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两点，牧阳第一次正式进棚，进展缓慢。
牧阳：“我……没这么想过。”
雨素：“太犹豫了，不要犹豫。”
牧阳：“我没这么想过……”
雨素：“还是在犹豫，再来。”
牧阳：“我没这么想。”
雨素：“话头起调高了，装腔痕迹太重，放下来点。再来。”
牧阳：“等会雨素姐，我自己找找方向。”
雨素盯着剧本上这几句话，来回来去地看，她没想到牧阳头几句就开始卡壳。
上回给平台试戏的时候，这几句已经反复演过好几遍，早该熟练了，况且这个程度对牧阳来说也不难啊。
孩子是不是有点紧张？
录音师隔着控制室的玻璃看了看棚里的牧阳，“声音有点空，离麦再近点吧。”
牧阳把椅子搬近了点。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没几秒钟，方恒自己推门进来了。
雨素大惊，“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我排错时间了？”
方恒赶紧摆手，“我特意提前来的。”
他伸头望棚里看，“小梦说这个点是牧阳录音，我就提前过来了，看能不能一块搭着录了，省得你还得盯两遍。”
雨素一时间犹豫非常。
“说实话，你两一块，时间也不可能少花……”
她知道方恒的想法，昨天读剧本的时候，牧阳表现得好，两人演出了点化学反应，这是演员最喜欢的感觉，他想和牧阳搭着对手戏一起来。
但两个人的水平不在一个基本线上，方恒一集广播剧单录自己的台词，半小时就能收工，一句话不用张口三遍。牧阳得磨时间，一句话几遍、十几遍地反复来，然后挑个最好的版本用。这两个人关在一个棚录音，反而拖累了方恒的效率。
棚里的牧阳无知者无畏，挥手就跟方恒打起招呼，“来都来了，就一块干活吧，等会方老师的台词直接过，我的台词过不了就先放着。”
方恒暗暗被这个声音惊了一下。
他昨天没太注意牧阳的声音，只大致评估了一下他的戏感，刚刚这一嗓子出来，可不就是个漂亮干净的少年声。声音质感不薄不尖，发音位置舒服，清亮通透。
他做出决定，“就一起吧。”
他走进棚里，把门关紧，搬好了板凳，挨着牧阳坐下。
雨素没辙，由着他吧。
牧阳眼看方恒来了，心里虽然不怵，但表现得有些拘束。
空间太狭窄了。
麦克风就一个，两个人都要凑上去说话，自然就得贴在一块坐。
录音师下了指令，“你们两最好微微斜45°，面向着对方一点。”
两人坐成了一个内八，膝头碰着膝头。
“方老师说两句话试试麦呢。”
“这个距离可以吗？”方恒观察了一下他和牧阳的位置，又把牧阳往自己这拉近了点，“牧阳你再过来点，我们两尽量跟麦一个距离。”
“牧阳说两句试试。”
“这样吗，这样还行吗？”
录音师冲两个人比了个“OK”，且叮嘱，“就这个位置，一直保持。”
牧阳多少有点紧张。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得在行业大前辈面前表演，何况坐得也太近了，两个人几乎就挨在一块了，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恒察觉到他的不自然，微微笑了，眼神示意他轻松点。
雨素进入工作状态，“直接从第一句来吧，反正刚刚牧阳没录两句。”
牧阳“嗯”了一声，顺着刚刚的情绪走。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搭的，前几句过得还顺利，但随着方恒的状态越来越好，牧阳开始接不住话了，一会是情绪给少了，一会是细节给过了——他拿捏不住最恰当的火候。
方恒很清楚，新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他给予了很大的包容，每句话都陪着牧阳再来一遍。
但这个过程反复了几次之后，牧阳自己拉不下这个脸了，他提出，“方老师，你就一句一句过，不用管我，就当我是单给你搭一下，我这句话过不过没所谓。”
外面的雨素也附和，“方恒，你后面还有个电视剧要录，赶紧的吧。”
方恒想了想，张口说，“导演，你们把录音先关了，休息会。我跟牧阳说两句。”
“行，我们出去歇会。”她带着录音师一块走了，两个空间都安静了。
牧阳心里开始打鼓。
方恒看起来这么面善，还有传言他是业内非著名德艺双馨艺术家，艺术家应该是不会发火的吧？
总之遇到困难先道歉，他诚恳以待，“不好意思方老师，我基础不行，耽误你时间了。”
方恒拿着桌上的笔，“来吧，我们单独再过两遍。”
牧阳没反应过来，“过两遍？再对下词吗？”
“是啊，再过两遍，把人物和情节再熟悉下。”方恒耐着心说，“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牧阳再次埋头看起了本子，方恒也在看台词，但他问了个题外话，“你谈过恋爱吗？”
“嗯？嗯……嗯！”牧阳言辞闪避，“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
方恒问他，“你感觉他们说这些狠话时，是真心恨对方的吗？”
牧阳想了想，“应该不是吧？”
方恒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个剧本里的两个人物，刚结婚三年就出问题，最后还要先离婚再破镜重圆，这中间的感情太复杂了。他们是还有感情，但在决定离婚这个阶段，他们未必不恨对方。你的角色比你年纪还小，脾气上来了有时说出来狠话都不一定是真心的，但就是要说。他话里当然有犹豫，也顾念旧情，但只犹豫一个细节。你想好这个细节是什么，其他地方就不要犹豫了。”
他看牧阳一脸迷惑，又笑了，“说得简单一点，拿真心去恨对方，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这能叫“说得再简单一点”吗？
牧阳对台本细节迷惑之余，还有个问题，“方老师，你谈过很多恋爱吗？”
方恒的表情：啊？
牧阳心想：坏了，这么问是不是不太礼貌？
他赶紧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要谈很多恋爱，才能对人物心理抓得这么准吗？”
意思似乎变得更微妙了一些。
方恒看他过于耿直，只好坦诚回答，“谈一些恋爱肯定是有好处，不过我个人的经验是，应该懂的人物心理，谈一段恋爱就都理解了。”
牧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方恒抓住了一个漏洞，“你没谈过恋爱吧，不然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
“当然谈过了。我都二十三了，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牧阳强装镇定，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大义凛然。
“二十三，是刚毕业吧？”方恒回想自己二十三的时候，和牧阳现在也就半斤八两，“我二十九，只比你大六岁。”
“我知道。”牧阳说，“我看过你的百度百科。”
方恒迟疑，“我的百度百科上都有什么？”
“几张旧照片和一些用来研究你的珍贵史料。”牧阳开了玩笑，他对方恒的百度百科只有一个印象——工作狂。
配音作品列表长得需要鼠标滚轮划个三四次才能拉到底部，好像什么活他都接，没有名字的龙套、小配角、有声读物……所以有着很漂亮的履历，看起来就是个全能型演员。
沉默了几秒钟，他对着方恒点头，“来吧方老师，我们把词再过一遍。”
录音棚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雨素走了进来，走到了方恒面前，“你的电视剧项目来了一个消息，说有几集的台词又改了，让今天一块录了。只知道改了不少，还不知道具体的量。你要不要把这里赶紧结完了过去，不然今晚指不定几点下班了。”
“没事，都是小事，先把手里的活干完。”方恒不急不慢地，“你们进棚吧，我们继续。”
两人再一张口，雨素感觉，不错——对味了。
牧阳被方恒引导得进了状态，很多细节她刚想说不对，牧阳自己找到了方向，又张口来了一遍，立刻就对了。
整个本子的台词过完，是四点半，两个人从棚里出来，把录完的音再听一遍，一句一句地琢磨了半小时，又进棚重录了几句觉得意思还不到位的。等正式收工，恰好是六点。
方恒在楼上B棚的电视剧项目就是六点开。
雨素想起来，“你是不是没时间吃饭了？”
方恒不在意这个，“没事，反正也不饿。”
雨素把方恒送出录音棚，“不吃饭肯定不行，你回头让小梦或者谁帮你下楼买点，想吃什么直接跟他们说。”
方恒应着声，视线却没跟雨素对上，而是跟一起走出录音棚的牧阳挥手，“下回有机会再见。”
牧阳点点头，转头从包里翻出了他刚从楼下便利店买的三明治，“这个给你吧，你凑合吃一口，反正我觉得这个味道还行，我连吃几天都不讨厌。”
方恒没法推辞，牧阳都不等他说话就把三明治塞他手心里了。
“方老师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