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却把青梅话>第十二章 推离

亥时,几乎每个院子里的灯都熄了,静悄悄的。夏夜无风,宁静异常,虫鸣阵阵,莲池响动,是如鸟鸣山更幽一般的寂静。

清荷园的主屋内还亮着一盏暗淡的烛光,程暮正立于窗边,呆呆地盯着那台盏上的摇曳出神,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事,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刻钟后,屋门吱呀轻启,烛影晃动。一双手自腰间从后向前地将他环住,顷刻间他便被高大的身影笼罩,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周牧晨将人紧紧地拥着,将头埋进那人一侧颈窝之中,闭上眼,深吸着那个熟悉且让他沉迷的味道。他薄唇轻启,声音有些低沉地道:“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在等我?”

“嗯。”程暮应了一声,他早有准备,对那人的突然到来并无半点惊讶。

闻言,周牧晨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专属于那人身体衣物上的淡淡的香味,心满意足似的叹了口气。他闭着眼,只觉方才独自在外借酒消愁时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所有不好的情绪仿佛都得到了治愈。他在那人颈侧轻轻落下一吻,温热的嘴唇贴在那人的皮肤上轻蹭。“小暮,我好想你。”

程暮没有闪躲,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静默无言半晌,而后问道:“从司令部回来的?”

“没有,出去后就在对街找了家酒馆喝了两杯,打烊了我就回来了。”周牧晨懒懒地答道,似乎还带了两分微醺的酒气,然后又补了一句:“他们都睡了,我翻墙进来的,没人看见,别担心。”

程暮没说话,伸手轻轻覆盖上了自己腰间的那双手,顿时只觉掌心一片温热。他想要拉开那人的手,却又万分不舍,终是作罢。于是他斟酌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我有事想同你说。”

“嗯?”周牧晨随意地应道,半开玩笑似的调笑了一句:“什么事啊,弄得这么严肃。”

“我...我们到此为止吧。”程暮咬了咬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闭眼说道。

“什么?”周牧晨一愣,拥着那人的身躯顿时变得僵直,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一般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说,周牧晨,我们到此为止吧。”程暮重复道,声线中已经比之前多了几分决绝。

周牧晨闻言立刻放开了拥住那人的手,将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而后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他克制住了自己的那一点点意外与慌张,有些着急地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家宴上的事吗?小暮,你听我解释,我真的只当沈小姐是妹妹,并无半点想要娶她之意。婚约的事我先前并不知情,如今也已向父亲说明了我不会娶她,你别生气好不好。”

“没有。”程暮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没生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沈小姐正逢二九年华,长相出众,才情了得,又天真可爱,不谙世事。她很适合你,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程暮的声线已有些微微的颤抖,“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你不应该辜负人家。”

“小暮,你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也一直都是你。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所以无论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我...”周牧晨察觉到了那人的异常,于是压下了自己心中泛起的苦涩与难过,想要安抚那人的情绪,却被生生打断。

“大少爷!”程暮猛地出声喊道,而后抬起头望向他,与那人对视,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大少爷,您也许忘了,我是周将军的四姨太,是您名义上的小娘。您是周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而我是老爷的妾,是他花了二十万两黄金从台局买回的私有物。从被他买回的那天起我的一切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只是他的一个玩//物。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干净的门第出身,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人伦。”

“周牧晨,我配不上你,我们没办法在一起的,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程暮心痛如绞,崩溃地哭喊道,心中的酸楚与苦涩泛滥成灾,“你走吧!你去娶那个配得上你的未婚妻,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走!你走啊!”

“小暮,你在胡说什么?我知道你在意这件事,心中难受,但是你要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啊!我说过我不在乎你过去的经历和你现在是谁,只要是你,将来和我在一起的是你,怎样都行!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吗?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你信我,好吗小暮?”周牧晨紧紧地抓住那人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说道,看向那人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想要得到肯定回答的急切。

“可我在乎!周牧晨,我不能因一己私欲毁了你的一生!”程暮满目悲伤,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哽咽着:“你是周家的继承人,也是夫人唯一的儿子,你有大好的前途和光明的未来,不能为了我就这样随意地放弃了。和我在一起只能一辈子躲躲藏藏,走到哪里都如现在一般见不得光,不值得的。没有我,你会有更好的以后。”

“不会的小暮,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你相信我,我可以带你离开的,我们一起去过只属于我们的生活,好吗?”周牧晨冷静了几分,神色之中仍带着恳求般的挽留,道:“你知道的,地位、权利、金钱,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母亲也是,她生前说过,只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平安顺遂,幸福快乐。可是小暮,如果没有你,我是不会幸福也不会快乐的。为了能让自己强大起来,有能力可以和你在一起,我答应了父亲去德意志学习。可我们之间已经因为这错过的两年被阻碍了太多,我真的不想再与你错过一生了。”

周牧晨的话太过诚恳也太打动人心,程暮其实已有所动摇。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身份的阻隔实在太大,大到漫漫前路都雾霭重重,看不到出路与尽头。他是想不顾一切地去相信周牧晨的,可他自卑到了骨子里,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更加害怕稍微一点行差踏错便会因为自己而毁掉那人的全部。所以哪怕他此时心中痛极,却也只能一次次地亲手推开自己的爱人。

程暮擦掉眼角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那人,好看的面容上还挂着一抹浅笑:“我骗你的,周牧晨,我早就不爱你了。我只是贪图你继承人的身份,利用与你的过去骗得你的真心,谁知道你还当真了。现在我后悔了,跟着你离开不仅什么都没有,还要谨小慎微地度日。在这里我是周将军的四姨太,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想要的你都不能给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小暮!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会信的!我知道你是想赶我走才会这么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周牧晨坚定道,神色中却又平添了几分悲伤。

“信不信由你。周牧晨我告诉你,我从未爱过你,从未。”程暮一字一句道。他看着那人,目光中却尽是掩不住的挣扎与决绝,“我...”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生生打断。

周牧晨猛地上前扣住那人的肩膀,而后捧起那人的面颊,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将那人没说完的话都尽数封缄于口中。

忽地一下,烛火灭了,只留下一滩滚烫的烛泪。黑暗中的两人唇齿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在绝望中互换呼吸,在窒息中相互救赎。他们吻得疯狂,吻得激烈,吻得忘我,吻得唇齿间都蔓延开铁锈味,连热泪也一同滑落其中。他们多想这一刻便是永恒,又多想再与自己的爱人多一刻温存。

终究还是要放手。也不得不放手。

程暮强忍下心中的不舍,将人狠狠推开。他不顾满脸的泪水,抬起手背在唇上重重地擦过。“大少爷,该说的我都说了,也陪您尽兴了,您该走了。”说罢,便转过了身背对那人。

周牧晨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长叹道:“小暮,你就信我一次,等我消息。”说完便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悲伤顷刻间喷涌而出,程暮再也扛不住了,扶着床纬缓缓地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没有周牧晨的两年里,他尝遍了痛,吃尽了苦,却都没有这一刻亲手将爱人推开让他难以承受。和那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太过美好,幸福得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沉沦在了名为未来的幻想中。可他哪有未来啊...一入台局,红尘皆断,生死既定。是他太天真,太想与那人有个未来,才会忘了何为世俗,何为人伦。沈漪的出现像是给他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看清了现实。

那天过后,周牧晨失踪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在这期间他都未曾回过周公馆,司令部也找不到踪影。周行秋在听人来报这事时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随他去吧,想通了自然就回来了。”

果不其然,三日后,周牧晨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三天里到底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他这次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仅应下了婚事,并无半点不满不说,也再未提过什么要娶心上人过门的话。这让周行秋很是欣慰,于是趁此机会将沈漪接来了周公馆长住,美其名曰让小两口增进感情。

周牧晨应允下来,三天两头地陪着沈漪四处游玩,没有半分不情愿的模样。他时常忙于司令部的公务,每每此时也会记得回家陪同沈漪吃饭,俨然一副已为人夫,家庭和睦的模样。沈漪很高兴,整日里都是笑着的,仿佛并未将家宴那日的话放在心上,又或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相信,自己才是最适合做周家大少夫人的那个人,哪怕自己的丈夫心中已有他人,只要能像现在一般与她相敬如宾,总能够日久生情,与她举案齐眉。少女心思总是单纯,又深陷于情与爱的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路是否真的就是自己想象的未来。但有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切都被身在局外的周韵看在眼里。

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一,已至夏末,酷暑渐消,是个不错的好日子。而从那日夜里不欢而散后,程暮已逾半月未再见过周牧晨了。周牧晨那夜临走前留下的一句“等我消息”让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与希望等待着,可没想到等来的消息却是那人的婚期已定。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程暮心如死灰,可他很快却又笑了起来,神情之中满是自嘲与苦涩。“你终于,还是如我所愿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心疾难消,程暮于是病倒了。周牧晨事务繁忙,又有未婚妻要陪,他生着病,也有心逃避那人,两人至此便再未相见。

整个周家上下都在为这场婚礼而繁忙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精心备置各项事宜。程暮却不敢迈出清荷园一步。他怕听见别人谈论周牧晨与那沈小姐是如何的郎才女貌、成双成对,他更怕亲眼撞见那人与即将成婚的妻子甜蜜恩爱的模样。可是明明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开的,如今那人当真按自己所说的去做时,他又难过得无以复加。

程暮于是只得懦弱地躲藏于清荷园的一方天地中,眼睁睁地看着满池荷花谢去,荷叶枯萎,就连那棵已成苗的青梅树也终是因为缺乏阳光和养料而未能活过这个夏天,随着时间的逝去枯死在了阴暗的角落中。

而另一边,周行秋的咳疾仍是久不见好,更是有几分愈发严重的趋势。因此近些时日他在府中休养的时候较多,有时司令部的公务都会送到府上办理,他的副官张卓熹因此时常来回奔波不停。陆栀盈担心他的身体,却迫于正室的身份与责任不得不忙于操办周牧晨的婚事;柳如苓要照顾孩子,又从来不喜与人争抢;温婧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老爷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再加之周行秋精力已不似从前,于床//事上少了许多需求,程暮也因此许久未因承宠侍寝而终日卧床不起了。偶尔那人来一趟,他也只需陪着吃顿饭或是乖顺地给人捶捶腿捏捏肩即可,不用再费心应对。可他仍是病恹恹的,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弱不禁风的。没人的时候,一张清秀的容颜便总是沉浸在悲伤之中,再难见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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