒一闻得此言,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他脸色变幻了好几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荆白说话时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见状不禁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得出话。白恒一停顿了片刻,才说了句“好”。

  他们只要不和金童对话,金童就当看不见他们。两人做好决断,白恒一正欲开口,荆白就见金童那勾描的眉眼忽地一个下撇,变作一个伤心的哭脸。

  他呼吸一滞,金童已然开口唱道:“十一月时霜雪大,无爷携带儿寒酸。”

  话音落下,玉女复又敲了一遍锣:“当!”

  方才漫天飘扬的纸钱此时已全都落到地上,凄清的月光照着满地银白,可不就是霜雪满地的景象?

  只是配着锣声幽幽的余韵,还有这片画着哭脸的纸人面前,这略带凄凉美感的景象,也变作了深入骨髓的阴冷。

  荆白的目光不带感情地在这片洁白中扫过,转头去注视着白恒一的脸。

  青年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用力握了一下荆白的手,才松开了。月亮的光冷冷的,落在他脸上,照出英俊逼人的轮廓。

  他微微偏着头,洒然一笑,眼睛处那点的缺陷完全无法遮盖这种意态的潇洒,反而凸显出一种略带诡异、却又神秘莫测的气质。

  荆白的视线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听见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这句词倒唱得挺合适。”

  带着这样的神色,他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拍了拍金童的肩膀,说:“来,好大儿,别寒酸了,你爹来啦!”

  金童脸上那种呆滞的神态忽然消失了。荆白甚至感觉他的面相都变了一些,圆团团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毒。两个黑眼仁像凝固了似的,定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白恒一。

  他这个反应反而让荆白放心了一些,况且白恒一无法视物,完全感受不到他眼神的威慑。

  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解法,也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个接灵的队伍的速度,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没到他们家门的时候,行进速度远超常人,光听那唱词的声音,几乎是一会儿一个距离,鬼魅异常。

  但等到了他们门口,却又完全不急了,只顾着站在门口唱词。

  他们既然想把歌唱完,荆白等人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按金童所说,歌唱完了,爹就“来”了。接灵的队伍就冲着他们家来的,这里又没有其他人,“爹”只会是他和白恒一中的一个。唱词里的“爹”又是死的,看上去就是必然要死一个的局面。

  但反过来,金童的歌没唱完,“爹”就还活着。如果在他没唱完的时候,就提前认下这个“爹”的身份呢?

  他们有两个人,在歌没唱完之前,来一个人认下这个“爹”的身份 ,躺进棺材里面;再留一个人在外面,反而能有一线生机。

  荆白本来打算自己躺进去,白恒一却对他说,我不用呼吸,感官也不明显,还是个瞎子,本来就不惧黑暗。如果非得有个人躺进去,那也该是我。

  荆白也不怕黑,最终被白恒一说服,是因为他自己留在外面确实更方便营救白恒一。

  两人商定之后,白恒一才去认下了金童这个“儿子”。

  金童沉默了许久,久到荆白算了算,他已经差不多该开口唱第十二个月了。他却没有再数下去,缓缓地说:“你——你真是我爹?你如何证明?”

  白恒一应该也计算出了时间已过,因为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松弛,此时只是反问:“怎么,我是你爹,我还得证明?我们长得不像吗?”

  这话问出来,连荆白都觉得白恒一有不讲理了。他个高腿长头小肩宽,金童比他矮比他胖,圆头圆脑的,脸上连个起伏都没有,是张彻底的纸脸。从头到脚哪有一点相似!

  白恒一反正看不见,自然能张口就来。这蛮不讲理的言论倒把金童噎了一下,纸画的嘴皮扭曲了几下,最后气咻咻地道:“白幡上是要写我爹名字的,你没凭没据的,凭什么说是我爹!”

  荆白脸上那点微不可见的笑意消失了,重新回到了平静而冷漠的状态。

  白恒一笑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意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本,悬空递了出去,道:“我有证件作为凭据,总该信了吧?”

  金童接过证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又似乎不着痕迹地在荆白身上扫了几眼,确认似的问:“你叫路玄?”

  白恒一挺直脊背,坦坦荡荡地说:“如假包换。”

  他甚至笑了一下,语气极为真诚,说:“证件上是我的名字,我的脸,难道还能有假?这还不叫真凭实据?”

  他说到后面,竟反客为主起来,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荆白也发现了他说话的习惯。白恒一这个人说极严厉尖锐的话的时候,语气反而会格外平和。离得远的人听不清话意,远远瞧着,只觉得和风细雨的,但真站在他面前的人就会直面那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

  荆白瞧着金童扭曲的嘴角,猜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白恒一笑微微地问:“金童。我已来了,凭据俱在,你难道不认我这个爹么?”

  金童沉默片刻,叫了声:“爹——”

  他这话一出,玉女也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爹!”

  两人话音一落,荆白只听头顶“轰”地一声,立刻抬头去看引魂幡。

  半空中的白幡似是被一阵大风刮起,猛地鼓动起来。

  大风刮得白布偏来倒去,荆白看出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几个黑色的字,只是月光虽清澈,却没有多明亮,这一晃动起来,连荆白也难看清,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显考讳路玄之灵引魂幡……”

  引魂幡上写的是路玄这个名字!

  认清楚上面写的是假名,荆白不禁松了口气。他觉得已经差不多成功了一半。

  金童和玉女果然认不出他和白恒一,也分不清真名和假名。

  白恒一认下身份证之前,荆白拿了东西同他换,换的正是他们各自的结婚证。

  因为白幡上空白的地方注定要写一个人名,金童和玉女不可能允许他们胡编一个。

  如果他们要凭证,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算是真凭实据?自然是他们手中的结婚证!

  “显考”是死去的父亲的名字,荆白不可能同意白恒一把自己的真名写上去,但是幸好,他用的是假名,两个证件上写的是也都是假名。

  至于结婚证的结构,他第一天来的时候就仔细看过了。他和白恒一两个人的证件上都是同样的一张合照,唯一不同的就是持证人的名字。一个持证人处写的白恒一,另一个持证人处写的路玄,但是并没有标明持证人具体是谁。

  荆白赌的就是金童和玉女,并不知道他们谁是“路玄”,谁是“白恒一”。村子里唯一可能知道他真名的就是红线媪,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

  如果白恒一都不知道,金童和玉女更没有理由知道。

  不管是他们俩谁躺进去,只要写上去的是“路玄”这个假名字,大概率就会平安无事。

  因此在同意让白恒一躺进去之后,他才把自己的结婚证塞给了白恒一。

  白恒一当然也想到了登记姓名这个关窍,但他当时以为“路玄”是荆白的真名,因此不肯同意。荆白绝不让步,说必须得这么办,随后悄悄附在白恒一耳边,告诉他“路玄”并不是真名。

  白恒一那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荆白看得出来他有点生气,但碍于时间紧迫,并没有多话。两人暗度陈仓,把带在身上的证件悄悄换了。

  真假名当然是重要的。荆白早就猜过,如果他和红线媪的契约有效力,那契约签的一定是真名字,反而是他和白恒一的婚姻关系,如果用的是路玄这个名字,说明没有效力,事实也证明他们之间似乎更像是“供养”关系。

  但既然没有效力,为什么又有这个证件?荆白早知这东西很可能就是红线媪给的,却不知它的用途。

  他直到今夜才明白过来。

  荆白想着这件事,有一瞬的走神,再转回视线时,却见后面走了几个穿孝服的纸人过来。

  他们长得都一样,个个都是一张丧眉耷眼的哭脸。他们似乎没有自己的思想,步伐也是整齐划一,齐齐走到了棺材旁边,打开了盖子。

  金童和玉女这次换了位置,站到了棺材前面。荆白眼见着那几个纸人分了两个过来,竟然一左一右站到了白恒一旁边,架住了他的双臂。

  荆白心中猛地一惊。

  他这才发现,金童和玉女叫完“爹”之后,白恒一竟然再也没有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