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很冷, 即使程御把陆含璟的外套叠得很好,也留不住最后的温度,怀里只余下一片冰冷的阒寂。

  程御身躯一动不动, 好似被冰雪覆盖,除了手指上细微的动作, 他几乎化作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 手术室门终于打开,医生走出来。

  所有人都挤了上去, 程御身上的冰层也好似在这瞬间脱落, 他抖了抖, 站起身,却反往后退了半步,落在最后。

  他的视线迟钝地移动着, 耳中却听得清晰。

  “请大家放心,手术很成功,也幸亏车子性能好, 患者的脏器没有大出血, 脊椎没出问题,只是脑部受了撞击,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骨折,后续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等麻醉醒后,患者要先去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体征一切正常的话, 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陈述尤其兴奋:“近八位数的改装费就是值!程总,我就说我哥吉人自有天相, 你就不用再担……”

  陈述没找着人,视线往后转,看到程御那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程御独自站在最后,冷色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人惨白一片,像一座纯冰刻就的雕塑,在冰冷的人造光下,他慢慢地融化。

  水痕凌乱,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一点点地往下坠

  ——啪嗒。

  碎在地上,溅起透明的花。

  陈述脑子努力转动了几下,才意识到那是程御的泪水。

  他还记得初见时,程御眉眼昳丽如画,面对他轻佻的打趣时,又是如何清冷应对,尽显骄傲与无双气度。

  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哭……

  一时间陆含璟的种种嘱托又袭上心头,陈述不敢将思维发散开去考虑些其它,只想劝程御放宽心,可没想到程御先他一步开了口。

  斑驳的水痕被随手拭去,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的青年竭力露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

  说完,程御再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程御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他视线轻移,看到满脸严肃的蒋舟。

  他竭力张开嘴,溢出沙哑之极的几个字,“陆含璟呢?”

  蒋舟帮程御把病床升了起来,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直到对方乖乖接过,他才肯开口,“好着呢,已经转去普通病房了,就是还没醒。”

  没想到程御醒来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陆含璟,蒋舟的声线比脸色更硬。

  但看到程御苍白虚弱的模样,他心里又酸又苦,还是违背本心地念了一句。

  “算他是个男人。”

  经常开车的人都知道,遇到必须变道的紧急情况时,求生本能会让司机下意识地往左打方向盘,避离危险。

  如果不是陆含璟在关键时刻拼力扭转车身,拿主驾驶的位置顶上前方的重卡,需要抢救的那个人就变作程御了。

  程御亲身经历,又怎么不清楚千钧一发之际,陆含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自己。

  他回想起在剧烈的碰撞和车载警告声中,陆含璟投过来的落了连绵爱意的墨蓝色眼眸,心脏猛地一跳。

  程御想起身,却被蒋舟强势地压了回去。

  “差不多得了。”蒋舟面色不太好,却努力把声音压得不那么冷硬,“你的检查结果好不到哪里去,沈廷玉那个疯子给你用的药还没有完全代谢掉,在你的指标恢复正常以前,别想着乱跑了。”

  程御抵不过他的力气,眼睫微垂,妥协般退一步,却依旧坚持道:“那你给我拿个轮椅过来。”

  蒋舟心里一阵发涩,他将目光移开,竭力不去看程御无甚么表情却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脸,生怕自己也会心软。

  “不要讨价还价,医生说了,要你乖乖躺着,不许乱动。”

  他见程御依旧沉默但拒不合作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度柔声道:“我保证,陆含璟他现在体征很稳定,很安全,等他醒过来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好不好?”

  程御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蒋舟郑重地重复。

  他等程御慢吞吞地喝下半杯水,接回杯子,才有心谈起其它事。

  “你们两人出事的消息,和你之前被绑架的事情,都被杨子晋全力压了下来,包括你祖父那边还没得到消息,但大概瞒不了他多久。程氏集团里应该也没有几个能直接接手你工作的心腹,需要我去联系纪云琦吗?”

  程御眼神微动,知道自己身上还压着一整个程氏的担子,不能轻易倒下。

  “不用去找纪云琦,她刚刚生产也没什么精力。”他揉了揉眉心,嘱咐道:“把我的情况直接告知给我祖父,他知道如何压下外界风声。至于集团内部……最近有个跟欧洲的待开发的新项目,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去那边考察了。”

  程御突然想到什么,问:“我的手机是不是还落在那里?”

  “就知道你放不下心。”

  蒋舟淡淡开口,偏过头去翻抽屉。

  这几天心力交瘁,他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不少,本就骨感清晰的轮廓更加凌厉,眼神却因为经事而沉稳了不少。

  他掏出程御的手机,“一早就给你拿回来了。”

  程御接过一看,电量已经充满了。

  他没想到蒋舟做事原来也这般周到,拍拍对方的肩膀,掌下的肌肉遒劲,被他触碰时,微微吃着紧。

  “你有心了。”

  蒋舟轻轻“嗯”了一声。

  他控制着自己肩上的肌肉,宽厚的肌理线条在程御掌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程御打眼一看,觉得蒋舟好似彻底变了副模样。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从程御初见时那副桀骜青年,长成如今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蒋舟按照医生的嘱咐,严令禁止程御乱走,只不过他的项目接近尾声,公司那边也离不开人,即使一天之内来回地跑,白日里仍然有大部分时间没法留在医院。

  因此陆含璟醒来的消息,是杨子晋第一时间告诉程御的。

  杨子晋显然理智许多,跟医生确认了程御的身体情况后,就没拦着他去找陆含璟。

  两人隔了三层楼,换过电梯,站在陆含璟的单人病房门口,程御却一改匆匆赶来的脚步,踟蹰起来。

  他屏退了杨子晋,垂着脑袋独自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依旧在犹豫,在想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这幅举棋不定的紧张样子被路过的护士看到,后者见他穿着院内的病号服,便关切地问了句:“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声音不小,程御骤然间被吓得一个激灵,视线投向开着一条缝的病房门,心道陆含璟肯定也听到了。

  躲不过了。他想。

  程御回头朝那个好心护士露出个浅笑,轻声说了句“

  没事”,才敲了两下门,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

  病房内很安静,陆含璟靠在床上,他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擦伤,头上包着纱布,右腿上打了石膏。

  门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陆含璟投向程御的眼神平淡而又漠然。

  程御心里惴惴不安,突然想起医生说陆含璟头上伤势撞击得厉害,心脏便猛地一跳,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陆含璟开口喊他——

  “老婆。”

  这突兀的一声让程御惊吓异常,瞬间便忘记了心里全部的纠结,他结巴了两声,几乎要咬着自己的舌头,才斥道:“你乱喊什么呢?!”

  陆含璟轻轻侧首,眼中沉稳如秋日静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是吗?”他轻声喃喃,“他们说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你应该是我的爱人。”

  程御脸上肌肉吃紧,心脏怦怦乱跳,惊疑道:“你该不会是……记忆紊乱了?”

  “所以你不是吗?”

  陆含璟锲而不舍地问。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在陆含璟的脸上铺了浅浅的阴影,让本就带着异域色彩的眉眼更加深邃。

  程御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没能出声,视线反倒游移起来,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又盯着他受伤的腿。

  “嗯?”程御的表现实在过于明显,陆含璟再开口时,声音难以自抑地带上了些笑意,追问:“是不是?”

  程御乱飘的眼神正和他撞在一起。

  陆含璟墨蓝色的眼眸中像受风轻拂,泛起点点涟漪。

  程御终于反应过来,恼怒道:“你又在打趣我!”

  陆含璟终于笑出了声,“开个玩笑。”

  刻意伪装出来的漠然逐一瓦解,陆含璟又变回了程御熟悉的模样。

  他朝程御伸出手,温柔似水的眸子落在程御明显还带着苍白的脸上。

  “乖乖,过来让我抱一下。”

  程御上前两步,却没有碰他,只说:“记忆不是没问题吗,怎么做起春秋大梦来了。”

  陆含璟没有驳这句娇气的骂,只是伸着胳膊,一脸期待地看着程御。

  他浑身都落着伤,连大动作都不能有,只能靠在床上,抬手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可抬久了,胳膊也有些微微的颤。

  程御垂眸,看见他破了皮又结了血痂的掌心,只觉得鼻尖发酸,眼中逐渐盈了水汽。

  在视野变作模糊一片之前,程御又朝陆含璟靠近了两步,俯下身,如乳燕投林,小心翼翼地投入他怀中。

  肌肤相贴的瞬间,陆含璟发出得偿所愿的一声喟叹,将他用生命守护的幼鸟搂紧。

  陆含璟的体温向来要高一些。

  程御枕在男人的肩窝处,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意传过来,抚慰着他苍白无力的身躯,沁入他的皮肉,沿着奔腾的血管,一路来到了他心上。

  砰—砰——

  程御闭着眼睛,揽上陆含璟的脖颈。

  他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