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最终还是被秦纵从“蚕茧”里给挖了出来。

  他的长发大半都被药浴沾湿, 若是直接闷在被子里,只怕会让风寒加重。

  是以,秦纵反应过来后, 也不多言,仗着自己力气大,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楚霁直接抱起。

  楚霁还未来得及反抗, 便被一整个用锦被围住,后背倚靠在床头,脑袋也被迫露了出来。

  楚霁:?!

  小混蛋这是要翻天!

  下一秒,因着他的动作而掉落在床榻上的巾布就又落在了他的发丝上。

  “会着凉, 擦擦。”

  楚霁带着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侧,垂坠至床沿。

  因此,秦纵此刻的姿态是半蹲着的, 两手托着巾布, 握住楚霁的发尾。

  他仰着头,双眼看向楚霁的角度自下而上,漆黑的瞳眸里满是真挚的可怜。

  楚霁暗自撇撇嘴,擦就擦呗,还擦擦。

  撒娇做什么!

  被秦纵这一通胡闹, 楚霁原本“调戏了秦小将军”的赧然也褪去了几分。

  终究还是病倦占据了上风, 楚霁静静地靠在床头,任由秦纵动作。

  一室暖色的烛光, 晕染出几分日暖风和。

  楚霁垂下眸子,目光柔软地看向秦纵头顶的发旋。

  出身尊贵的秦小将军, 虽也经历过流放与战俘岁月, 但那些都是极为短暂的,更不要说让他像这般服侍什么人。

  是以, 他动作之间难掩笨拙。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小心对待楚霁的长发。

  抿着唇瓣,凝神聚气,目光沉毅,仿佛在指挥什么攸关生死存亡的战役。

  这副神情,就是木人石心也该被打动了,更何况是一直以来都对秦纵格外偏待的楚霁。

  原先本就不剩多少的羞恼情绪,在秦纵无言的动作间悄然转化。

  只留下了动容和安心。

  忽的,楚霁瞧见了秦纵眼底的乌青。

  他这才反应过来,沧州大雪下了三日,一直在城楼上指挥的秦纵,只怕还未曾合过眼。

  “好了,头发干了。你快去休息。”

  一只掌中带着薄茧的手握住了秦纵的手腕。

  秦纵抬起头看向楚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双剑眉便拧了起来。

  “手心怎的这么烫?”

  楚霁的手,莫说是这冬日,就是盛夏暑晴之中,也总是微凉的。

  绝不会像现在一样,比秦纵手腕上的温度都要高。

  秦纵放下巾布,顺势扣住楚霁的脉搏。

  脉搏紊乱,但其中短促和急速清晰可探,是典型的高烧的脉象。

  除此以外,还内里虚耗,亏空得厉害,几乎比他在落霞山下晕倒的那次还严重。

  这几日,他都不曾用过膳吗?

  方才,自己居然还那般不顾他的身子,同他玩闹?

  瞧着秦纵的面色愈发低沉,几乎都要滴下水来,楚霁也莫名地有些心虚。

  “都说啦,我病得要死掉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惯会撒娇的吗?”

  倒打一耙这种事情,楚大人向来做得得心应手。

  “不是生你的气。是我不好,我…我本来,以为你只要喝药就能好。可是,你都病到连药也喝不下了。”

  秦纵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让楚霁的情绪起了变化,连忙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慌张。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三日都呆在城墙上未曾回来,他虽担忧,却不后悔。

  若是他置沧州百姓于不顾,回来照顾楚霁,只怕楚霁非但不会有什么感动,反而会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再指着大门让自己滚蛋。

  他只是怪自己没能考虑周全,让楚霁白白受了这三日的罪。

  难怪楚霁今日在泡那防风寒的药浴。楚霁不是不爱惜身体的人,但凡能吃得下退烧的汤药,也不至于如此。

  楚霁看着眼前垂着脑袋的人,只觉得心底软得像是一杯柠檬气泡水。

  带着酸,带着涩,冒着泡,弥漫着甜。

  他原本只是怕秦纵责怪他不爱惜身体,想耍个无赖,把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未曾想,竟惹得秦纵这般愧疚,将所有的本不该是他的责任都揽过去。

  他不再抑制心底近乎汹涌的酸软:“可阿纵为了我,风雪夜归。并没有让我难受许久。”

  听见“难受”二字,秦纵这才勉强从懊恼的情绪中拉回一丝理智,想起自己就是个医术尚可的。

  他急忙站起身,拔腿就要往药庐跑去。

  楚霁的身子吃不下药,药浴退热的效果也微乎其微,只有针灸可行。

  “不必去药庐,银针在桌上。”楚霁追了一句。

  楚霁知道,今晚秦纵必定会回来。

  是以,他才让纪安一个时辰后叫醒他,也一早备下了银针。

  往年在盛京时,每逢他冬日高热,也都是姜木施针才替他退了烧。

  只是他没想到,秦纵会回来的那样快。

  楚霁见秦纵走去外间的背影,便也将手指搭在了里衣的口子上。

  施针的穴位在后颈下方,须得除了上衣才行。

  莹润的指节下意识地捏住扣子,却在要动作时又犹疑起来。

  楚霁只要一想到待会儿要来施针的是秦纵,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红霞飘上脸颊,甚至无从分辨与这高烧是否相关。

  他不由得垂下眼睫,轻叹出声。

  往常姜木为他施针时,他是何其坦然。

  现如今,面对秦纵,竟也有这扭捏的时候。

  秦纵拿着银针疾步赶回内室,猛然撞进眼睛的,是楚霁裸.露在空气之中的大半肩颈。

  白皙纤弱的脖颈下,是分明有致的锁骨,仿佛由最顶级的丹青大师绘就,刀削斧凿般的深刻,工笔描摹样的细腻。

  再往下,是半隐在月白里衣下的两点淡粉。是一块白玉上浑然天成出的最珍贵的点缀,是一汪清潭中飘落下的两朵最灼华的桃花。

  秦小将军原本以为方才在隔间里已是极致,何时料到楚霁会这般?

  他惊惶地瞪大双眼,三两步走到床榻边,双手一拉,将那里衣复原,甚至连脖颈处的衣领都拉高了不少。

  楚霁:?

  “不扎大椎穴吗?”

  秦纵清了清嗓子,半晌才将那股沙哑压下,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大椎穴效力大,但却也因此更易透支人体潜能,只怕于寿数有损。你如今身体底子好些了,只扎少商与商阳两处穴位亦可。”

  往年楚霁身子更差,若不是真的没了法子,姜木也不会选择针灸大椎穴。

  楚霁见秦纵这副比他还紧张万分,偏偏又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出来的模样,霎时自己就不扭捏了。

  秦小将军啊,你若是耳朵不那么红,我或许就当真要惊叹于你的职业素养了。

  向来“善解人意”的楚大人从善如流道:“那便都依你。可以松开我的衣领了吗?”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秦纵立时就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双手垂在身侧,只敢用余光偷瞄楚霁的脸色。

  楚霁慢条斯理地将里衣扣子又扣上,坐正了身体,倚靠在床头,却又偏过头,时机准确地捕捉住秦纵的余光:“要扎哪里?”

  终究是对楚霁的担忧占了上风,秦纵镇定下心神:“在拇指和食指末端,只扎左手即可。但是……”

  “怎么了?”楚霁有些疑惑。

  “这两个穴位同时扎下去,可能会引发梦魇。”秦纵有些不忍。

  他知道,楚霁有过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而梦魇,却恰恰针对人心之中,最恐惧,最害怕的部分。

  “你,若是不愿,”

  秦纵沉默稍许,还是道,“我便在大椎穴上施针。”

  楚霁愣怔片刻。

  梦魇啊……算上前世,应当有近十年不曾有过了吧。

  桃花眼里染上晦明的色彩,楚霁故作轻松地一笑,清浅

  又自然:“无妨。我可是,惜命得很。”

  楚霁很坚强,秦纵一贯知道的。

  他也不再多言,拿起银针,执着楚霁的左手,朝着拇指与食指的末节桡侧浅刺进去。

  秦纵的手法熟练,丝毫没有让楚霁感受到疼痛。

  可他还是捧着楚霁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下一秒,他的一只耳朵被揉捏住。

  是他熟悉的手指,却带着少见的热度。

  “小狼耳朵快竖起来呀。”

  语调轻快,是在哄人的柔和。

  秦纵被他哄得晃了神,呆呆傻傻地抬起头,原本好不容易才压下的红耳朵后知后觉地又灼烧起来。

  一盏茶后,银针拔出。

  楚霁收回双手,声音温和:“我这里无事了。快回去睡吧。”

  秦纵摇了摇头:“我守着你。”

  他怕楚霁万一发了梦魇,没人守着不行。

  楚霁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也心疼秦纵几日都不曾合眼。

  他的一双桃花眼里星河流转,与秦纵四目相对。

  两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执拗。

  室内再一次寂静极了。

  炭盆里的炭火星子“啪嗒”,又是一声响。

  楚霁败下阵来,将自己整个人缩回到锦被中,咕涌着退开些位置。

  “自己抱一床被子过来。”

  隔着锦被,闷闷的。

  秦纵的瞳孔霎时晶亮,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拿被子、除衣、脱靴、爬上床……动作一气呵成。

  他侧过身子,吹灭了床头的红烛。

  楚霁依旧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却不是因为羞怯。

  他的身体太累了,不多时,他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的梦。

  满目是血红色。

  父亲赌红的双眼、拳台上喷溅的鲜血、疯狂热烈的人群和再一次爬起来的楚霁。

  十五岁的楚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