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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达罗斯说着,从桌子上拿下来一只剥完的苹果扔给伊卡洛斯:“别想着养鱼了,吃苹果,以后可难吃到这些了。”
狗在睡觉,发出一点儿惬意呼噜声,不知道是不是伊卡洛斯的错觉,它似乎没有以前精神了。
又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几乎每一天都在下雪,苍白的,灰烬一样的雪,这是谁的泪水呢?
伊卡洛斯看向窗外的时候,代达罗斯伸手把百叶窗拉下来,他看上去闷闷不乐:“该死的鬼天气。”
他很少说这些粗话,毕竟是出身于宫廷中的人,那些良好的教育曾让他谴责不堪的自己。
“你这样可不像个宫廷人。”
伊卡洛斯抽了下嘴角,他看了代达罗斯一眼,伸出右手抬起百叶窗的底端,露出一条灰白色的缝隙。
“无所谓,老子现在不在乎,”代达罗斯怂了下肩,他拿起桌子上的刻刀,很快就削完两个苹果,“说点你不知道的,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宫里出来过日子。”
“嗯?”伊卡洛斯抬起眼皮,“不是你自己要出来的吗?”
“哪个小孩儿放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非要出来受罪啊,”代达罗斯把一个苹果扔到伊卡洛斯的怀里,“这苹果也许是神的恩赐,我在本该是空的木箱里翻到它,闻起来很新鲜,不过管他呢。”
“……你那肘候多大?”
“也就七八岁吧,记不清了。”
狗闻到苹果的味道,摇着尾巴跑过来,代达罗斯掰下一小块扔到地上:“我是私生子,我的母亲似乎在我刚出生后就因此被赐死了。”
“什么?”
“很多人知道这个,当时是国王把我从宫里赶了出来。
“……”
“你还真是不转个儿,我的身份要是被人们认可,为什么那时候没人来要挟我回兰开斯特继承王位?”
“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我呢,”代达罗斯咬了一大口苹果,他把剩下的苹果都扔给狗,绕过地上铺着的翅膀一下躺倒在床上,“说到底,都与我无关了。”
“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转过头,他听见狗在他脚边啃苹果胡的声音,他手里的苹果还没吃几口。
“等雪停下来,我们就试试这些翅膀。”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雪一直没停下来,可按照时间来算,冬天马上就要走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伊卡洛斯在夜里小解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他本是跑着回去的,雪花落下来,风也很冷,然后那个影子让他停下来。
很奇怪,冰天雪地里,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害怕,反而却期待着什么;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那个影子的前面。
他看见从自己口中呼出来的白色热气,它们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哪怕已经离得很近,那个影子仍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大概的人形。
“晚上好。”
伊卡洛斯向它打招呼。
他陪着那个影子站了一会儿,可它一直没有动静,温度越来越低,伊卡洛斯感觉自己快要被冻成冰块,他叹了口气,打算回到小木屋里。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那个影子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触感瞬间席卷体内,伊卡洛斯没有挣开,他转过头,看见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球像是僵硬的宝石,不显示出情绪,却一直流下泪水。
“……阿撒兹勒?”
这一瞬间,雪停下来了。
“……”
“阿撒兹勒……”
那个影子凝固在雪地里,拉住伊卡洛斯的手没再用一点儿力气。
“我要离开了,”他用平静的声音向伊卡洛斯道别,“也许再不会回来。”
“你要渡过约旦河了吗?”伊卡洛斯愣了一下,但他坚持向影子露出勉强的微笑。
“但愿约旦河的河水能将我的魂魄淹没。”
阿撒兹勒说着,幻化出接近人的样貌,苍白俊美的皮相中嵌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长发在风中飘落。
“亲爱的,我是个怪物。”
在带着小鸟雕塑爬出窗外的那一瞬间,他的声音曾在伊卡洛斯的脑海中响起,也许是在心脏里,他不能理解那串声音的含义,它们听起来像是水中飘摇哭泣的水草。
在发现阿撒兹勒带走了小鸟雕塑的那一刻,伊卡洛斯做出了他的猜想:阿撒兹勒也许没打算再回来。
“那我是什么?被怪物养大的小怪物!”
伊卡洛斯转过身,他忽然伸手掐住阿撒兹勒的脖子:“听着!我受够了!不准再离开!”
“哪怕杀死我也好!你为什么不留在我的身边!”
阿撒兹勒没阻止他的动作,他抬起右手,用指尖顺着伊卡洛斯的头发:“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再……让你害怕……”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更爱你!”
伊卡洛斯看着阿撒兹勒虚无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现在,是他最后能留住阿撒兹勒的机会。
空箱子里的苹果,夜里复燃的蜡烛,不曾停歇的大雪……
伊卡洛斯压抑着自己,他无数次梦见阿撒兹勒从火焰里钻出来,变成一个黑色的影子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的影子像是天使,巨大的翅膀,温暖的怀抱,沉睡之人想要抱抱他,灵魂却困在不能动作的躯壳中,只能闭着眼睛急躁地喘息。
“我有对你说过吧,阿撒兹勒……”
伊卡洛斯把他扑在地上,他撕咬他的嘴唇,却只尝到鸢尾枯萎的浅香,阿撒兹勒看着他流泪的眼睛,手掌轻轻地压着他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
“如果你再离开我,我一定会死在伊利亚河里。”伊卡洛斯用颤抖的声线在阿撒兹勒耳边呢喃,“一定。”
阿撒兹勒忽然将伊卡洛斯抱住,冰冷的右手用力压在他的后颈上,他将伊卡洛斯的上半身牢牢摁在怀里,后者咬住他的锁骨,泪水在他的皮囊上滑落,伊卡洛斯听见耳边传来蛇类吐信子的声音:
“我的宝物,泥涂河的河水再难洗净我的魂魄,我的魂魄就快要被黑暗彻底吞噬,踏过约旦河,只有死海的浪花能够洗净我的魂魄……”
“……我真的再也不能见到你吗?”
阿撒兹勒不再说话,他们在雪地里长久地相拥,伊卡洛斯紧紧地抓着阿撒兹勒的衣物,他的手指用力到颤抖,泪水将所有情绪堵滞。
如此冰冷,如此静谧,一心要将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撒兹勒看了一会儿不落雪的天空,他抚摸着伊卡洛斯的头发和背脊,僵硬地歪着头探出尖牙,怀中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他并没有反抗。阿撒兹勒松开对怀中人的禁锢,轻轻地咬住伊卡洛斯的后颈,只让牙尖嵌进血肉。
他为他注入能让人陷入蜃境的致幻毒素,从后颈能快速地到达脆弱的神经:“将我忘记吧,我的宝物。”
伊卡洛斯挣扎着不愿闭上眼睛,他的眼皮像是处刑台上将落不落的铡刀,所有刀锋下面都悬着自己的头颅,他终于意识到阿撒兹勒对自己做了什么,抖颤着牙关,拼尽全力在喉咙中挤出破碎的音节,泪水从眼角淌下来,却未曾滴落:“我不要…不要.…不要!”
阿撒兹勒看着他,他的眼角流下腐烂的黑血,伊卡洛斯却只能看见他的眼泪——像冰冷的月光,像解冻的薄冰。
“我会与所有霜雪一同离去,逝去的春日已将复活……”
柔软的铡刀落下,轻易斩断他的头颅。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又似乎是沉入了另外一个梦境。
代达罗斯叫他的时候,他正在看着窗外发呆。
雪已经停了,风吹得很凶。
”……喂,伊卡洛斯?”代达罗斯耷拉着眼皮,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低温环境总是让人感到疲惫和困倦。
“什么?”伊卡洛斯没转头,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伊卡洛斯觉得确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绞尽脑汁去想,从狗叫一路想到太阳,可越是思考,脑袋越是疼得不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桌子上他之前没雕完的雕塑狠狠攥起来,甩着手臂将它摔在地上,“**的!一定和这个破雕像有关系!”
“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它!”
代达罗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雕像砸在地上,传来突兀的声响,黑狗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喉咙里发出示弱的声音。
“别想那么多,可能只是你突然想.…..”
“我怎么会忘记原因?”伊卡洛斯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咬着牙,眼晴里都是血丝,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来回踱步,“该死的,该死的!我一定忘记了好多东西!”
代达罗斯想到了那个怪物,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嘴,想要以此来安慰他的朋友。
可这个时候,一股力量让他不能动弹。
他的嘴唇和眼球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一个低沉而破碎的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响起来,像是腐烂血肉化成的难以理解的声音,但那声音确实吐出了清晰的字节:
“让他忘记……”
代达罗斯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胁,那声音消失之后,他的舌头仍然不允许他说出真相,但他若是想要说点儿别的,脑子里如果想着烂笑话和会飞的青蛙,那他的舌头就会恢复柔软。
“……”
代达罗斯低下头,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黑狗,又意味不明地看向伊卡洛斯。
“让那些逝去的往日都安息吧。”
代达罗斯本没指望这句话能让伊卡洛斯平静下来,可伊卡洛斯竟然真的停下来,他弯着腰,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两条腿像烧黑的棉线一样僵硬发紧,他没能迈出步子,摔了一跤,下巴磕在椅子上。
代达罗斯把他扶到床上,他让他躺下来,最好能陷入睡眠,这样便能暂时缓解他的神经紧张。
代达罗斯叹了口气,他弯着腰把地上的雕塑捡起来,这块本不能用来雕刻的石头,还真被伊卡洛斯修得像模像样,但不管怎么看,也依然怪得很。
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破壳的鸟蛋上长了一对格外破旧的翅膀。
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角落里走出来,它趴在床尾的狗窝里,安靜地睁着眼睛,似乎在看着床上的伊卡洛斯。
代达罗斯把那个雕塑轻轻地放在伊卡洛斯沉睡的面孔边上,然后,他从挂在墙上的大衣袋子里掏出烟枪,对着恹恹的黑狗比了个手势,打开门带着狗去了外面。
代达罗斯和一只狗互诉衷肠。
是的,一只狗。
在雅黎各森林中寻找腐木的那些日子里,他遇到了这只流浪的黑狗。
真是一只有精神的狗———这是代达罗斯对这只狗的第一印象。
吐着舌头,摇着尾巴,闻闻代达罗斯手里的腐木,就学他的样子用前爪在枯叶里刨动。
如果没有这只狗陪着他,他可能早就死在那片森林里了—他是个没精神的人,他强撑着过活,将所有对死亡的向往都转移到钻研雕塑艺术上。
“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翅膀,”他坐在门外的雪地上,风小多了,不乱脸,也没有声息,寂静的周遭却让人觉得更冷,代达罗斯把狗抱在怀里,他用没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的大手去摩挲黑狗头顶的毛,“我想死得壮烈一点儿,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狗闭着嘴,没吐舌头。
“我忽然就想说说,在雅黎各的时候我都和你说得差不多了,但是我还想再和你说一遍。”代达罗斯把下巴搭在狗头上,天很亮,但是一点光也没有。
“我要是也是一只狗就好了,不,最好从未出生过,”狗似乎在听着他说,它的皮毛很厚实,它一定在外面活了很久。
代达罗斯沉默了,他想说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
再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儿也说不出来了。不是因为威胁而开不了口,也不是因为干瘪的嘴和僵硬的舌头。
他出生在一个很小但很华丽的房间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抱看他,他当然没有那时候的记忆,也没记住他母亲的面容。
后来,他在地下的监牢里看见了一个很小的破旧囚室,它似乎被很好地装饰过,里面有倒塌的暗金色烛台和被老鼠咬坏的纱帘,他的奶妈指着那个囚室的铁栏和他说:“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对此,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他那时候六岁,回头看着奶妈满是恨意的眼睛,心里觉得害怕,他对这个一直以来对他最好的女人说:“真的吗?”
没有回音。
后来,奶妈离开了他,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她的面孔日复一日地缺减,直到消失不见。
他开始自己一个人溜进地牢里看那间“华丽”的牢房,隔壁的死刑犯的头歪在铁栏上,长而乌黑的发须像怪物挣扎的触手,这个人叫斯拉德,他已经十六年没杀过人了。
“小家伙,我见证了你的出生,”斯拉得挨着铁栏的间隙向外吐了一口唾沫,“就像你亲爱的父亲一样。”
死刑犯大笑起来,露出十二颗黄牙。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像可怜的蛆虫一样!你注定生来就看不见太阳!和我们这些罪人一同沉入地狱吧!”
斯拉得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近了,近到足以让死刑犯抓住他的灵魂。
“真的吗?”
他看着那双悲哀的眼睛,平静地问着死刑犯。
斯拉得怔了一下,他忽然笑起来,松开孩子的衣袖,快速地从干草里翻出一把小刀塞进代达罗斯的手里:“……孩子,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
代达罗斯终于知道他对面的男人已经被时间折磨成了疯子。
“别在这儿,别在这儿———这是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四周全是要把你吃掉的怪物!”
代达罗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太小了,他只能一直记着这句话———比记住国王的话时还要认真地记着一个疯子的话。
“你一定要以壮烈的死法死去,你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做这件事……”
对于斯拉得而言,没什么比被黑暗的命运处死更加屈辱了。
斯拉得的泪水给他洗了个脸,流进脸上的须发和褶皱里,代达罗斯记住了他的话,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把这个杀人犯当做了自己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妹妹出生在很大的房子里,太阳光从窗子外面透进来,她撕扯着布娃娃的手臂,大人们说她是个骄纵任性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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