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逸楼晚上比白天热闹。

  毕竟除了午休那会儿, 高中生白天也凑不出什么空闲时间。

  相声社这回换了新包袱,动漫社的前辈桑还在锲而不舍地搭讪学妹,五重奏的旋律舒缓, 故而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新脱俗。

  商泊云饶有兴致地站在楼下听了会儿。

  他至今仍然对于艺术一窍不通, 最多能分清一众弦乐里还有一架钢琴。

  心思挂在脸上却觉得自己藏得很好的学弟,钢琴也弹得不怎么样。

  “没江麓好。”

  商泊云将孟楠和江麓横向对比, 由此得出一个极具主观色彩的评价。

  乔叙所说的孟家, 估计是孟楠家里。

  那天在栾江剧场外等江麓的时候,和孟家的人就打了个照面。

  做工程咨询, 想攀明盛,也可以对上。

  以商泊云二十六岁的眼光来看, 孟楠无疑显得过于幼稚,但是幼稚不等于单纯和无害。

  所谓的“生病”,孟家的塌毁, 总要有一个引子。

  蝴蝶的翅膀下, 二十六岁的江麓会记得他们在这个时空共有的故事,那假如他将最开始的因子除去, 后来的江麓是否就不必被焦虑折磨?

  乐声骤然转向轻快, 像是鳟鱼跳出了湖面。

  巨型犬站在楼下,静静地锁定那间教室, 眼中冒出凶光。

  ……2014年是法治社会,商泊云是守法公民。

  所以, 铁窗泪还是算了。

  商泊云揉了揉脸, 甩开了自己一瞬间想当法外狂徒的想法。

  *

  活动室。

  乐器罗列, 排练到了尾声, 商泊云干脆再等一会儿。

  他倚着门,看到江麓坐在那架钢琴前。

  侧着脸, 和孟楠说话,神情认真,而后又低下头,指尖落在黑白的琴键上。

  清浅的影子也跟着跃动,轻盈得像是在跳舞。

  严格来说,商泊云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的看江麓弹琴。之前总隔着一排排座椅,隔着幢幢的人影和一个舞台。

  而现在,不大讨人喜欢的学弟站在钢琴前,目光专注,一瞬也不瞬。

  商泊云扯了扯嘴角,再次不爽地咬了下后槽牙。

  想看江麓弹钢琴,最好,是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商泊云在自己的人生清单里迅速列上这一项。

  *

  江麓忽然就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有什么东西附在自己手上似的。

  他回过头,门口倚着的商泊云瞬间笑得阳光灿烂。

  “商泊云。”

  商狗子内心的小恶魔退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江麓问。

  商泊云云淡风轻地“嗯”了声,指了指前面的多媒体教室:“过来写作业。”

  江麓:“……”

  而商泊云无视了江麓无语的表情,再度自若地开口。

  “这个,你忘郝豌那儿了。”

  江麓接过去,这才发现是英语的《每日一练》。

  “其实周日给我就行了。”

  商泊云没说话,眼睛低垂,一直看着他。

  江麓福至心灵:“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这才懒声问道:“周日来我家,还是去奶茶店?”

  “去奶茶店?新出的奶茶确实很好喝。”

  “好啊。”商泊云应了下来,又叹口气,“我还没喝过。”

  “……这要归咎于你只喝珍珠奶茶吧。”

  商泊云淡色的眼睛里噙着细碎的光,笑或者卖可怜都看得分明,江麓稍稍侧过脸去,自己拿商泊云确实没辙。

  “那周日都喝一次?”

  商狗子慢吞吞地点头。

  “都加珍珠?”

  商泊云眼尾扬起,笑得很狡黠。

  *

  音乐社的五重奏已经到了尾声,之后给付老师看的底气终于足了。

  一群人松了口气。

  扶着大提琴的女生有些好奇,看向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喂,那是学长的朋友?”

  “是同班同学。”关莘解释,“还是学长的同桌。”

  “哦哦,那关系肯定很好。”

  “你们……都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吗?”孟楠不乐意了。

  他转过身来,声音压得很低:“去年,活动室的玻璃窗就是这个人打碎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想起来了,是和学长很不对付的那个人。”

  “你这么说,我也有印象。”大提琴手面露回忆,“但那颗球没准是意外?”

  尽管江麓学长当时表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而另一个人眼神不善,笑得格外恶劣。

  但是——

  她望向门口的两个人,语气笃定:“我觉得是意外。”

  “误会解除也可以做朋友的,学长性格那么好,看着冷淡了点,其实相处起来特别舒服。虽然知道他和咱们都不同,独来独往很正常,但看着还是会感慨。”

  这个人家世好,模样好,性子好,但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待谁都温和,和谁都隔着点距离,老让人感觉孤零零的。

  高桂生对他家背后的明盛很谨慎,学校默许他的不同,这样的人不融入附中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但女孩子们偶尔讨论,都悄悄觉得钢琴家形单影只得有点可怜,恨不得自己化身知心友人,让高岭之花看起来没有那么疏远。

  孟楠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也不是不希望学长开心。

  但是。

  又不是因为他而开心的。

  孟楠的嘴唇绷成条僵硬的线,他没再说话。

  自来熟的关莘已经去打招呼了。

  “知音!”

  “学长也说草莓大福的很好喝!”

  门口的两人回过头来,江麓示意关莘看看自己手上的东西,微微点头:“嗯,是好喝。”

  “但先把琴弓放下来。”

  关莘后知后觉,自己攥着琴弓就蹦起来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江麓又道,“最后几天再练一下,记得要让付老师也看看。”

  “等比完赛,我给你们庆功。”

  “学长,你也太好了。本来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关莘捂着心口,“那我可以许愿再喝一杯草莓大福吗?”

  “喝什么都行。”江麓笑了笑,“赢了再说。”

  这是第一次,江麓向他们这样邀请,音乐社的小孩们瞬间雀跃,纷纷开始许愿。

  走廊的灯在夜里显得有点暗,因此江麓的半张脸就显得格外柔和。

  高枝上的花,漂亮夺目却又冷淡,谁都赞美,谁都远观,能摘取他是一份值得炫耀的胜利,但某一天,他自行低下了枝桠。

  孟楠都无法把这样的江麓和他记忆里的人等同了。

  门外,讨厌鬼的神情也隐在暗淡的灯光里。

  *

  活动室落下锁,一行人也都打算走了。

  走廊边,小叶女贞已经种了大半,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

  预赛就在下个周末,让人的心情期待且紧张。

  “后天上午干脆就来学校排练好了。”有人提议。

  “到时候就装成高三的一起混进来。”

  关莘觉得也行,又想到什么似的,问:“周日学校查得严吗?”

  为了安全起见,附中从来不让校外的人进来,非上课期间,也不会让没报备的学生进来,而高二周日是不用上课的。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两个高三的学长可以回答,一群人期待地看着他俩。

  江麓也没试过,他也看向商泊云。

  “高主任眼睛很尖的。”商泊云懒声打破他们的幻想。

  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又听得商泊云说:“所以,得跑快一点。”

  “啊?”

  “校服差别不是很大,喊声‘主任好’,跑进去就行了。”

  “万一被认出来了呢?”

  “那就再跑快点。”商泊云露出惯常的有些狡黠的笑。

  多不负责任的一个学长。

  “噗。”关莘没忍住,“我们会被高主任撵着追一路的。”

  撵着追——另一个学长心虚的移开目光,只作没听到。

  “但是好有意思,我们也试试吧!”

  十五六岁,好奇心比猫旺盛。如果真被高主任撵着跑,也算达成一项人生新成就了。于是居然纷纷期待了起来。

  对于敬爱的高主任,全校学生都有得说,一旦起了话头,立马就能吐槽。

  有意为之,因此商泊云很快就融了进来,弄清了他们的名字、学的什么乐器。

  二十六岁的商老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轻易就能拉进和人的关系。

  他漫不经心,偶尔附和几声,又适时抛出新的话题。

  几句闲聊和玩笑,原本“破坏玻璃窗的凶手”就变成了“商学长”。

  夜路秋风摇枯叶,一群人走在一块,居然莫名其妙走出了秋游的意味。

  一片笑声里,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孟楠抿唇,悄悄落在了江麓的身后。

  “之前,我对商学长有点误解。”他语气赧然的开口,江麓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孟楠低着头:“上学期好几次看到他,他总是一副很凶的样子,后来说过几次话,我感觉他讨厌我,所以就对他印象不好。”

  “不过今天晚上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他只是看起来那样,其实没什么恶意。”

  几句话里,两个人稍稍落在了后面。

  “他没说过讨厌你。”

  孟楠的话让江麓很鲜见的涌起不适,虽然上个学期确实是他和商泊云关系最差的时候。

  “所以,不用背地里揣测他。”

  孟楠一怔,连忙道:“是之前,今天才发现我想错了。”

  “商学长很适合做朋友。大家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往前几步,身形高大的少年眉梢微扬,和其余人说某件高主任想要封杀掉的糗事。

  “高主任居然穿着东北花袄跳过广场舞?没看到太可惜了!”

  一群人都想象不到那个场景,顿时笑作一团。

  孟楠的最后那句话倒是真的。

  只要商泊云愿意,和谁都可以飞快地成为朋友。

  就像那个下午,他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一样。

  江麓静静地想。

  *

  校门口,保安大爷催促他们赶紧过来,关莘热热闹闹地应了声,拉着另一个女生一起往前跑了过去。

  商泊云察觉到自己遗失了贵重物品,立马警觉回过头。

  那双安静而潋滟的眼睛落在了他身上,带着几分不自觉地打量。

  一旁的孟楠有些局促,也去追前面的人了。

  商泊云大步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高峻的身形一起移动,最后叠在了江麓的脚下。

  “小江老师,上课上累了?”

  他微微俯身,舒朗深邃的眉眼低垂,自然而然地站定在江麓的面前。

  借着明亮的月色,江麓居然在商泊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笑意盎然,性情不掩锋利,却又有一呼百应的天份,让人下意识地愿意亲近。

  所以,商泊云一直以来就有很多的朋友。

  江麓,本质上只是其中一个。

  “我们也走吧。”他语气轻快,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悄然地松开,“别让他们在前面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