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我一下!”

  连鞋子也来不及换, 江麓直接跑了出来。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只有吊灯还亮着,他踩着拖鞋, 穿过无人的客厅。

  手机里, 能够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处声音相合, 江麓摁开铁门的开关。

  “不怕又崴了脚。”

  商泊云一边笑,一边张开手, 稳稳当当地把江麓抱住。

  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里。

  江麓大口喘着气。

  跑得太急, 手酸疼且没力气,他还是回抱住了商泊云。

  半夜十二点,这家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 声称想他。

  然后揉乱了他的头发。

  胃里的绞痛更加严重了, 风是冷的,但眼圈却发热。江麓揪住商泊云的衣服, 很深很深地呼吸。

  “商泊云……”他把脸埋在这个人的颈窝上, 想把整个人都埋进他身体里。

  原来自己其实是委屈的。

  江麓默默地想。

  “嗯嗯。”商泊云含糊应了几声,抱着他晃晃荡荡, 灯光底下,两个人的脚步像鸭子一样原地摆动。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抱够了, 江麓抬眼看他。

  “家长会的时候在登记表上看到了。”商泊云理直气壮, “你知道的, 我记性很好。”

  至于这种行为是否痴汉, 商泊云表示自由心证。

  江麓没想到那回事:“这儿离你家很远。”

  商泊云开始顺竿子往上爬。

  “地铁停了,我打车过来的。司机起先不肯, 又说去市郊要加价。”

  精明的商泊云显然不会被宰,但江麓听得认真,眼睛在灯光下很明亮。

  商泊云:“感动吧?你可以再抱你老公一会儿。”

  江麓晃了神,被某两个字吓了一跳:“……老公?”

  商泊云低头亲了他一下,十分顺畅地应声:“哎。老婆。”

  “……”

  “老婆老婆?”

  又被捉弄了。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推开了商泊云:“你怎么回去?地铁六点才恢复。”

  显然,和光山苑外头也拦不到计程车。

  商泊云低头看他,眼含狡黠。

  江麓问:“出来的时候和商阿姨说了吗?”

  商阿姨早早睡了,从来不管这些,但商泊云闻声点头,显得很乖觉。

  “那你今天住我家。”江麓不自觉有点紧张,遂又补充,“家里的帮佣都下班了。我爸爸也不在家。”

  ——后面两句完全没必要。

  江麓的耳朵热了起来。

  显得自己一定要和商泊云独处一样。

  其实是想告诉商泊云,可以毫无压力地来他家里。

  思绪有一瞬游移,而商泊云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晃了晃脑袋,说:“风吹得有点冷。”

  江麓松了一口气:“走吧。”

  他转过身往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

  横亘九年,两个时空,商泊云终于第一次来了江麓口中的“家”。

  和光山苑在九年之后,依然是长洲很有名的富人区,月色底下别墅连绵,小区尽头的这一座白色建筑整整五层,连周围的高木也是它的陪衬。

  客厅没有人,相较于它的宽阔,这份安静也就格外分明。

  电梯很快到了三层。

  走廊上,圆形的壁灯光芒柔和,有一扇门还开着,漏出的光映在了地毯上。

  商泊云跟在江麓身后,很自如地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架胡桃木色的钢琴,一张琴凳,除此之外,横厅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是我妈妈的钢琴。”

  江麓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如此向商泊云介绍。

  琴谱还是摊开的状态,凳脚侧着,可以窥见其人的刻苦。

  “你平时都在这儿练琴。”

  “对。妈妈生病之后,她的钢琴就搬来了我的房间。”

  商泊云好奇地敲了几下琴键,哪怕五音不全,也听得出这架钢琴音色极佳。

  “试试?”江麓笑着问。

  商泊云一直想听江麓单独弹一次琴给他听。

  不过今天还是算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不困吗?”

  眼神真诚,饱含关切。

  江麓无言以对。

  他转过脸去:“那我带你去卧室。”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反倒又被商泊云牵着鼻子走了。

  商泊云替自己盖好被子的时候,江麓还没回过神来。

  “我想想啊。睡前要不要听故事?还是儿歌哄睡?”商泊云侧躺着,一只手撑着脸,自然得不像个客人。

  “鬼故事的话就算了。”

  也不是第一次和商泊云一块儿躺在床上,江麓发觉自己今天情绪好像格外不同一点。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浮雕描金藤蔓,试着转移情绪,这种繁丽柔美的风格来自洛可可时期,商泊云房间的天花板就只是一片白……

  商泊云显然除了鬼故事就没有别的存货,他懒声道:“那给我们江小朋友唱首摇篮曲。”

  一会儿老婆一会儿小朋友,反正一直就不能正经叫他名字。

  江小朋友继续看天花板:“好啊。”

  “啊啊啊啊~”商泊云开始找调。

  江麓感觉不太妙。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很好,高低音抽搐式波动,完全不在调上。

  “湖面倒映着……”

  虽然找不到调,但到了高音部分,商泊云依然把声调往上嚎,衣帽间的声控灯成功被嚎亮了。

  江麓头皮发麻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窝唱得上触……”商泊云抗议。

  “怪不好听的。”江麓很诚恳,“还不如鬼故事。”

  商泊云眯起眼睛,忽然舔了下他的掌心。

  掌心酥麻的触感让江麓飞速抽回手,商泊云早有准备,搭在身侧的手很快将他拉住。

  “真要听鬼故事?”

  江麓摇了摇头。

  “那聊天吧。”商泊云目的达成,嘴角勾起,“坦诚的聊天。”

  江麓也意识到了,这才是商泊云的本意。

  他坐了起来,商泊云跟着盘腿坐起,倚着床头。

  两个人对视。

  江麓心想,上次已经敷衍过去了。

  “总觉得你最近不开心。”商泊云立刻说。

  “因为练琴。”

  商泊云不信:“你从前也练琴。”

  “再者联考也结束了,按理压力会小很多。”

  江麓:“学习和钢琴是两件事。”

  商泊云挑眉,并不接他的话,而是指出另一件事:“还有,你这周的脸色也很差。”

  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被商泊云给拢住了。

  守则第四条:彼此坦诚。

  但是——

  “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才……”

  “……负累。”

  “犯相同的错误。”

  “还好他继承了明薇的天分……”

  商泊云紧紧地盯着江麓。

  没了眼镜的遮挡,攻击性很强的眉目显得格外执着,江麓抓了抓被子的一角,那种污糟漆黑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可以忍受的。

  江麓探身,亲了下商泊云的嘴角。

  商泊云下意识想要回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是要坦诚?你这是耍赖。”

  江麓又亲了他一下。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商泊云淡淡地望着他。

  笨拙而直接地用这种方法转移商泊云的注意力,江麓观察着商泊云的表情,发现他的笑意敛了起来。

  商泊云不说话了,嘴巴绷成一条线。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用?

  反而生气了。

  商泊云明明很喜欢接吻。

  这下也顾不得转移注意力了,江麓坐直身子,撑着商泊云的肩膀。

  他仰脸又去亲他,探出了舌尖,试探似的抵开商泊云的唇缝。

  商泊云眼睫低垂,淡色的眼睛在夜里也显得晦暗。

  嘴唇被舔吻得一团糟,水光淋漓,商泊云忽而恶狠狠地咬了口江麓的唇瓣,吃痛声里,两个人相对而坐,隔出了一段距离。

  再次对视。

  江麓别过脸,无奈地问:“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不是这件,是你的事情对我都很重要。”

  冷白的月色透过玻璃窗,浅淡的绒光镀在商泊云的周身,江麓意识到商泊云是跨过大半个长洲来了这儿,站在铁门外,软着声音说“想你”。

  肚子忽然很不应景的“咕”了声。

  四目相对,商泊云先破功,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

  巨型犬扑了过来,一声声催促:“所以快点告诉我。”

  “我给你做夜宵?”

  “除了地三鲜,别的我也会。”

  “我不能吃晚饭。”江麓感受着胃里泛着的酸,他握住商泊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像猫袒露出柔软的部分,那儿软绵而稍稍内陷,内里绞痛。

  “这是惩罚。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商泊云俯身看他。

  “江麓”这道题做了太久,答案越来越近。

  手还放在江麓的肚子上,而江麓仰躺在宽大的床上,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眼睛里却没什么情绪。

  “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送妈妈回去,所以我要受罚。”江麓说。

  “就这样?这一周都没有吃晚饭?”商泊云觉得离谱。

  “还好吧。”江麓眨了眨眼,让语气轻松点,“只是不吃晚饭。”

  商泊云素来情绪浓烈的眉毛紧紧皱起。

  “如果这就是‘犯错’,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

  没有允许,不能去见妈妈;和妈妈有关的事情要问过爸爸;不可以依赖妈妈;要好好练琴,专注地练琴;钢琴比赛必须赢,一直赢。

  因为是妈妈唯一的孩子,用半条命生下的孩子,那样惨烈的代价,不允许他懈怠、失败、平庸——

  “之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秋游过吗?”江麓看着商泊云,“其实有过,是我一个人去的。”

  “听亲戚家的小孩子说他们秋游去了榕里,就是靠近宜枫市的古镇,我妈妈在古镇上一家叫‘榕谷’的疗养院。”

  “我那个时候七岁,八岁?总之,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想去秋游,也想去看她,就逃了钢琴课。”

  “公交车从头坐到尾,我真的一个人去了榕里。穿过长长的古街,看到了连绵的山。保姆和我说妈妈就住在山里,房子像古代的宫殿,她在那养病,被医生照顾得很好。”

  “我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住在宫殿里。”

  江麓的语气很憧憬,眼神却涣散。

  “但无论我怎么走,都找不到上山的路,树木茂密地掩映,走多久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然后天黑了,雨也落了下来。长洲的秋天雨水很多。”

  和着雷声、风声,雨水滂沱而落。

  走不到尽头,也找不到起点,慌张恐惧压倒了冲动而生的勇气,他蜷在树底下,终于崩溃地哭了。

  山里没有宫殿,四面八方的呼啸声像是怪物。

  刺目的车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老纪打着伞,蹲在了他面前。

  “少爷?”

  他攥着老纪的衣服,呜呜咽咽说想见妈妈。

  没有回答。

  从榕谷回了和光山苑,发了一场高热,痊愈之后,看到了爸爸失望冷淡的目光。

  那大概是记忆里第一次被惩罚。

  商泊云的喉结滚动了下,他问:“然后呢?”

  “然后。”江麓顿了顿,缓声说,“犯了错,然后被罚。就像现在这样。”

  商泊云沉默了。

  “因为你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你爸爸把所有的错都归结给你吗?”

  这话带了指责的意思,江麓摇了摇头:“本来就是。”

  商泊云再次沉默,表情忽然狰狞:“我能骂人吗?”

  “如果你要骂的是我爸爸的话,应该不能。”

  商泊云很小声地啐了口国骂,然后迅速道:“我不觉得是你的错。”

  江麓有些惊讶:“你不是结果论者吗?”

  “叶阿姨她身体不好,确实和生育有关,但是,‘你’不是那个‘果’,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的负罪感?”商泊云一口气说了很长。

  江麓摸了摸他的脑袋,头发很茂密。

  商泊云显然get到了他的腹诽,他肃声:“我不是壶山寺的和尚。”

  “商大师,你今天很哲学。”江麓声音温和,“但事实就是,因为生育了我,她的身体一落千丈。”

  “你无知无觉的诞生,并不能决定任何人的命运。”商泊云重新变得平静。

  这是什么鬼扯淡的惩罚,要一个生来一无所知的小孩去赎罪,往前十年、往后十年背负巨大的内疚而活,困扰于不休的焦虑。

  等到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在生意场里风生水起时,长洲已经只有江盛怀的传说了,只在新闻、传言里听说过这个大佬的手段,却没看到他的另外一面。

  如果不是当着江麓,商泊云保证自己会素质消失。

  ……不行,还是想骂。

  什么东西。

  简直不是东西。

  壶山寺里,陈彻没找到的大王八合着在这呢。

  商泊云咬牙切齿。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委屈?”

  江麓发现商泊云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眉头蹙起,像是受了什么气。

  商泊云突然倾下身来,落下了一个很认真的吻。

  这个吻很轻柔且克制,居高临下的人不自觉靠了过来,商泊云低着头,线条清晰的背部弓起,使得亲吻的姿势像佛堂里的叩首一样。

  江麓的嘴唇被撬开了,商泊云显然比他得心应手,唇舌的温度渡了过来,浅浅的呻·吟声被一点点吞吃,江麓的目光越发涣散。

  商泊云想抱他,身体也就这么诚实地做了,于是江麓从这个缠绵的亲吻里感知到了安慰的成分。

  真神奇,他不加犹豫地偏袒他。

  沉闷的思绪被商泊云打断。

  绵长之至的亲吻令人有些窒息,江麓晕沉地想,如果人存在着灵魂,那接吻的时候,自己的灵魂也许会被带走一缕,附生在商泊云的身体里,同样的,商泊云也有一部分要和他永远缠结。

  因为一种极其浓烈的情绪在胸腔鼓胀,比之“感动”“喜欢”要复杂得多。

  在顺从地接受了指责与惩罚之后,在江家的所有人包括他都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之后,囚笼里的罪犯忽然捉摸到一个裂痕,尔后,暖和得不得了的光照了进来。

  江麓最开始以为这束光是他的幻觉,后来又以为这束光平等属于所有人。

  商泊云亲得他头昏脑涨,最后揉了揉他可怜而空瘪的肚子,声音带着劝哄:“睡吧。”

  “那你呢。”

  商泊云把他塞进被子里,自己仍然坐在床边。

  他说:“别管,我会陪你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