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这次响应得很快,说:“此处为第五层塔以上开放的消费功能,进入后,可与塔外世界连通一小时,单次进入需花费三次消费次数。”

  荆白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第五层以上竟然会开通与塔外世界的交互功能!

  这个功能可不一般,荆白急着问明白:“和塔外世界连通是什么意思,能否指定时间和地点?”

  “塔”答道:“不能,连通仅指可以将您短暂投影到现实世界,无法被外界人类及相关设备发现和探测。场景可在确认进入后在‘塔’的提供范围内自选。以投影形式进入无法接触外界物体。”

  限制条件一说,荆白才感觉合理了一些。

  如果真的能和塔外的世界联系,肯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同外界取得联系,找人从塔中营救自己。但若按“塔”说的,以投影方式出现,在外面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甚至无法被探测。

  对“塔”来说危险性是小,但对登塔的人来说……未免也太不划算了。

  就只能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什么也做不了,却要花掉三次消费次数!

  荆白的次数正好够进去看一次,但他觉得这不划算。要按第四层的“物价”,三次消费次数够他给白恒一刻好几个名字了。

  那男人看荆白把手按在手背上,就知道他是在和“塔”联络。不知道这这里的,多半是刚来到第五层的新人,再加上荆白生了一张惹眼的脸,他就不禁多看了一阵。

  荆白见他老盯着自己看,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他没有兴致进去,正要走开,男人忽然搭话道:“哎,你也是次数不够吗?”

  荆白眉头皱了起来:“关你什么事?”

  他莫名其妙被这人盯了半天,语气说不上好。满面胡须的男人却不以为意,咧嘴一笑,还宽慰他似的说:“没事,我也不够。我的消费次数还剩两次,等下次过了副本,就能再进去两次了!”

  这听上去更奇怪了,荆白原本准备走开,听他一说,脚步反而停了下来:“既然次数不够,你等在这儿又能干什么?”

  塔的消费次数只能自用,不能转让,就算这人等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有人送他一次消费次数,让他进去。荆白猜测这可能是为了避免登塔人之间发生不必要的争斗。

  越到高层,他越觉得“塔”的机制和他之前感觉的差不多,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专心过副本,消费次数也是激励爬塔的机制之一。

  所以这个人在门口等着的行为就显得更怪异了。

  男人并不在意荆白带着质疑的神情,他的语气甚至很憧憬,脸上的笑意也更真切:“我不能进去,听出来的人讲讲他们看到了什么也挺好的。”

  他说着,目光逐渐变得悠远:“塔每次给出的场景范围是随机的,也没有人,可是景色真的太美了。我进来之前是摄影师,走哪儿都带着设备。现在没设备啦,用眼睛就是最好的记录。虽然不能进去看,听别人说说也有滋味。”

  荆白若有所思地听着,他虽不回应,但也没走开。男人见他在听,更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道:“哥们,我跟你说,我之前进去那回,看的是云海。可太漂亮了!太阳从云后面钻出来,云和雾在风里,像海浪一样翻腾,缝隙里漏出点儿金光,整体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我感觉整个心胸都被打开了,特广博,特浩瀚!”

  他说到后面,激动得手舞足蹈,说着说着脸上还露出遗憾之色:“唉,我这破嘴说不清楚,反正那时候才知道‘云蒸霞蔚’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可惜没有设备,拍不下来。总之就是美,特美,美死了!”

  荆白见他这副模样,难免也对他说的景色升起了几分好奇。

  外面的世界在荆白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所谓的美景奇观,他的印象大多来自自己看的书。

  那会是什么样子?

  荆白还未及回应这个男人,已经感到白玉在胸前微微发热。

  他感觉自己冻结已久的心湖微微一动,泛起一阵酸涩和柔软。

  白玉里只剩那点氤氲的红痕了,可荆白日日摩挲,总觉得他好像还在。

  ——你也想看吗?

  他在心底悄悄问。

  再转念一想,说不定还真是这样。白恒一说过,他在“塔”里连实体都没有。

  他是个从不道苦的人,当时告诉荆白他在塔里没有实体,是为了和认出他的荆白解释自己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的,为什么几次出现面貌都不一样,出了副本又消失不见。

  但白恒一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在塔里怎样生活。荆白之前不敢细思,现在一想,他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有,恐怕也不会有自己的房间。

  无论过了多少次第三层以上的副本,都累计不了消费次数。

  他想起这些天里看过的佛经,里面有一句话,说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①

  看见这句话时,荆白感觉胸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穿了。他把书丢到一边,本能地蜷缩起来,可这句尖锐的叩问,依然时常在他心中回响。

  白恒一会去向何处?荆白不敢去想这件事,因为他哪怕活着,也是个无处安身立命的人。

  荆白给了他一个名字,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归处。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最后表现得格外轻描淡写。荆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于是他走的时候都是笑的。

  他死了,可荆白不甘于此,所以他在塔里用白恒一的名字留下痕迹。或许有朝一日,这些纪录会被再次刷新,但在它存在的时间里,它总能刻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他给白恒一起的“恒”字也有这个意思,竖心旁,一个亘。这是荆白给出的承诺。

  不管白恒一有没有想到过这一层,荆白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许诺出自己亘古不变的心,永不消逝的爱,以及魂梦中永恒的留影。

  心口撕扯般的疼痛是绵长的,荆白已经习惯了,他甚至面不改色。

  男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似乎很缺乏荆白这个听众,一说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但是从感受到白玉的热度起,荆白的目光就已低垂下来,没再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上了第五层的这十九天里,除了荆白头疼的时候,白玉从来没这么活跃过。

  ——好吧,那就带你去看看吧。

  荆白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意愿,严格来说,这“意愿”可能都不存在。但白玉有反应,他就愿意纵容。

  在男人呆愣的目光中,荆白走近那扇样式古朴的大门,言简意赅地说:“兑换。”

  胡子拉碴的男人惊讶得用力擦了一下眼睛:“诶——哥们,原来你次数够啊???”

  看在他激活了白玉的份上,荆白回过头,语气平静地说:“嗯。”

  大门打开,胡子男在荆白眼中最后留下的,是一个混合着震惊和无语以及几分呆滞的表情。

  大门合上,将门外的人隔离开。荆白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置身的,能是一个风格和大门相似的、古色古香的走廊。

  这个走廊很长很长,他站在入口处,往前延伸,走廊的两侧有无数扇门,像是他们之前吃饭去的包间。

  荆白仔细瞧了一下离得近的房门,上面用潇洒的字体写了名字。

  湖光阁,山色阁,林海阁,雪域阁,海天阁,云雾阁……远远看去,简直一眼看不到尽头。

  每个房间通往的应该就是和门上的字对应的观景的位置,荆白问了塔,得知计时是从他进入对应的房间开始,就不着急了。

  他进来之前还真没想到有那么多景色可选,又没有什么偏好,一时不知道该进哪扇门。

  白玉也没有反应,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胸口。

  ——是你让我进来的,那你就自己选吧。

  荆白嘴角勾了一下,这甚至说不上是一个笑。他握着白玉,一路往前,从一个一个房门前走过去。

  一路走过湖光阁和山色阁,又路过林海阁和雪域阁,白玉都没动静。

  荆白几乎以为它要任由自己选择了,便决定如果走到尽头白玉都没反应,他就闭着眼睛往回走。停在哪扇门前,就进哪扇门。

  但他没有走得太远,经过一扇门前时,荆白感觉白玉微微热了一下。

  他立刻顿住脚步,抬眼看了一下房门上的三个字。

  海天阁。

  要去看海吗?

  好像也不错,副本里能看见湖光山色,林海,甚至雪地,但是几乎没有机会看到海。

  白恒一应该也没有看见过吧?

  荆白握着白玉,向来稳定的手臂,此时正微微发抖。

  他一直不清楚玉里面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白恒一残存的意识,在登塔时能量被抽走以后,更觉得这是自己的妄念。

  可是……它选择去看海。

  荆白的嘴唇动了动,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胸口中涌动着的是一份温热的悸动,还是尖锐的刺痛,堵得他几乎失去呼吸。但在他有余力再次呼吸之前,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他的神色却依旧镇静,坚定地伸出手,握住房门的把手。

  塔在脑海中提醒他:“是否选择‘海天阁’进入?一旦选择进入,景观不可改变,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您将观赏‘塔’为您优选的海上风光。”

  青年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的柔软,语气却斩钉截铁:“确定,就进这里。”

  “咔嚓”一声,类似开锁的声音。荆白心中一动,推了一下门,径直走了进去。

  脚下踩着的,好像是柔软的沙砾;扑面而来的,是海风微咸的气息。浪潮声听上去平缓又温柔,像是在抚平谁的创痛。

  荆白不禁惊讶了颜删汀一下。

  既然进入的是投影,感觉和气息应该都是“塔”模拟的才对。可无论是海风拂过脸颊的感觉,还是脚下微凉的、砂砾的触感,都非常真实。

  体验比想象中好,只是……

  荆白环顾四周,天空是还是昏黑的,月亮似乎藏了起来,云层深深,海面更是黑漆漆的一片。这种光线让荆白完全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

  他伸出五指,发现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起到沉浸式体验的作用,进来之后手背上“塔”的痕迹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荆白甚至想把“塔”叫出来,质问它这也叫“优选”?

  这甚至不是白天的海!

  别说图片里那种美丽的蔚蓝色,整个海面都是黑的。荆白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到海浪冲过脚背,连鞋子都有种浸湿了的感觉,

  他愣了一下,试着脱掉鞋袜,果然很快感觉到海浪拍在脚背上,冰凉的,但并不冷。

  他几乎开始疑心了。投影真的能做到这么真实吗?

  他继续往海里走。水是凉的,但身体能感受到的温度非常宜人,“塔”选择的季节应该介于春夏之间。海风清新凉爽,站在海里也不觉得冷。

  荆白索性坐了下来,他腰部以下都浸在海水里,随着波浪轻轻拍打着身体,反而让他心情很平静。他索性将进门后就变得很安静的白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红绳牢牢缠在手指上,一起泡进海水里。

  投影的范围应该没有广阔到白玉身上,它估计感觉不到,但是荆白还是想试试。

  清爽的海风,适宜的温度,以及海浪温柔的波涛,都在不断平复他的心绪。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荆白发现视野的尽头,天空正在缓慢地变亮。

  它渐渐从昏昏的黑变成了深蓝色。

  荆白忽然明白“塔”的意思了,这确实是精心挑选的一小时。

  天快要亮了。“塔”给他选的,是日出前的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