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程离这次出门没带三喜,陈叔开车送他来的,周震把他一送到楼下,陈叔就下车给他开了车门。
“程先生,傅先生已经回家了,正在等您回去呢。”
周震扶着程离走到车门边,干巴巴笑着调侃:“傅先生对你还真是上心,程离你好福气。”
程离听得嘴角抽了抽,只觉得头疼,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弯腰迈进去坐好。
这段时间因为重泰的问题,傅卿云每天都忙到很晚,有几天都是直接在公司过夜,昨天还说他今晚跟欧洲方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要开,他还在想,可能傅卿云今晚依旧会住在公司,没想到回去得这么早。
“他晚上不是要开会,这么早就回去了?”程离直接把心里话问出来了,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感觉,今晚的他有些抗拒跟傅卿云见面。
他不想见他,不想看见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
但程离已经习惯了傅卿云常有的变动,好在傅卿云不会限制他的自由,只是让陈叔开车接送,并不会过多干涉。
傅卿云是在尽量让他能有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哪怕只是给他营造这种假象,这点他能感觉得到。
陈叔上了车,启动了汽车才回他:“刚刚给我打了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傅先生说在家等您。”
“那陈叔我们走吧。”
周震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程离没想好具体方法,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细细计划才行。
晚上喝了酒,喉咙干哑难耐,程离喝了两杯水也没能缓解,还很想抽烟。
酒精刺激着他的敏感神经,不够,好像还需要尼古丁的味道。
烟瘾就这么来势汹汹,程离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行程,开车回去要四十分钟,烟瘾让他的大脑从清醒到迷离。
程离忍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陈叔,介意我抽根烟吗?”
陈叔有些惊讶,在家里他没见程离抽过烟,透过后视镜往后排看,程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他只能看到程离的衣角,薄薄的,没什么重量。
“当然可以,程先生需要火吗?”陈叔问。
“不用了,我有火……”
程离说着,已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跟打火机,熟练地给自己点了支烟,用力抽了一口,又降下车窗,烟雾飘向窗外。
程离的眼睛随着颠簸的夜色跟烟雾前进,等墨镜后的那双眼重新聚焦,透过平稳下来的夜色看到了傅卿云。
四十分钟这么快,程离心想。
指间又点着的烟头才抽了几口,红色边缘一边燃烧一边后退。
“程先生,我们到了。”陈叔停好车熄火,提醒程离。
傅卿云穿着黑色暗纹真丝睡衣,挺括的身影正在往车门边走,程离叼着烟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陈叔话,但没动。
陈叔下车后,傅卿云已经走到车边,
程离把烟夹在手指上,对着傅卿云笑。
“我回来了。”
程离脸上的笑不太稳,他还戴着墨镜,傅卿云看不透他的眼睛,但第一次那晚见到他时的感觉又一次冒了出来——
程离好像能看见自己。
这个念头依旧是一闪而过,傅卿云抽走程离指尖的烟,顺势打开车门。
烟味跟酒精的味道很重,傅卿云夹着烟的手臂垂下去,把烟头拿远了一点,弯腰凑近程离脖子上闻了闻:“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傅卿云鼻尖扫过程离耳朵,远远看过去,他们是交颈相拥的姿势,看起来再亲昵不过,脖子是最脆弱的部位,他们都把彼此交给了对方,仰出任由他处置的信任姿态。
程离贴着傅卿云肩窝里蹭了蹭脸,闭着眼在他身上吸了口气,又努力压住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阵让他承受不住的虚弱,好像被什么不明物一下子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跟朋友玩开心了,就没注意喝多了。”程离说得有气无力。
傅卿云打开车门,程离下车牵住了傅卿云的手,三喜从屋里跳出来,跑过来舔舔程离手指。
傅卿云把剩下的半根烟抽完,把烟头扔了才带着程离进去,落地窗内并排的两个人影一高一低,最后一起隐没在冰冷的建筑棱角后。
洗过澡的程离坐在床上,听着浴室里传出来的水流声,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裂,烟酒熏染过后的大脑开始变得迟钝,烟雾状的模糊意识依旧在厚厚的锈渍里挣扎着转着,很慢很慢,仔细听还能听到吱嘎的声响。
程离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向浴室,又慢慢别开脸。
卧室房间里没有丝毫多余的家具跟摆设,床头柜跟桌角也设计成了圆角,地毯很软,没有任何危险品存在,所有的摆设都有自己的归属地,从来不变,房间里的铃他一次都没用过,但管家会定期检查。
看着那些规规整整的东西,程离心里一片无尽的悲凉,自我厌恶感像是装满了凉水的气球,一戳就破,冷水浇他一身,蒙住口鼻时让他呼吸不畅。
程离对自己的厌恶感很清晰,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对于周震的提议,程离认真想了几天,计划表在心里反复推倒又修改,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周震的思路来。
只要有傅卿云在,傅氏就有定海神针,只有傅卿云垮了,傅氏才撑不住。
在程离的认知里,傅卿云不可能是干净的,程离甚至不需要搜集其他的佐证,因为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
傅卿云站在高位,他可以享受那个阶层的光照,而被他踩在脚下的人,他无需过问。
他就是曾被傅卿云碾在脚下,也奋力挣扎过的弱者。
傅卿云这人心思缜密,极其敏感细腻。以前程离也调查过傅卿云的情人,有不少人在外借着他的名义,拿到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有人为了金钱,有人为了资源。
他刚被傅卿云带回来的时候,还记得刘峰提醒过的关于傅卿云的忌讳。
傅卿云并不喜欢他的人在外借着他的名义行事,但他不喜欢没有用,当一个人处在那个位置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对于头顶那颗伸手可得的诱人果实,谁不想摘下来品尝。
而人的本性,得到之后的欲望只会越来越膨胀。
程离正想着,后背贴上一个宽热的胸膛,落在发顶的吻吓得程离在傅卿云怀里哆嗦了下,捧着的水杯晃了晃,里面的水洒出来落在手背上,好在不烫。
傅卿云端走程离手里的水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另一只手还揽着程离腰不撒手:“怎么了,害怕什么,还是在想什么坏事?”
“没,没想坏事。”
程离压着呼吸否认,声音生硬,又被傅卿云吻得变软……
—
—
程离再次进傅卿云的书房,傅卿云正在电脑前看东西,程离走到他身后抱着他脖子,一会儿咬他一下,一会儿蹭他一下。
但程离的眼睛一直在屏幕上,傅卿云还在看重泰的新闻,一个胜利者总爱欣赏跟回味对手的没落模样。
程离也在心里想象着傅卿云的这一天,他应该会像傅卿云欣赏重泰一样,会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失败跟悔恨,还有对他的憎恶跟仇恨。
到现在他依旧期待那一天。
傅卿云欣赏够了,关了新闻换了一个文件页面,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也不是程离想看。
程离看得无聊,不再看他的电脑桌面,一抬头,又看见了书架角落里摆着的那个狐狸面具,他很想问问傅卿云,那个面具怎么会在他这里的,但他不能问。
“你喜欢跳舞吗?”程离换了一种说法。
“怎么突然问这个,”傅卿云问,又说,“不是很喜欢。”
“我总觉得你给我很熟悉的感觉……”程离说。
他站在傅卿云身后,手指摸着傅卿云的脸,原本这个动作是为了模仿盲人对于情人面容的渴望,所以总会摸他的脸想象他的模样,直到现在已经成了程离的习惯性动作,傅卿云也并不排斥,任由他的手指在他脸上滑动。
程离的手指一直从傅卿云的额头摸到他的嘴唇,指尖在他下唇上压了压:“卿云,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我说的是除了那次校庆之外,正面的见过,面对面。”
傅卿云终于不再看电脑屏幕,轻笑,仰头去看身后的程离。
程离的这张脸太惊艳,他如果见过,他一定会记得,傅卿云承认,对于漂亮的东西,他一直有很敏锐的捕捉力,像第一天他看见酒店门口站在伞檐下的程离一样。
第一眼他就已经锁定了他。
“应该没见过。”傅卿云说。
程离拿开手:“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程离自己并没查到傅卿云更多的消息,只能借着试探讨好傅卿云的心态去找刘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消息。
程离一脸忧郁,问关于傅卿云的事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眼睛通红像哭过,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傅卿云赶出家门一样。
刘峰心里正纳闷,前几天傅卿云对程离还那么上心,这才几天而已,难不成突然又腻了?
刘峰对于傅卿云的转变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以前的情人,前一秒还热热乎乎,后一秒就送走的事也并不少见。
“刘特助,您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卿云还忌讳什么,我好心里有个准备,我不想惹他不高兴。”
“你做什么了?”
“我没做什么,我怕我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会惹他生气的事。”
刘峰也摸不透,但程离那张无辜无害的脸好像对谁都有效,程离眼睛看不见,又给他加持了几分惹人怜的模样,他看着也不忍心。
“具体的我也没法完全摸透,我只能给你提点几句,程先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
“多谢刘特助,我仔细听着。”
“傅先生身边的人都待不久,比如上一个,他是个演员,借着傅先生的名义给自己拿了不少角色,当然这些也是傅先生愿意给他的,如果他踏踏实实在娱乐圈里待着,别有那么多歪心思,他能在娱乐圈里待得舒舒服服,但他不知足,一天比一天嚣张,又眼高于顶,在剧组里耍大牌,欺压同组演员,最后打了人,还把人差点儿弄毁容了,结果对方也是有来头的,找到傅先生这里,傅先生最不喜欢他的人在外面惹事,直接把人送过去任人处置……所以,只要你安安稳稳的,不做出格的事,就不会惹傅先生生气。”
(二更)
程离查到了舒飞语,就是之前找到傅卿云家门口,跟他叫嚣后还说了狠话的那个年轻男人。
巧的是,舒飞语也在韩星年姑妈家服装品牌晚宴的受邀名单内,作为晚宴当晚的表演嘉宾。
程离挽着傅卿云一进场,就看到了舒飞语正在拍照,演员毕竟是演员,那张脸还是比普通大众显眼,而且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傅卿云忙着跟熟识的人打招呼,没注意到舒飞语,舒飞语则是从他进门那刻起,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匆匆拍好照片,端着酒杯就来找傅卿云。
舒飞语挺着腰,脸上挂着迫不及待又惊喜的笑。
等舒飞语一靠近,程离看着他的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傅先生,好久不见……”舒飞语从傅卿云身侧叫了他一声,声音软得像水。
演员就是演员,跟那天在门外咬牙切齿的模样判若两人,程离心里下了定义。
傅卿云回头,也认出了舒飞语,皱了皱眉没说话,也没举杯。
“你怎么在这里?”
舒飞语并不在意傅卿云的冷淡反应,余光时不时扫过他身侧的程离:“我是今晚的受邀嘉宾,目前也是品牌的新任代言人。”
傅卿云来之前并不知道,无意跟他多说,拉着程离转了身,又跟其他人举杯说笑。
“刚刚那位是谁?上次也来过家里……”程离明知故问,语气看似轻巧,但还是能听出明显的试探。
“不过是以前认识的人。”
傅卿云随口应道,想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他并不想跟程离说,刚刚的那个男人也曾是他的枕边人,而且,在程离面前,他自己甚至都有些想要逃避。
韩惠兰过来,傅卿云跟她喝了杯酒,扭头看见舒飞语还在往他这边看,目光灼灼,他心里还有些后悔答应了来参加宴会。
除了舒飞语,程离一直在找韩星年的身影,韩星年那天送完请帖离开时看他的那一眼,总让程离觉得不安。
但宴会过半,他一直没看到韩星年,猜测他应该是没来参加晚宴,这让程离稍微放了心。
舒飞语站在宴会舞台中间唱歌,眼睛一直没从傅卿云身边离开过,含情脉脉。
有人小声讨论,说舒飞语半年前还站在傅卿云身边,现在已经换了人,这样前任对现任的场面实在难得,又拿他们对比。
一个瞎子,自然比不过健康的。
程离把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听在心里,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但胃里那种想吐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可能是需要去医院检查下胃了,程离想,不然为什么总犯恶心想吐呢?
餐桌上傅卿云给他夹的菜他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认真看认真听,一直强撑着。
傅卿云碰到了长京高管,关于后面合作的规划,两人聊得正好,程离自己握着盲杖去了卫生间。
舒飞语好像在刻意等他,见他一出来就抬腿拦住了他。
“没想到啊,一个瞎子真是好手段,到现在你还在傅卿云身边,我以为他早就换了人。”
“我们的事,跟别人无关,”程离笑,“麻烦让一下。”
程离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狰狞,那阵恶心感更重了,心里吐槽起傅卿云的品味,真是只看脸啊,跟这样的人比,真是没劲透了。
“一个瞎子,嚣张什么?”
程离翻了个白眼,这样的蠢货除了脸什么都没有:“你想知道,傅卿云为什么让你走了吗?”
“为什么?”
“他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所以你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乖吗?”
“跟你无关。”
“傅先生可不一定喜欢乖的听话的,当初夏虞就是做什么都可以。”
夏虞,这个名字程离是第一次听说,突然就不想走了:“夏虞是谁?”
“夏虞都没听过,当然是傅卿云上心的人喽,你以为他为什么不结婚,当然是心里有人。”
舒飞语越说越起劲:“你不知道吧,傅卿云并不是对每个情人都如此,夏虞就不一样,夏虞的事傅卿云就上心,无论夏虞做了什么,他都能给他兜底。”
甩开舒飞语,程离从走廊走到尽头拐了弯,在没人的拐角,摘了墨镜给自己点了根烟。
星空很低,星星就压在头顶,但就是够不着。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程离掏出手机接了。
“喂,哪位?”
“程离,你还没存我的手机号。”
是韩星年。
没等程离开口,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惊恐:“程离,傅卿云在宴会前厅出了事,你快来。”
程离心脏猛地一紧,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在宴会厅能出什么事。
他刚想问,韩星年已经挂了电话,挂断前,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嘈杂,人群吵嚷不断,还有男人的谩骂声跟打砸声,最后是什么摔在地上,还有刺耳的玻璃碎片划破人体的声音,最后是男人的闷哼声。
是傅卿云受伤了吗?
程离顾不上多想,戴好墨镜往回返,手里的盲杖只觉得碍事,走廊上没有人,程离顾不得装瞎,拎起盲杖快速往前跑。
就在他想迈进宴会厅大门时,身后的韩星年叫住了他。
“程离,跑得这么快,小心眼睛跟脚下。”
程离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宴会厅里依旧是正常的笑闹声,根本没有冲突发生过,他甚至已经从门缝里瞥见了傅卿云,他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在跟身侧的人喝酒攀谈,时不时看一眼手表。
韩星年刚刚的话暗示意味十足,程离把手里的盲杖放下,调整好呼吸转了身,跟对面的韩星年四目相对。
韩星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走过来,抬起手,在碰到程离墨镜的前一秒收回了手。
“这墨镜不错,能把人的眼神挡住。”
程离知道,韩星年已经知道了,他只是微微一笑:“说笑了,没有墨镜也没什么眼神变化。”
“程离,刚刚我都看见了。”韩星年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所以?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装瞎呢?故意在傅卿云面前装瞎……”
第一句是问句,第二句是陈述。
程离正想着对策,就听到了此刻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声音。
“程离……”
是傅卿云,脚步声越来越快,直到程离感觉到肩膀搭上熟悉的温度。
傅卿云手心扣着程离脖子,又捏了几下。
程离手脚僵硬,呼吸像是被什么斩断了一样,口鼻被浓厚的空气黏住,只有脖子后的皮肤还有知觉,温热的。
“傅先生,招待不周了,程离眼睛不便,也没让服务生陪他一起。”韩星年微微对着傅卿云点点头,若有若无的余光落在程离墨镜上。
程离知道韩星年在看他,但他也看出来了,韩星年并没有在傅卿云面前直接拆穿自己,看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傅卿云起疑心。
“韩先生不用客气,程离什么都可以做,并不需要过多关照。”
韩星年听完,放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他不需要过多关照。”
一直到宴会结束,韩星年只穿梭在宴会厅里招待宾客,并没有过多的再关注程离。
程离的心脏悬在半空中,出酒店时后背出了一层汗,夏夜晚风一吹,身体黏黏的不太舒服,回去就进了浴室。
韩星年的短信来得很快:“程离,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程离蹲在浴室里,拿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打。
你想干什么?
但信息还没发出去,韩星年的短信又发了过来:“我朋友是很厉害的眼科医生,就是去年冬天给你检查眼睛的那位眼科主任,其实几年前就想联系你给你介绍,要不要再让我朋友给你检查下眼睛?也许,你已经好了呢……”
程离看完短信,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身体里的热血涌向头顶,头皮生生地疼了一下。
“你想干什么?”程离摁了发送键。
“明晚八点,上一次我们偶遇的酒店,607包厢,我们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