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见过不少好学生，但牧阳这么好学的，还是头一回见。
自从他给牧阳推荐了看小说这个学习方法，牧阳每天都是把手机架在桌上，端着碗，就着小说下饭的。
但方恒见他看得实在入神，不知道他是刻苦上了头，还是小说实在好看，忍不住问，“牧阳，你现在看得这本，说的是什么剧情？”
“说的是一个女装大佬在酒吧被一个小白脸误会是妹子，强撩了，然后正好他喜欢小白脸这一型，两个人喝高了之后，他把就把小白脸睡了，一觉醒来小白脸生气了，然后他一直在哄小白脸，哄了二十几章了。”
“……”
方恒对牧阳心生敬意。
他问，“这本书一共多少章？”
牧阳翻了翻目录，“三百来章，我今天熬个夜就能看完了。”
“……”
就这么过了几天，牧阳的学习设备迭代了。
晚饭之后，他换了个平板电脑看书，一目可以十行，还给自己准备了耳机。
方恒又开始好奇，“牧阳，你这耳机是降噪用的吗？是不是我吵着你看书了？”
“不是，这倒不是，我……这……”牧阳意外地支吾起来，“是一些……学习音频。”
方恒匪夷所思，“你学这玩意还有音频材料？”
牧阳不敢说话，只敢默默把平板电脑拿给方恒看，电脑后台除了阅读App之外，还有一个音频软件。
进度条上的标题非常耸人，正在播放：【CV方恒情话合集】没有人比他更会告白。
播放列表里还有：【合集】CV方恒在广播剧里的花式娇喘、【有车必入】配音演员方恒啵啵啵合集、【姐妹们不要收藏点赞】方恒老师的床戏教学锦集。
“我可以解释。”牧阳赶紧摘下了耳机，“学习过程也是需要进阶的，雨素姐说的，让我跟你学习。”
“得了吧你。”方恒伸手就把他的播放器关了，“越学越歪。”
牧阳摘下了耳机，但他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拿起手机不知道看了眼什么，表情就木了起来，神色僵硬。方恒好奇了，伸头过去看，一眼就看懂了。
《暮色》的广播剧播放页面里新增了一个长评。
他在牧阳手机上划拉了两下，页面都没拉到最后一句，可见这个长评怎么着也有五千多字。好几千字的内容，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牧阳配得太拉了。
好用心的吐槽，不仅精准到了第几分钟、第几场戏，还从气息停顿、语调变化、情感逻辑好几个方面痛批他是怎么不行的。
“他是在念课文吗？”
“好平啊，怎会配得如此平淡，这文的人设不是面瘫吧。”
“好一段我虽然在表现我很难过，但只是普通难过一下就可以了，用不着太入戏。”
每一段的吐槽主题都层层递进：他好菜，怎么可以这么菜，导演找这么菜的人来是失心疯了吗，夸他配得不错的人是聋了吗？
牧阳端着手机把这串密密麻麻的长评一字不漏地看完，对着方恒眨巴了两下眼睛。
眨眼是什么意思？方恒心说，要安慰他吗？
他组织语言“这个……”
牧阳截住了他，“我知道我很差，不用想词安慰我了。”
但最好还是安慰两句，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
方恒于是说：“声音又不是流水线产品，配得好配得坏都很主观的标准，虽然这人把你说得一无是处，但也不代表其他人说你配得好都是假的。大家的标准不一样。”
牧阳：“从你的主观上来说呢？”
“以我的标准？”方恒摸着良心，“就一般吧。”
牧阳把耳机线拔了，把平板电脑连上了客厅蓝牙音箱，继续播放他列表里的“【合集】CV方恒在广播剧里的花式娇喘”。
瞬间，绵绵不绝的喘息在整个空间里掷地有声。
牧阳理直气壮，“我再学习学习。”
方恒立刻去拔音箱插头，“死孩子，说不得是吧。”
“不是。”牧阳把桌上的一堆东西收起来，“菜就是菜，我不可能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知道这是必经之路，雨素姐说的，做梦都不要想着能一夜之间就从菜鸡变大佬。”
方恒点头，“她说得对。”
他的手机转头来了电话，雨素的。
有股不太好的直觉，他拿了电话走到卧室里，把门一关。
雨素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平台问我们能不能换人，你怎么想？”
“把牧阳撤了？”门都已经关了，方恒还是压轻了声音，“换谁？”
雨素说，“换谁可以再考虑。他们后台观察了数据，上线一星期，播放量和付费率全都没达预期，搞不好会亏本。”
商业有商业的规矩。
“一定要换吗？”方恒把问题抛出来，雨素又沉默了。
平台买版权、做剧刷营销，就是指望着付费率和播放量。
导演和演员说白了只是被甲方指定的合同工，个人的意志无足轻重。
“主要是想想谁能替牧阳。”雨素说完这句话，两人就直接陷入沉默。
听筒里，电流的底噪在大段的空白里呲呲作响。
方恒知道雨素的脾气，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平台说换就换，她心里也不痛快。
但数据差是客观的，这事不好安慰，除非牧阳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能从菜鸡变成大佬，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方恒放下手机回到客厅。
“工作的事先放放吧。”他拍着牧阳往门口走，“我们去散散步。”
方恒的小区配套设施很好。
健身区、游泳池、露天花园应有尽有，晚上出来散步的老人和小孩很多，又热闹，又温馨。
方恒天生是喜静的人，但他还是会尽量抽时间出门走走，晚饭之后就是最好的时间。
“方恒，前面……”牧阳是想说前面是不是有空地，他都听到广场舞的BGM了。
但方恒抬起手，“嘘”了一下。
他说，“我们安静一点。”
安静一点？
牧阳和他前后脚地走在狭窄的步道上，不少小区居民从他们后面走过，牧阳低着头，有意无意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一对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夫妻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
“老公，我们去超市买箱冰淇淋回来吧。”
“放不下，急冻室里都堆满了。”
“怎么会呢，两层冻东西的柜子，不可能都满了吧。”
“满了。你买的那些牛排、大虾，买回来就放着，吃不完又买，一点空都没腾出来过。要吃冰淇淋，门口买两个直接吃了，别想着往家里屯了。”
“哦~”
方恒在他前面，突然放慢了脚步，等这对小夫妻走了，才转头看了看牧阳，“感觉到了吗？”
牧阳没反应过来，“什么？”
方恒说，“感情戏。”
牧阳被他说得一瞬间头皮发麻。
确实，刚刚的两个人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的是日常生活里最普通的话题，可是微妙的，就是有种甜蜜小夫妻的氛围。
这种氛围是怎么来的？牧阳陷入了深思。
但他很快有了答案，“虽然是日常对话，但他们说话的情绪很高，很乐于给对方接话？”
“不对。”方恒给他拆解，“他们不是情绪高，而是情绪丰富。”
牧阳琢磨着这个词，丰富。
“你还记得吗，刚刚的女孩子起口喊老公的时候，喊得可亲热了，可是买冰淇淋的提议被拒绝了之后，她说‘怎么会呢’的时候，‘会’这个字拖长了一点，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感觉她有一点生气，可能是觉得‘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买冰淇淋’或者是‘你肯定是在找借口’。”
“尤其是她后面又说，‘不可能都满了吧’的时候，显然她自己先入为主，认为冰箱肯定放得下一箱冰淇淋，没想到老公会说柜子满了。”
“但她又不是真的在生气，只是夹杂了一点小情绪在里面，所以被告知说，可以吃冰淇淋的时候，又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信息量太大了，又没法把刚刚路人的对话重播一遍，牧阳似懂非懂地点头。
方恒放慢了语速继续说，“在这个情境里，这个女孩的情绪方向始终是开心的——饭后出来散步，跟老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家里的琐事，本身就是很值得开心的事。但是在开心的主基调上，又有很多细微的变化。”
“想买冰淇淋回去，是一种希望对方满足自己的狡黠。这个提议被拒绝了，又感到了小小生气和不满。不过最后她还是满意地吃到了冰淇淋，又感觉到了老公很爱自己，所以高兴之余，还撒娇了一下。”
“我们跟普通朋友说话是不会有这种小狡黠、小生气、小撒娇，这是人和人之间的社交关系所决定的……”方恒简而言之，“这种潜台词就是感情戏的内核。”
谈过一次恋爱就能知道的常识，偏偏牧阳不懂。
居然要从纯技术的角度去拆解。
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小区。
牧阳后知后觉地领悟着。
很多人说他现在的表演方式太平淡了，这个“平”指的不是他情绪没有起伏，而是他的情绪但规整了。表现高兴就是话里笑一笑，表现生气就是声音闷一点、沉一点，太规整了，所以平淡无奇。
……而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情绪是复杂的。
牧阳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他们说话时的表情神色，在擦肩而过时有意地聆听上一句他们说的话。
中年夫妻在说，“水电煤气费你这个月是不是交过了？我一昏头都给忙忘了。不错嘛，煮个饭都能煮夹生了，居然知道水电费怎么交。”
调侃、揶揄，但感谢。
背着书包的高中生说，“你把号给我，我肯定能给你上王者。王宇就会吹牛，你让他带你，上个白银都够呛。”
爱表现、想出风头，还吃醋。
牧阳在想，这些潜台词是怎么通过语言技巧表达出来的？
语调？重音？节奏？
他一面想一面走，一面把《暮色》里最熟悉的台词再次拿出来小声默念。
方恒没有打扰他，一直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牧阳没有意识到周围环境的变化，他始终专注在思考潜台词的问题。直到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抬头，面前的街景已经变得相当开阔、车流不息。
“好香。”隔壁的烧烤摊吸引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