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车里后,程御才露出些烦躁的神色来。

  他扯开温莎结,像是终于能呼吸一般,骤然喘了两口粗气,但同时,粗鲁动作也将雪白的颈子划出两道红痕来。

  如今也顾不得这些,程御忙问:“祖父那边什么情况?”

  陈廷玉声线沉稳,不急不缓道:“疗养院那边来的电话,说程董突发心梗,还在抢救当中。”

  普尔曼如风驰电掣般穿过车流,程御瘦削的脊背微微倾倒在座椅上,伸手敛去眉眼,声音带着疲倦,“好好的,怎么就突发心脏病了……”

  光是目前的情况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他可不想再加个争夺遗产和股份的戏码来。

  他满心烦闷地不愿视人,陈廷玉却得以肆无忌惮地窥视他。

  直到那些红梅落雪般的痕迹渐渐消去,陈廷玉才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同时开了口,声音是与眼神截然相反的温柔安慰。

  “程董吉人自有天相,阿御,你别怕。”

  程御连夜赶到医院时,原主的二叔一家人已守在手术室门口,见他过来,都不曾多说什么,只有程友士唤了他一声,但很快又满脸焦虑地别过脑袋,看着手术室的方向。

  手上动个不停,正捻着佛珠。

  程御和陈廷玉坐在了另一边,沉默着等待结果。

  乍暖还寒的时节,晚间还有凉意,再加上医院里的空调打得足,过道一片阴冷,程御本就没吃多少东西,此刻更感到寒意入体。

  他有些不适地动了动纤长手指,肩上突然压下一片暖意,另有双手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程总,当心低血糖。”陈廷玉轻声提醒。

  程御没有侧头,低垂着的眼睫颤了一颤,才伸手将巧克力接了过来,簌簌地拆开包装。

  巧克力的棱角顶起了他的颊肉。

  陈廷玉一声不吭,只是替程御拢紧外套,挡住春日料峭的寒意。

  为他贴身裁剪的外套,披在对方肩头,正好将程御整个人笼罩其中。

  正合适。

  陈廷玉唇角噙着温和笑意,以眼丈量,在心里比划着程御的身姿,只觉得一整天的莫名焦躁逐渐远去,心底充盈起奇异的满足感来。

  手术持续了许久,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手术室的门才打开。

  原本蔫菜似的程友士在程御之前冲了上去,抓住医生的袖子,想知道结果又有些忧惧,吞吞吐吐地开口,“医生,我爸他……”

  “病人家属请放心。”医生朝程友士和随后跟上来的程御点点头,“病人的手术很成功,大概六小时内就会苏醒,但不要过多打扰他。”

  “好,谢谢医生。”

  程御点头,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见程友士哆嗦着瘫倒在地,码着手腕上的佛珠念念叨叨着老天保佑。

  他眉头一皱,心道这也太夸张了。

  为了以防万一,程朗坤一直在加护病房待到体征彻底稳定后才转去普通病房。

  醒来后,他只要求见程御一个人。

  原本还颇多动作的程友士闻言,什么声响也没了,脸上不知是哭是笑,过了良久才道:“好吧,阿御,那我就先走了,你留下好好照顾你祖父。”

  程御点点头,随后跟着护士进了病房。

  程朗坤刚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身上还连着不少程御熟悉的监视仪器,让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

  “祖父。”程御轻声唤道。

  程朗坤缓缓睁开眼。

  从他的角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程御时刻不摘的黑色手套。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想他的可怜孙儿,幼年因佣人的贪婪而遭拐卖虐待,好不容易救出,双亲又遭遇事故身亡,留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间。

  “阿御。”程朗坤气若游丝,手指挣扎着向上。

  程御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握住对方的手。

  隔着丝织手套,他仍能清晰感受到程朗坤手上岁月留下的褶皱痕迹,即使有着亲缘关系,他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依旧在隐隐发颤。

  程御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帘。

  程朗坤的气息这才稳定了下来,轻声却坚定道:“阿御,别担心,你不把程氏拿捏稳了,爷爷不会走的。”

  程御一时怔忪,良久才道:“我知道的,爷爷。”

  到底是动了一场大手术,没说两句话,程朗坤又沉沉睡去。

  程御迟疑不过片刻,便叫来了陈廷玉,让他取套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来。

  陈廷玉有些不认同他的做法,但看到程御的神色,又将劝诫的话收了回去,他凑近对方,轻声道:“阿御,医生都说没事了,你别再吓着自己。”

  程御闭着眼点点头,没说话。

  留在医院陪护,倒不是因为他亲情突然泛滥,只是程朗坤目前作为目前集团的最大股东,他想借程老爷子之手做些事。

  经过医护人员的悉心照顾和程御的陪伴,程朗坤恢复得很快,没两天就恢复了正常的进食与排泄,也能坐着轮椅外出。

  程御领着他外出晒太阳,祖孙两人坐在花园中央,程朗坤突然问道:“阿御,我听说你最近对程光娱乐很上心。怎么,想赚娱乐圈里的钱?”

  “嗯。”

  程御并不避讳,反而趁势吐露苦衷。

  “娱乐圈来快钱,能弥补程氏的现金流。最近总部这边的情况不太顺,高叔跟我哭诉了好几回,说是企划部也想不出好的新项目来。企划部的新鲜血液我是换了一股又一股,可谁知道……”

  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个高原!”程朗坤皱紧眉头,忿忿地拍了一把轮椅。

  “什么想不出来?他就是个守旧派,又不爱听意见,成天捣鼓的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几样,以前还行,现在房地产到处异军突起,市场都饱和了,还玩这一套?不行了!”

  程朗坤的声音越来越高,越说心中越来气,恨不得直接跑到高原面前狠狠教训一顿。

  他当然知道程御的意有所指,但料想高原必定是过分到了一定程度,才让程御这种性格的人都忍不住要朝他告状。

  程御俯下身,耐心地替他顺着气,温声道:“爷爷,你别气坏了身体。”

  程朗坤深呼吸了几下,拍拍程御的肩膀,看着眼前苍白瘦削的孙儿,想到他幼年时的遭遇便一阵心痛。

  “阿御,回去吧,你专心做自己的事,剩下的一切爷爷都会替你解决。”

  程御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又挑着老人爱听的,说了几句好话。

  最后握了握程朗坤的手,才同他告别离开。

  -

  这些天程御都是远程办公,身为总裁助理的陈廷玉必须留在公司安定局面,因此只司机老李一人来接他。

  车子却在中途靠边停了车,原本闭目养神的程御一下醒来,眼神中还有些未尽的茫然。

  “程总,车子发动机可能出问题了,咱们得暂时停一会儿。我马上找人再派一辆车来。”

  程御应了一声。

  他百无聊赖地收起窗帘。

  此刻正是夕阳西斜,金橙色晚霞如浮光一般掠过不远处的江面,闪烁出碎星般细密的光芒,程御突然意动,开门下了车。

  穿越以来,他一直忙忙碌碌,还真的没有尝试下好好感受这个世界。

  只可惜刚一下地,程御就察觉到自己的一条腿有些不对劲,过电般的酥麻感自脚心攀上,踩在地上时尤其明显。

  他没有再坐回去的打算,只微微踮起脚,期望不适感尽快消散。

  傍晚的风吹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些轻微的痒意。

  只是随即而起的一道尖叫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安逸。

  程御猛然回头,正巧见到一个黄毛混混揉了过路女孩两下,然后匆匆跑过他身边。

  “站住。”他下意识喝道。

  黄毛脚步一顿,扫过程御的衣着和身侧豪车,顿时便啐了一口,“又他妈的来个有钱人,活该是个瘸子,一副痨病鬼的样子,装什么逼吓人呢。”

  ——瘸子。

  对前世不良于行十数年的程御来说,这个称呼异常刺耳。

  他的脸色覆上冰霜,眼中化开无尽阴冷,几乎是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黄毛这才注意到程御的脸,只觉得对方漂亮得像个女人,又长得一副瘦弱模样,一时间心生恶意,想着有钱人都是惜命的怂货,手伸上去就要推他。

  眼见着指甲缝里还有脏污的黄黑色手指要碰到自己,程御眉头皱得更深。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拽住低自己半个头的小混混的黄毛,扭身,毫不留情地往普尔曼车身砸去。

  咚的一下,黄毛被砸懵了,也吓到了来往的人。

  大家原本只以为是场普通的斗殴,但有豪车在旁,似乎又有更多八卦可探寻。谁都想吃上第一口新鲜瓜,围观群众也越来越多。

  程御丝毫未曾在意,他面无表情,像是失去了情绪控制一般,趁黄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又一下地继续砸着,直到对方头破血流。

  黄毛好歹是常年打架的人,被猛砸几下后,立刻挣扎起来,很快就从程御有些乏力的手心抽身而出。

  这一下就瞥见众人围观,甚至还有拍照录视频的,一时面子也下不去,索性不管不顾,大喊一声,双眼发红地就朝程御冲了上去。

  老李被响动惊扰,下车时正看到这一幕,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夭寿啊,不病都会咳三咳的程总,要是被这么顶上一顶,命都得少半条!

  老李着急地跑过去想替程御挡上一挡,也是第一回,习惯了普尔曼驾驶体验的他,恨起这奢侈的加长车身来。

  赶不上赶不上赶不上了!

  老李急得要发疯。

  眼见着程御就要被小混混翻倒在地,一只小麦色的大掌猛地擒住黄毛。

  接下来的一切恍若慢动作画面,老李看到一个高大俊朗的陌生男人加入战局,看到黄毛被人猛地扯开,又被轻易地反扣胳膊压在车身上

  又是咚的一声,画面顿时鲜活流转起来。

  黄毛被砸得哀叫起来,想去捂鲜血直流的鼻子,却怎么也挣脱不得来人的束缚,只能求饶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大哥们放了我吧。”

  被黄毛乍然逃脱,程御也从失控状态下回过神,他早已力竭,尤自喘过两口气,就听到自背后传来的声音。

  “程总,需要帮忙吗?”

  这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好似近在咫尺,程御只觉得颈后一酥,下意识回头。

  一个陌生男人正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斯文笑意。

  程御视线往下,便留意到对方只凭单手就将暴怒之中的黄毛掀翻,控在车身上挣脱不得。

  是与脸上神色截然相反的强硬与凌厉。

  这张脸不在原主的记忆中。

  他悄悄挺直了背,问:“你是?”

  陆含璟把黄毛推向匆匆赶来的老李,向程御递上一张名片。

  “在下陆含璟,望津地产的负责人,初到江城,一直没找到机会拜访程总。”

  “早听说程总是性情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含璟保持着温和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程御。

  行为张扬,额前搭着几缕碎发,不似宴会上一丝不苟、清高自矜的模样。

  见他的每一面,都打破陆含璟事先调查时留下的印象与评价。

  程家是江城地产行业的龙头大哥,而身为继承人的程御,理应站在宴会厅、会议室里,与名利、权势作伴,过着声色犬马、豪掷千金的生活。

  绝不是躲在角落吃一块草莓蛋糕,或站在闹市街口与混混扭打,更不该被制在身下、被肆意亵玩。

  他心中喟叹,文字上的记录与案例,远不能展现出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程御冷漠的表情才有些松动。

  他两指夹过名片,没有看,只打量对方。

  陆含璟的驼色风衣外套早被扔在一旁,他身上只穿着简约的衬衣,个子极高,肩背与上臂的肌肉撑起了完美的倒三角身材,结实臂膀上缚着深色袖箍,将他浑身的侵略感压下三分,更显出禁欲气质来。

  一双眼睛格外瞩目,瞳色是近似于黑的深蓝,如同深海般看不透其中情绪。

  天边的晚霞映在他眼中,形成冰火交融的奇异景观。

  “陆。含。璟。”

  程御蹙着眉重复,那唇柔软苍白,只唇缝间透出一丝血色,一字一顿,将来人的名字玩弄于唇舌之间,忽而粲然一笑。

  那一刻,黄毛的痛哭声、自远而近的警鸣声和人群中的惊呼声尽数如潮退般隐匿。

  自认眼高于顶的陆含璟下意识停了呼吸,满心竟然都只有眼前人的一声轻哂。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