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御还处于惊愕之中, 直升机已然降落,他紧接着就被陆含璟送进了舱内。

  男人帮他戴好了一整套的视听设备,程御被头戴式耳机压住了软发, 他有些不适地拨弄调整了几下,下一秒, 直升机原地升空, 向着远方飞驰而去。

  虽然内饰已经做到了极度奢华的降噪、抗震,程御陡然间还是被颠簸地晃了晃, 他拽住刚刚被陆含璟顺手系上的安全带, 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视野里的医院变得越来越小, 程御有些恍惚地问:“我这样,算逃院吗?”

  他还穿着一身病号服,只肩上松垮搭着件自己的外套, 脚上套着的甚至还是医院的拖鞋。

  陆含璟正拿出一早备好的运动鞋,准备替他换上。

  男人俯身扣住他纤瘦脚掌,伸出的拇指轻轻一抚, 若有似无, 正蹭在程御已经愈合的细小伤疤上。

  程御禁不住抖了一抖。

  隔着棉质袜子,陆含璟手上的体温不遗余力地传到他敏感的脚心,引起一股难以忽视的灼人热意,程御胡乱地瞪着腿,试图挣脱来自陆含璟的束缚。

  可陆含璟的动作不容分说,程御挣扎的那点力度于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他稳稳地把住程御的脚, 几下就帮对方把鞋都套上了。

  甚至还耐心地系起鞋带来。

  程御盯着他低头专注的模样, 心里生出一种微妙之感来。

  帮别人穿鞋是好心。

  强迫帮别人穿鞋,是不是就有些变态了?

  陆含璟在干什么?把自己当小孩养吗?

  程御还在胡思乱想中, 只觉得脚上一轻,陆含璟终于是放开了对他的束缚。

  他低头一看,鞋面上各自绑有一个形状漂亮的蝴蝶结。

  他仔细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神重新看向陆含璟,“你把我带上飞机做什么?”

  “不是嫌医院闷吗?那就不待了。”

  程御能看到陆含璟的嘴唇在动,在空气中传播的声音被噪声尽数打碎,而几乎是同时,带着微电流的声音却又从耳机里传出,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让他突然产生了某种不真实的感觉。

  所以就……就怎么就飞走了?

  程御前世囿于医院,对此产生了既依赖又恐惧的复杂情绪,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穿着病号服跑上天台,坐着梦境一般的直升机恣意逃离。

  程御稍稍伸直了腿,小腿抬起又放下,带有回弹力的鞋后跟在地板上弹了几下。

  他有些出神。

  陆含璟突然伸出手,轻轻压住他的膝盖,停止了他稚子般百无聊赖的动作。

  “程御。”他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直升机的旋翼卷起狂乱气流,与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起,炸得人心脏狂跳,而陆含璟的眼神却依旧沉静,他墨蓝色的虹膜像一泓秋水,清晰地倒映出程御的模样。

  程御忽然便觉得喉口异常干涩,他张了张嘴,身处两千米的高空,在气流颠簸中,他几乎是颤着声溢出回答来。

  “好。”

  程御不知道陆含璟要把自己带去哪里,但总归在江城之外的地方,毕竟他们飞了快半个小时,直升机仍旧没有降落的打算。

  虽然颠簸又吵闹,但出奇的是,逃离医院后,程御反而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生出些难得的困意来。

  这倦意来势汹汹,程御脑袋一点点地垂下去,逐渐地就没了声响。

  陆含璟见了,眸色一沉,急探出胳膊,食指自程御鼻尖抚过,确认他只是单纯困得睡着了,才安心地托住他摇晃的脑袋。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程御才从久违的绵长睡眠中醒来,他下意识蹭了蹭脸上挨着的柔软布料,却很快嗅到一股熟悉的雪松气息。

  程御心下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他是靠着陆含璟的肩,才得以在时常颠簸的直升机舱里睡了一个好觉。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这才发现直升机是悬停在半空的状态。

  程御往外看去,迷迷糊糊地问,“我们到哪里了?”

  视线落到窗外的漫山遍野,却是一顿。

  同样的视角、熟悉的画面,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具身体尘封二十年的记忆。

  他浑身有如闪电激过,背上瞬时便蒙上一层细密的薄汗,程御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了两下,才回头望向陆含璟。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问对方,“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陆含璟带他回到了原主幼时被拐卖、遭虐待的深山。刚才那一瞥,隐隐约约的,还看到了当年的那个村子。

  ——陆含璟知道了这具身体最深处的秘密。

  陆含璟并不为他冰冷的注视所动,也不去解释自己是如何获知这一切的。

  他的眸子沉静如水,面上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神色,只是情绪稳定地接纳住程御因抗拒而生出的所有尖刺。

  可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却都重重敲在了程御的心上。

  “摆脱恐惧的方法,就是去直面它。”

  “程御,你甘心留着这软肋,永远受制于人吗?”

  陆含璟将声音压得越发低沉、蛊惑,就像跳伞那时他要程御睁眼看景色一般,他的双手再度贴上程御两边的耳麦,将对方的脑袋慢慢地推向窗外的方向。

  “程御,你看看,看看困住自己二十年的噩梦,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就在你身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了。”

  程御的眼睫颤得如风中落叶,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着轻薄衣衫的背后浮上了来自陆含璟的些许暖意,他才勉强定下心神,望向大山。

  那一瞬间,属于原主的回忆和情绪也扑面而来。

  小程御被拐卖到深山后,因为天资聪颖,一直忘不了真实的曾经,坚持要跑,每次被追回来都遭到买主家狠狠的虐打。

  邻居家有个姐姐一直试图护他,他以为对方是村子里的人,直到有天听到隔壁房子里传来痛苦的哀嚎。

  七八岁的小程御并不懂这些,他看到女孩出来时脸上带着伤,只以为她遭了家里人的打,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她衣袖,说:“阿姐不哭,我帮你吹吹。”

  女孩眼里含着泪,却从不流下来,只俯下身,笑着让他多吹几下。

  两人便如同受伤的幼崽,这样相互依偎了近两年。

  后来她肚子越发肿大,跟细瘦的四肢一比,像有个可怕的怪物落在她腹中。

  小程御再不懂事,也知道阿姐是怀了孩子,可阿姐才十几岁,怎么就能怀孩子呢?

  女孩瘦得可怜,托着那肚子走路时,都像要打晃。小程御于是竭力去讨买主家的好,因为是男孩,偶尔也能讨回来一小块米饼,他全都藏起来留给阿姐。

  他不知道阿姐为什么早早怀孕,也不知道发育未全的女性生产约同于两脚一齐踏入了鬼门关。

  他只心焦等小宝宝生出来,一块米饼该怎么才能让阿姐和小孩都吃饱。

  等临盆那天,他偷偷去窥隔壁家的窗子,看到阿姐的惨象,他才明白过来些什么。

  这时候村口传来了吵闹声,好像是出了大事,连房子里的产婆也踩着小碎步着急地跑了出去。

  小程御趁机溜了进去。

  “阿御,阿御。”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孩躺在床上喃喃着,“你要逃出去。”

  “阿姐……”

  小程御唤了一声,才发现女孩的眼神已经溃散,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吃力地说出了埋藏于心底数年的话。

  “我……我不叫春花,我叫蒋晴。

  “我想回家……”

  大量的血液打湿她身下的棉被,狭小阴仄的屋子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程御只觉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在蒋晴闭上眼的下一秒,屋外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堪堪九岁的他在那一刻有如神助,抱起了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婴孩,大着胆子跑了出去。

  见状暴起的村民们被同行警察的枪声喝退。而小程御则被赶来的父亲抱着,匆忙地上了直升机。

  怀里的婴孩因为噪音而恐惧哭泣着,小程御小心地抱紧了他,才低头往下看。

  这漫山遍野的绿越来越远。

  他再没能见过阿姐。

  程御从回忆里骤然抽身,他眨了眨眼,看清底下的村落遗址,喃喃道:“村子不在了。”

  “自从你被救出来后,你父母多次斡旋,出钱出力,配合警方一同打击这里的人口买卖事件,一段时间以后,这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到前两年就彻底销村了。”

  陆含璟松开了贴在他耳机上的双手,将身子有些发僵的程御拉了回来,面对面地看着他,说:“程御,你也该走出来了。”

  程御仍有些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掌心。

  “陆含璟,我不知道你调查到哪一步。”他顿了顿,又说,“我当年被拐卖不是意外,这事儿有程友士的参与,他还害死了我父母。即便如此,我祖父依旧不舍得他伏法,将事情压了下来。即使他现在将程氏作为补偿给了我,即使这个让我痛苦多年的村子消失了,可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御的眼睛好似阳光下的冰湖,剔透,却也过于剔透。

  原主经历是如此,他前世经历也是如此。

  兜兜转转许久,却还是囿于原地,与其怀抱着谎言自欺欺人,还不如直面残酷的现实,将期望值降到最低。

  不去索取,就不必怕失去了。

  程御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曾经,假装潇洒地扯了扯嘴角,却突然被陆含璟轻轻托起了脸。

  他一怔,抬眼,正撞入陆含璟眼眸。

  陆含璟隔着耳机托着他的脸,低头朝程御凑近。

  程御唇角不自然的笑意渐渐化去,一时间他心跳如响雷,几乎和旋桨破空声形成了同种节奏。

  就在他迟疑要不要躲开的时候,陆含璟却骤然停在了界限之上,即便如此,两个人的呼吸难以避免地还是交融在一起。

  程御有些紧张地抿起唇,在粉白的唇缝间,溢出一抹柔软的红。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程御似乎能直接从耳机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

  他下意识地敛眸侧耳,仔细倾听,生怕自己的紧张被对方轻易获知,就在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短暂的两道电流声,激得程御有些不适地缩了缩单边的颈,紧接着,他听到了陆含璟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声音。

  “程御,你还在这里,就是最大的意义。”

  程御受蛊惑般地再度望向男人。

  陆含璟的眼神沉得像一片海,他看过来的目光是这样专注而诚恳,好像程御就是全世界唯一无二的珍宝。

  他存在的本身,即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