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故事, 恰好也发生在秋游的时候,恰好也是四个人。”陈彻压着声音。

  “前不久,我有几个朋友约着爬壶山, 那会儿壶山的红叶比现在还好看。”

  “他们四个人趁着早上人少, 五六点雾蒙蒙地就出发了。”

  陈彻一抬眼:“哎!又巧了,就是现在这么大的雾。”

  “嘶啦”一声, 江麓的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商泊云把巧克力的包装袋撕开,放在了他手里。

  江麓心神稍定, 听故事而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 天还黑的,不见亮。这四个人寻思着先吃点东西吧,去了山顶的小餐馆。”

  江麓咬了口巧克力, 榛子的, 嚼的时候发出点轻微的声响,奇异地和心跳声凑到了一块。

  “早餐店老板搁那蒸包子呢, 见客人这么多, 先上了碗筷。”

  “那朋友说:‘老板,数错了, 你怎么上了五副碗筷?’”

  榛子在牙关里磨得没了声响,江麓记得来夜爬的只有四个人。

  雾气里, 枫叶的轮廓反倒越来越模糊了, 越往上爬, 温度越冷, 雾气越大,太阳这会儿还在云里藏着。

  “老板数了数, 连忙道歉。”

  陈彻的身形已经隐没在前方雾里,阴沉的声音随风流过:“然后,他就拿走了两副。”

  江麓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开始做加减法。

  “其实……我们这里,也只有三个人。”

  一道很低的声音擦着耳朵响起,江麓一愣,凉意爬了上来,他飞速扭过头,悚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商泊云突然变了表情,惊呼声中,江麓只觉得脚下一空,他向后倒去。

  商泊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吓到你了?”商泊云把江麓扶了起来,语气带着点懊恼。

  江麓回过神,没吃完的半块巧克力已经飞了出去,沿着山道咕噜噜滚得没了踪影。

  手心蓦地渗出冷汗,他惊魂未定,眼睛很缓慢地眨了眨。

  陈彻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谁被吓到了?”

  笑声在雾气里头乱飞。

  “……我没事。”声音很轻,有点儿抖。

  江麓挣了挣手,自己站直了。

  朦朦的雾里,走在前面的人看不真切,江麓没再理商泊云,自己继续沿着山道往上了。

  陈彻的故事还在脑子里转,一样的壶山,一样的四个人。

  空气是冷的,商泊云那句话也是凉飕飕的。

  江麓觉得雾气都往袖口里钻,在四肢之间游荡。

  商泊云看着前头那个瑟缩的背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他快步跟了上去。

  “走得一瘸一拐的,脚崴了?”

  脚踝那里钻心的疼,江麓拿后脑勺对着他,语气有点闷:“还不都是因为你。”

  “那先休息一下。”商泊云拉住了他,把人带到了旁边的石凳上,“别用后脑勺说话啊。”

  他回想了一下江麓刚刚瘸着的姿势,蹲身卷起了江麓右腿的裤脚。

  湿凉的雾气瞬间就贴上了裸露的肌肤,江麓往后缩了缩,被商泊云按住了。

  他把江麓的袜边也往下褪了点。

  “崴了这里?”

  江麓点点头,就见商泊云把背包放了下来,拉开侧链,拿出了一支药油。

  他把淡金色的药油先在手里揉了几下。

  “气味有点冲,涂上去还有点儿辣。”

  和好的那个周末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已经往前跃了一大步,尽管还差最后一点儿挑明的时机——商泊云想郑重点——但他已经忍不住把“从前”的习惯暴露出来了。

  某些时刻之后养成的照顾人的习惯。

  江麓想说自己涂,脚踝已经被商泊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

  捂热的药油覆了上去,这会儿内疚得不行的商狗子低垂着眼,控制着力道,一圈一圈地揉着江麓的脚踝。

  还好崴得不算很严重。商泊云闷闷地想。

  *

  脚踝是凉的,这人的掌心无时无刻都热。

  对比太明显了,让江麓泛起轻微的异样感。

  他眼眶疼得发红,压着声音说:“商泊云,你轻点儿。”

  商泊云的手一顿。

  过了几秒,他才迟缓地应了一声,继续闷头揉药了。

  从前总觉得江麓的手好看,弹钢琴的人,骨节修长,腕骨微凸,和手背连成了一条漂亮的弧线,连指甲都是常年保持着圆润的粉色轮廓。

  脚踝——位置算得上隐秘,可也并非无从得见,譬如二十六岁时的那些夜晚,又譬如现在。

  这会儿在他手里握着,和春日的削竹似的,绷紧的线条干净漂亮。

  大拇指忍不住动了下,不轻不重地在踝骨上按了一圈。药油的触感黏腻,贴在两个人的肌肤之间。

  江麓看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眼睫颤了颤,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可以了。”

  商泊云垂眸,很快松开了手。

  前面的两个人溜了回来。

  “怎么突然掉队了。”陈彻拂开雾气,气喘吁吁,“我还以为你俩被我的故事吓得跑下山了。”

  商泊云拿了张纸擦手,顺便把背包递给了陈彻。

  “我背这个?”

  “里面一半都是你要吃的。”

  “那好吧……”陈彻哼哼唧唧,就见商泊云背过身,蹲在了江麓的面前。

  “江麓,你怎么了?崴到脚了?”

  陈彻瞪大了眼睛。

  “嗯,不过我走慢点儿,也可以爬上去。”江麓说。

  “别逞强。过会儿都要肿得和包子一样了。”商泊云哼笑了声,“再说,我背得动你。”

  自尊心扑面而来,江麓甚至从商泊云的声音里听出了点跃跃欲试。

  脚下稍一用力,想走几步试试,痛意锥心,商泊云见此,手向后伸去,把他带了过来。

  “哎——”

  江麓没想到他起得这么快,很小地惊呼了声。

  “我还是有点重量的。”他不得不强调。

  “嗯嗯嗯。”商泊云声音敷衍,随意把背上的人掂了几下。

  “估计还要一个半小时到山上,过会儿我们换着背吧?”郝豌在一旁建议。

  江麓不想再多麻烦人:“我过会儿就自己……”

  商泊云接话接得斩钉截铁,直接把江麓的话堵了回去:“没事。我一个人就行了。”

  郝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

  平心而论,江麓的体型一直偏瘦,这一点商泊云早有认知。二十六岁的江麓也是瘦削的身型,所以他轻易就能够把人打横抱起,然后笑嘻嘻地听那个人轻斥低呼。

  “抓紧了,这次要是摔下去,我们就真去不了山上了。”商泊云慢悠悠道。

  江麓却没商泊云那么心安理得,自己再如何也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这么大个人总不是白长的。

  但商泊云的脾气,有时候有点儿狗倔,江麓转念一想,崴脚确实也有商泊云的责任,遂把手很乖顺地搭在了商泊云的肩上,抱紧了他的脖子。

  手臂垂在了颈侧,呼吸也变得很近了。

  准确的说,是江麓的呼吸,就和商泊云的耳朵隔了点距离。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背着人往山上走。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终于从雾里照了出来,前面的路变得清晰起来。

  江麓喜欢晒太阳,身下背上都暖乎乎的,那会儿心惊胆战的感觉也跟着慢慢消失了。

  “才知道你怕鬼。” 商泊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怕。”江麓说。

  商泊云来了兴趣:“那是什么时候怕的。不是一般小时候才怕么?你看陈彻,小学还被鬼故事吓得哭,现在就可以讲鬼故事吓你。”

  “首先,始作俑者是你。”江麓伏在他肩膀上淡声道,“你那会儿是故意吓我的。”

  商泊云这会儿从懊悔里恢复过来了:“我将功补过?等会儿去了寺里,我在菩萨面前替你求一求,让菩萨保佑你不怕鬼。”

  江麓拿他没辙,却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小时候偷跑去了山上,找不到路。”江麓继续道,“下了很大的雨,风也呼呼地吹,我一个人躲着,动也不敢动,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怪物。”

  “后来夜深了,我终于被人发现了。回来生了次病,做了好几天噩梦。”

  “你还会偷偷地去山上玩?”商泊云有些好奇,“看不出来啊。”

  “我也有童年的好不好。”江麓长睫低垂,声音里带了点抱怨。

  “行。江小朋友,这次的山上没怪物了。”商泊云笑了笑。

  胸膛贴着这个人的后背,热意和心跳声都清晰,江麓想起很多年前瑟缩在榕谷的山路时淋的雨。

  没见到妈妈,山路太长,林木太高耸,在风里张牙舞爪。

  他只记得老纪找到他时打了把红蘑菇似的伞,还有那份被孤独放大的恐惧。

  做过的噩梦早就忘得干干净净,最后留下了一个怕鬼的毛病。

  他的手不自觉地蜷缩,选择不再去想以前的事。

  前面有菩萨,世上没有鬼。

  “我的脚没那么疼了,过会儿放我下来走吧。”江麓说。

  商泊云“唔”了声,江麓一听就知道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手臂微微用力一夹,商泊云“嗷”了一声。

  “我说,过会儿我可以自己走。”江麓一字一顿。

  “听到了。”商泊云喘出口气来,“刚刚差点没勒死我。”

  “真的?勒疼你脖子了吗?”江麓低下头去看,恰好对上商泊云侧过的脸。

  雾气中,许多事物都看不真切,这样的距离里,只有彼此的脸无比清晰,从江麓的角度,能看到这个人的鼻梁有很优越的高度与弧线,要是他愿意,都可以去捏一捏商泊云鼻梁的真假。

  “骗你的。”商泊云露出笑来,“虽然流氓罪已经废掉了,但也别想着趁机揩我油。”

  “……”

  小气鬼商泊云。

  累死他算了。

  江麓的手虚虚地搭着,尽量不把脑袋的重量也搁在商泊云的肩膀上。

  太阳正以缓慢的速度从云雾中显露身形,将要来临的冬天,在满山铺陈的红叶里也不显得冷清,往前几步台阶,陈彻和郝豌偶尔回头,确认后面两个人的步伐。

  遥遥的,有钟声传来。

  山巅反而不见如火的枫叶,碧沉的松柏参天,金瓦朱墙的壶山寺披着熠熠的初阳。

  商泊云扶着江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走停停大半天,陆陆续续有登山的人超过了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了。

  壶山寺外已是人来人往,全然没有山间的阒寂。

  “我小时候来这时,这里就这个样子。”陈彻指着山门外的松柏手舞足蹈,“一点儿也没变。”

  郝豌摁住了他,很虔诚地对松柏双手合十,陈彻还有点儿懵,无奈胳膊肘拗不过肱二头肌,默默闭上了嘴。

  “还能再继续走吗?”

  商泊云后半程尽职尽责地变成了一根拐杖。

  “可以。我都自己走了这么久了。”江麓看向不远处庑殿飞檐,眼睛亮晶晶的。

  “而且,在寺庙里还让你背着,多不像话。”

  “谁说不像话?”商泊云理直气壮,“菩萨吗。”

  郝豌回过头来,讳莫如深地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中央。

  自称在泰国学过通灵的郝豌同学,信仰十分驳杂。

  简而言之,什么都信。

  陈彻抓紧时间又啃了一个郝豌捏的饭团,催促道:“进去吧!不然蒲团前头都得排队了。”

  好几个大爷大妈闻声,迅速加快了步伐。

  陈彻把饭团塞了个囫囵,撒腿冲进了大爷大妈之间。

  过了山门,又上几级台阶,门后是开阔的庭院,仍植高木,往前可见大殿,东西的院墙上攀缘着叶色繁丽的地锦。

  有檀香的气息从殿中飘来,站在门前,能看到经幡之后隐隐约约的金身。

  陈彻抢赢了那些大爷大妈,正在蒲团前哐哐磕头许愿。大爷大妈不满这个锅盖刘海,可又不想在佛前犯口业,遂都忍了下来。

  殿外的庭院里已是一片淡金的阳光,殿内的光线却昏暗,藻井高悬,明丽的色彩也看不真切。

  江麓站在蒲团前,手里握着刚刚买的几柱香,虽然是第一次来庙里,总之敬意是先比陈彻到位了。

  余光里,商泊云跪了下来,手里的三炷香正缭绕着淡色的烟。

  江麓鲜少见商泊云如此正经,不由得有些好奇。

  手中的香空燃了一会儿,高台上菩萨低眉,江麓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来过古寺。

  江盛怀是忙碌的商人、丈夫,没空信神佛。

  木梁上的彩绘华丽庄重,斗栱雀替俱繁美,江麓猜这可能是始建于清朝的一座寺庙。

  时间能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受,譬如百余年光阴能在一根房梁上横亘而过。

  他挪了挪微微泛疼的脚踝,也跪在了蒲团上。

  敬香俯首三次,只许了一个愿望。

  等再抬头,一旁的商泊云伸手,扶着他站了起来。

  *

  “再往里面逛逛,壶山寺还挺大的。”陈彻第一个磕完了所有菩萨。他顶着通红的脑门,兴致勃勃:“后面的池子里,还有一只大王八,据说招财。”

  几个人沿着回廊往第二进院落走,身后忽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几位小友留步。”

  他们回过头,一个精神矍铄的白眉僧人在回廊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卧槽,不会是大师看我们有慧根,要传授我们什么秘籍吧?”陈彻没事就爱看龙傲天打发时间,一度幻想过学校的看门大爷能哪天给他一个天下无敌的武功,“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成为一个武学高手。”

  “这儿又不是少林寺。”商泊云慢悠悠道。

  “慎言。”郝豌神情肃穆,大师刚至身前,他就双手合十行了礼。

  大师微微颔首,端的是佛心善面。

  “观几位小友之中,有我的有缘人。”

  郝豌眼睛一亮。

  “大师如何称呼?”

  “法号檀才。”

  “檀才大师,有缘人的意思是……”郝豌虔诚地请教。

  大师不语,在几个脸生嫩的高中生面前做出深沉做派。

  贪财大师?商泊云心想,真是个直白的骗子。

  “不必有言,菩提自明。”檀才看出了商泊云的轻视,他职业素养很好,继续微笑,“万万宇宙里,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殊不知各自的宇宙有各自的因果,太执着于自己的果,就会被蒙蔽。”

  商泊云微愕。

  这句话就像专门说给他听似的。

  他确实是个执念很强的人,说难听些就是狗倔。

  他也确实算不上这个世界的人。

  十七岁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

  “如果想要看到呢?”商泊云忽然问。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心清净,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为什么要远离萌妹?”陈彻悟了,“大师你莫不是也是……”

  檀才眉毛微微抽搐:“我不是。我出家人。”

  他振了振灰扑扑的衣袖,露出的菩提手串从手腕密匝匝戴到了手肘上。

  “配菩提,得智慧!我佛普惠活动进行中!两件八折,买三赠一……好巧啊,你们竟是四人同行耶。”

  原来不是点化他们的,是来卖菩提的。

  “我都在文殊殿前开过光了。”大师笑得很含蓄。

  陈彻当场笑了出来,转头便看到郝豌眼神闪烁。

  他立马警觉。

  “这一串能摘下来看看吗?”商泊云盯着一串白玉菩提,声音很淡然。

  “卧槽别啊……”陈彻无语,怎么是一向精明的商泊云先上了当!

  大师火速撸了下来。

  成色普通,各个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款式,商泊云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

  “不会压到你的宝贝珠子。”

  “在哪请的?”

  “高中?没见你戴过。”

  厮混之间,他替江麓摘下过他的手串,又或者是同腕骨一块儿捏着把玩,等两个人都穿好衣服之后,他握着江麓的手,把菩提重新戴了回去,遮住耳鬓厮磨时纠缠出的红痕。

  跨过九年的光阴,他在这里看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菩提。

  “这个,我要了。”商泊云稳下心绪,很快再度开口。

  大师慈眉善目:“阿弥陀佛,诚惠688元。现金和扫码都行。”

  2014年,移动支付还没大面积地普及。商泊云眉梢微挑,没料到这座山顶上的寺庙反倒先人一步。

  他痛快地付了钱,大师在“吱付宝到账688元”的声音里拈花一笑,飘然离去。

  像担心商泊云后悔一样。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壶山寺都是金瓦了。”陈彻说。

  郝豌也觉得有些冤大头,但还是不得不和陈彻强调:“毕竟开过光的。”

  陈彻翻了翻眼睛。

  “江麓,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商泊云侧过身问江麓。

  江家有一个专门的房间,陈列着叶明薇这些年来国内国外收集的珠宝,后来她去了疗养院,江盛怀开始定期且频繁地购买高珠,继续填满那个房间。

  受此影响,江麓出国比赛的时候也会抽出时间去当地逛一逛,和江盛怀一样买下那些叶明薇暂且无暇去佩戴的珠宝。

  他见过很多很好的首饰。

  这串明晃晃写着“冤大头”的菩提子怎么看怎么普通,但奇异的是,他和商泊云一样一眼看中了它。

  商泊云买下的瞬间他居然还失落了片刻。

  因此江麓真心实意地说:“很好。”

  “你就惯着他吧!”陈彻嘟哝,688买个这,也太败家了。

  “那就好。”商泊云对陈彻的吐槽不以为意。

  他捉起了江麓的手腕,像从前做过的很多次一样,把这串菩提戴到了他手上。

  科学不能解释的,神佛可以解释吗?和尚说了一大堆,佛学主观唯心地来看这个世界,而商泊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他确实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命运呼啸而来。

  “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戴在你手上。”他垂着眼端详,慢悠悠来了一句,“别摘。开过光的,保佑你不再崴脚。”

  郝豌福至心灵,忽视了这不是教堂而是寺庙,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接下来,你们可以……”

  “我们是要去看大王八的!”陈彻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郝神父。

  “走啊。”商泊云哼笑了声,没计较煞风景的死党。

  菩提手串垂到了腕骨处,江麓悄悄拨了几下,觉得心里有什么也跟着很轻盈地动了起来。

  有的事情,哪怕约定好了时间,都觉得有些难以等待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

  大殿的后面,又是一进庭院,尽处仍为大殿,再往前走,是金灿灿的藏经阁。

  寺院里做了活水,听得到潺潺的声音,也许某个角门,还有一道山泉从此发源流下,最后汇入了浩浩汤汤的栾江。

  四方的放生池里,锦鲤肥硕,陈彻蹲在边缘,也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发财王八。

  “我记得小时候它明明住这啊。”陈彻没忍住,往水里探了探手,放生池的锦鲤不修善行,争相啃了上来。

  陈彻悻悻然收回手:“再往里头看看?壶山寺最里头是个园林,有棵两百岁的古树。”

  “百岁老树才配百岁老龟!”

  陈彻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

  又过几道门,流水潺潺声越发清晰。高木扶疏,足以遮天,日光的间隙里,假山立在水上。

  这里已经是壶山寺最深处了,人迹罕至,幽僻至极。

  “龟爷爷,你在吗?”

  陈彻率先窜了进去,猴子似的找他的发财龟,郝豌没拦住泼猴渎佛的行为,只好默默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句“菩萨莫怪”。

  骤然的惨叫里,落水的声音分外清晰。

  商泊云和江麓对视一眼,连忙去了假山。

  锅盖刘海一动不动,伏在湿哒哒的青石板上,半身悬空,一只脚踩在水里,一只脚恰到好处地卡进了假山的洞里。

  “武学高手?”商泊云慢悠悠地问。

  陈彻抬起头来:“龟龟啊……我出不来了!”

  为了登山,还特地穿了新买的鞋,现在它完美地卡在了石缝里头。

  “救我。”陈彻仰脸,看向俯视他的三个人。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等他们笑够了,陈彻的心也死了。

  对着假山研究了一会,确认陈彻的脚腕没骨折,江麓扶着陈彻,郝豌和商泊云一个摁着他,一个去够他的腿。

  冷涔的水里,露着大半条腿的陈彻打了个哆嗦,江麓张手,把锅盖刘海给抱住了。

  这令陈彻稍觉安慰,至于身后商泊云扫过来的目光?

  陈彻继续维持头朝下趴着的姿势,往江麓的肩膀上拱了几下。

  他现在很柔弱的。

  废了大半天功夫,陈彻的脚终于被拔了出来。

  崭新的鞋子已经挤得变了形,脚也肿得和崂山大馒头一样。

  他的目光看向商泊云和江麓,又飞速移走,落在了郝豌身上。

  陈彻伸出手,泫然欲泣:“郝豌,没关系的,我可以的,哪怕有可能滚到山下,哪怕可能变成瘸子,错过高考,然后进厂打工,结果被工头欺负,丢了工作流落街头我都没关系的,这是我不敬菩萨的代价。”

  “哎呀,你闭嘴吧!”一米九的双开门冰箱瞪他一眼,认命地蹲了下去。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沉了下来,雾气里头,濛濛的雨往下落。

  寺庙里的游客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出了山门,能听到壶山的广播声从西门那边传来。

  “亲爱的游客朋友们,今日缆车已停运……”

  “不是吧。”陈彻浑身的水淌得差不多了,他伏在郝豌的肩膀上流下两行清泪,“天要亡我。”

  “别啊,高手。你命由你不由天。”商泊云低头看手机,淡声道,“下山方向一百米有个酒店。”

  “去吗?”商泊云把手机递了过来,目光却好整以暇地看向了江麓。

  有……有什么不能去的。

  江麓很从容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陈彻得赶紧把湿了的衣服换掉。”

  陈彻抱着郝豌的脖子,一只光溜溜的脚蜷成了爬山虎的须:“摆驾。”

  *

  “您好,还有一间家庭房。”

  前台数了数这几个高中生的人数,“有两张双人床。”

  “就这间吧。”商泊云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酒店早上八点到十点提供早餐,餐厅在一楼大堂左侧。还有别的需要请随时致电前台。”

  信息录的很快,身份证连同房卡一起到了商泊云手中。

  四个人进了电梯,“叮”的一声,就到了五楼。

  下雨的缘故,留在壶山的游客不算少,加之有趁着周末特意来看日出的,所以酒店人都住满了。走在走廊上,偶尔能听到哪个房间传出几声笑。

  家庭套房很宽敞。

  两张大床,都朝南摆着,客厅连着浴室和衣帽间,陈彻已经一瘸一拐地先去了浴室,郝豌脱下被雨淋湿的冲锋衣,终于松了口气。

  “所以,两张床,咱们怎么睡?”郝豌看了看这俩人,表情有一丝微妙。

  “是啊,怎么睡?”

  房间切成了五边形,三面都能看到壶山的夜色。

  乌漆嘛黑。

  商泊云把窗帘直接拉上,语气真诚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