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颠倒摇晃, 空荡的、家具简单的房间,他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灯光是亮的,在商泊云的背后, 有些刺眼。
青年垂着眼睛看他。
不是那种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情。
眼神灼灼, 蕴着笑。
商泊云很爱笑,开心时神采飞扬, 揶揄时眉梢微挑, 偶尔心情不好了,鼻腔里还能哼出一声冷笑。
但江麓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满是攻击性的笑。
“你晚上和乔叙说了很多话。”商泊云声音慢条斯理, 却用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他抵开。
……乔叙?那是谁?思绪混乱,眼前闪过宴会上的觥筹交错。
他给了一个青年联系方式, 确实也聊了很久的天,所以商泊云才在露台上不放他走,抓着他——
等一下。
江麓意识过来了, 这个梦居然和上次的连在了一起。
……他潜意识里, 到底对商泊云有什么执着的幻想啊!
江麓心情有点崩坏,然而一直盯着他看的商泊云凉声提醒。
“江老师, 你又分心了。”
他抓着他的手, 报复似的咬了一口。
江麓下意识地爱护这双手,因此屈指抵开了商泊云的牙关, 摁住了他的虎牙。
“这会儿才觉得你有点娇气。”
商泊云仍是笑,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收敛。
梦开始走向江麓所陌生的情境。
接吻已经令人无措,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还要索取更多, 江麓的情绪犹如潮水, 月亮隐隐约约, 在窗外静静地照着,潮水却汹涌起伏不休。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漩涡, 痛和快乐同时贯彻,让人辨不分明。
灵魂好似抽离了出来,他看到自己满面潮红,眼角攒泪,在商泊云的怀里,咬他,骂他,又抱住了他,委屈似的呜咽,始终被他圈着,没挣脱过。
人何以会这样不像自己,江麓确定自己从没有去了解过梦里的种种事情。
是否依靠最深处的本能,就能够勾勒出这样鲜活到真实的情境?
身体的倦意铺天盖地,商泊云握着他长得有些长的头发,指尖以近乎缱绻的力道摩挲而过。
……
江麓在极度的疲惫中醒来。
将至深秋,天亮得更晚了。
窗外是一片幽静的深蓝,月亮变得很薄很浅,他睁着沉重的眼睛,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间。
五点半。
隐隐的,有虫声透过落地窗,江麓倚在床头,有些僵硬地坐了很久。
半晌,他咬着牙,自暴自弃地掀起了被子。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水声,江麓踩在冰凉的白瓷地面上,觉得自己的膝盖还有点儿抖。
水渐渐弥漫在浴缸,他踏了进去,温暖的水流将他包裹,终于令他感到微妙的心安。
身体的某处格外灼热,江麓抿着唇,被水打湿的眼睫颤了颤。
他很生涩的伸出手,茫然的思绪之中,他又产生了那种焦虑的情绪。
……为什么要喜欢商泊云?
他现在觉得自己又讨厌起他了。
为什么总是在笑,为什么坦然地抱他、牵他,好朋友就可以这样吗?和陈彻、郝豌、李思维都会这样吗?
江麓第一次这样不讲道理。
不得其法。
要如何才能将梦境的感受和现实等同?
不要去等同。
那太冒犯商泊云了。
江麓默默攥紧了掌心。
他有些颓然地靠着浴缸,将脸抵在了膝上。
水流仍然在颤动,漾开透明的波纹,情绪和身体的感受割裂开,快乐的,难堪的。
一种莫名的委屈溢满胸腔,半晌,有热意从眼角滚落,他发出很浅的哽咽。
天边渐渐透出鱼肚白,月亮终于隐没,曦光是烂漫瑰丽的颜色。
离出发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江麓默默整理好情绪,换上校服,坐在了钢琴前。
手腕动了几下,最终也没弹出一个音节来。
*
“早上好啊钢琴家!”
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陈彻看到前面黑色的迈巴赫,踩着两个车轱辘拼命往前蹬,终于在江麓下车后堪堪赶了上来。
锅盖刘海和车轮同时一甩,后者在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我真帅。陈彻心想。
可惜钢琴家是个男的,也许无法get到他这份帅气。
不过——商泊云喜欢江麓,那江麓的性取向和他好兄弟一样吗?
陈彻思索了几秒,决定停止散发魅力。万一无心挖了兄弟墙角,那还算铁铁吗?
也许江麓确实理解不了男人的帅气,和他一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顺直男,总之江麓游魂一样从他身旁经过,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
“嘶。”
陈彻连忙停好单车,然后迅速追了上去。
“钢琴家,江麓?江麓!”
他拼命挥手,试图把江麓出窍的灵魂抓回来。
“啊。”江麓缓缓转过脸来,神情寡淡,“早上好,陈彻。”
……我已经出现五分钟了好吗。
“早上好。”陈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
江麓打完招呼,就没有什么再继续攀谈的意思了。
尽管他平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和人交谈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觉得他对你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今天是怎么回事!陈彻难得也保持了沉默,安静如鸡地走在了江麓身旁。
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英语早读,Lihua满世界帮人写信,商泊云正在那里背单词。
江麓静悄悄地飘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阳光小狗照例和他打招呼,迟了好几秒,江麓才“嗯”了一声。
商泊云扭过脸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表情很寂静。
出离的寂静。
怎么说呢。
没在佛前修行三百年,做不出这么勘破红尘的表情。
“不舒服?”商泊云问。
“没有。”江麓垂着眼,拿出了语文书。
“今天是英语早读。”
江麓拿出了选修一。
“单词等会儿默写选修三的。”
江麓默默换了一本。
商泊云转着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看向江麓:“小江同学,梦游呢?”
“我没做梦!”江麓一个激灵,立刻强调。
商泊云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太不对劲了。”
也没逗他,可江麓耳朵却通红,别不是又在发烧。
他伸手,想用手背试一下江麓额头的温度。
江麓默默往左边躲了躲。
商泊云手往左边拐。
江麓又往后面退了退。
商泊云手往前伸。
江麓继续躲。
商泊云更加觉得不对劲了,手也穷追不舍。
“还没到过年啊,小商同学,怎么一个人在练千手观音?”
叶凝刚走到门口,就瞧见手臂都要挥出残影的商泊云,和猫猫祟祟躲着商泊云的江麓。
她出声制止:“单词背完了?”
江麓轻咳一声,商泊云坐直了些:“老师,我觉得江麓同学有些不舒服。”
“咦。”叶凝细细打量了下。
面色苍白了些,耳朵又泛着不正常的红。
鉴于江麓前段时间还请了病假,叶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叶老师,我就是昨晚没睡好。”江麓这会儿显得很乖。
叶凝知道他每天练琴也练得晚,顿时涌上心疼和无奈,只好道:“自己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江麓知道叶凝误会了,但他依然很乖地点头:“我会的。”
叶凝这才作罢。
商泊云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
*
花了一整个早读,江麓终于重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同一个错误不会犯两次,哪怕这次做的梦冲击力远远大于上次,他还是平复好了心情,因此再无一点异样。
等到大课间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很自如地和商泊云交流了。
陈彻则颇有些郁闷——校门口那会儿,难道钢琴家只是单纯地忽视了我?
暮秋的阳光变得温和很多,走廊上,趴着栏杆晒太阳的高中生比电线上的麻雀还拥挤。
纠结的陈彻翻了个身,撞到了郝豌,郝豌柔软的胸肌弹着李思维,李思维在力的作用下向商泊云运动,但商泊云十分有操守的站定了,没有再往一旁的江麓倒过去。
江麓有些好奇地侧过脸,对上陈彻心虚的小眼睛,遂朝他露出询问的神情。
陈彻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忽视他。
高桂生的声音这时候在广播里响起。
由于高三的广播室就在二楼,因此五班的人听的格外清晰。
“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借着大课间,要和同学们再强调一件事。”
“专心复习,迎战联考,手撕一中,勇夺魁首。”陈彻接的很快,这小半个月都快听腻了,高主任的鸡血都不换个口味。
“高三是宝贵的,是不能重来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要专注的只有学习。但是部分同学思想出现了偏差,把其他事情放在了学习前面。”
“昨天在行逸楼,就出现了两个反面例子。”高桂生的语气重了些。
江麓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商泊云。
商泊云眉峰微扬,一脸坦然。
“晚自习也不回去上,躲在行逸楼那边风花雪月。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你们的检讨下午是要交到我这儿来的。”高桂生效率奇高,今天一大早就亲自去了监控室,抓着鼠标找到了那对情侣。
果不其然,男生真是体训队的,就是女生意外的比晚上看着矮不少,也许是光线问题,他没看清。
“青春期,有这样的心情很正常。”高桂生年轻时,他的死敌毕竟是个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遂很能理解小年轻的心情,“但是,要弄清楚什么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耽误了正事,以后哭都来不及。”
“接下来,学校会继续紧抓这方面的不良风气,这次只是记过和写检讨,再有下次。”高桂生顿了顿,换上狰狞的语气,“决不轻饶!”
“卧槽!谁啊!”陈彻抱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不是耽误我嘛!”
“你和禾姐,八字都没一横吧?”郝豌柔声打碎陈彻的幻想。
“什么意思?不是‘八字没一撇’吗?”
“郝豌的意思是,你那就是纯瞎写,瞎折腾。”李思维父爱爆棚,热心解惑。
陈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商老板,钢琴家,你俩怎么觉得的?说说我到底……”
但商泊云只留给陈彻一个后脑勺。
他笑得很欠:“小江同学,还好昨天我们跑得快。”
“……”江麓神情复杂地看向商泊云。
李思维还在那傻乐,郝豌饱含关爱地看着江麓,陈彻发出爆鸣——
不是吧!真让他搞到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