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逐渐昏暗,庭前的路灯结成的光珠愈发耀眼,试图与急切到来的夜色抗衡。学校内外的路灯连通成串,蜿蜒绵亘在坡上,化成一道可视的劝人归家的催促。永琏已经抬头眺望了窗外两次,书写的速度始终没快上多少。他不焦急,只是怠懒。
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原本只有墨点那么小,恍然间竟扩张成无法填充的黑洞,它悄无声息地蚕食着时间,凶狠狂躁地摧毁着气力,又肆无忌惮地歪曲着思绪。必然有这样一个的黑洞——永琏确信,就在他的意识深处,否则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疲乏困顿。
永琏抓抓头发,一声长叹。面朝窗外放空大脑的这一分钟里,安静的教室中沙沙的书写声却没有停止。
“改完了,你照着抄一遍应该就能过关。”奎蒂娜把羊皮纸递给永琏,不同颜色的墨水让本就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显得更花里胡哨。
“多谢了。”永琏如释负重地再吐出一口气,赶紧翻出一页新的稿纸誊抄起来,“幸好有你在,不然这个雅弥文翻译我改到七点都改不完。”
“雅弥文的变形变格规则复杂,出错很正常嘛,你看希德尼他们五个都直接被叫去办公室挨训了。”奎蒂娜将课本和文具收进书包,“不过,我认为你能把这次随堂作业完成得再好一点。”
“我本来就不喜欢魔法。”永琏埋头嘟囔道。
“哎呀,我忘了,你喜欢剑术来着。”
“我也不喜欢剑术。”
“怎么会呢?你剑使得那般好,战斗实践课上老师回回都叫你一起做示范。”
“因为只能练。”
奎蒂娜疑惑不解地望着永琏,后者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继续誊抄翻译,写完三段后奎蒂娜又发了话。
“对了,你采纳我之前的建议了吗?”
“什么建议?电车容易晚点、最好提前在安平院治疗中心站下车?我昨天就是这么走的啊,结果碰上市结界监控中心拦路检查——”
“不是啦,我指上学期期末和你说的旧夜告白的事!”
“怎么又提起这个了?”永琏耐着性子问。
“关心你嘛。”奎蒂娜的语气似乎很开心。
“能换个关心方式吗?”
“下次我会注意的,你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去告白。”
“……没有。”
“唉,我就知道。”
“喂,别把我说得跟胆小鬼似的。”
“不是不是,我理解你的,考虑到对方的情况确实不好开口嘛,毕竟他从前拒绝过那么多人。”
“我倒不是担心被拒绝……”
“那你担心什么?老实说我觉得他会接受耶,你们关系那么好。”
“因为最近发生了些别的事——”
永琏猛然意识到不对劲,他抬头看向奎蒂娜,“你说的‘他’是谁啊?”
奎蒂娜用手指卷着耳边的发梢,偏着脑袋面不改色,“当然是你喜欢的人,朱祐辉呗。”看到永琏的表情她莞尔一笑,“看来我没猜错。”
“你……嗯……厉害。”
“上学期他来车站接你时我就看出来了——哦,你放心,希希那个笨蛋完全没发现。言归正传,你在苦恼什么,和我说说看看,奎蒂娜的恋爱咨询室今天免费为你开放哦。”
“没什么好说的。”永琏言不由衷地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雅弥文翻译上。
“你难道信不过我?”
“不是。”
“那你难道还有其他更靠谱的咨询老师吗?”
此言不无道理。绫叶年纪小太懵懂,希德尼又傻里傻气的不靠谱,只有奎蒂娜是讨论这类话题的最佳对象。
见永琏暂停了抄写,奎蒂娜顺势问道:“好啦,那就继续说说你犹豫的原因吧。你担心你父母反对,还是第三者作乱?”
“你也太能联想了。”
“你难道从没担心过父母反对?你爸爸不是星见寺的司铎吗?奥刻姆教不是反对同性间的这种事么?”
“嗯……这么一说确实。”
“唉,你怎么在这方面这么大条啊。”
“我只是觉得老爸不会说什么,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怎么批评过我的喜好。”永琏皱着眉盯着稿纸上的翻译。
“噢——‘喜好’呀——”
“喂。”
“好吧好吧,这个问题放一边。所以谜底是?”
“能不能别逼着我说了……那事我想起来就生气,好不容易决定不再想了。”
“你会生气,就说明问题没有解决呀。”
一针见血。永琏沉思片刻,放下钢笔。
“一个月多月前我爸说要去季洲长住一段时间——”
“季洲?什么时候去?最近吗?”
“不知道,奥里捷那的越境申请还没通过,总之就是有这么回事,于是我就把这消息告诉了那家伙……”
“朱祐辉怎么回你的,总不可能是‘一路走好’?”
“差不多。”永琏恼火地别过脸瞪着窗外,“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意思无非是季洲是个适合宜居的好地方,去了没有半点坏处。”
奎蒂娜眨眨眼,盯着永琏看了好一会没有等到下文,“你讲完啦?”
“讲完了啊!”永琏赶紧扭过头,“你该不会想说‘就为了这点小事心烦什么劲啊’之类的话吧!”
奎蒂娜咯咯地笑起来,赶紧用手捂着嘴,笑声却完全憋不出,永琏又是一阵气恼。
“能不能别笑了,有你这样嬉皮笑脸地给人咨询的吗?”
“永琏,你可真傻。”
“我怎么——我可没有做错!硬要说哪里做得不周到,可能只有没找到机会狠狠地揍他两拳!”
“我问你,你能确定朱祐辉当时说的是真心话吗?”
“什么意思?你想说他那时又是假正经?”
“我也不清楚朱祐辉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永琏怒视着奎蒂娜,后者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或许应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你了解朱祐辉,如果你觉得他当时口是心非那就是,反之亦然。”
“嘁,那家伙搞起理论分析总一套一套的,我听起来不像假的。”
“错了错了,不能只听对方怎么说,还要观察对方怎么做。我这么说吧,假如谈恋爱是一场竞赛,你觉得衡量输赢的标准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猜一下嘛。”
“总不可能是比谁先告白吧?”
“可爱的回答,可惜错误,正确答案是这个——”奎蒂娜拿起桌上的钢笔,指向永琏的胸口,“谁要是先把握住对方的真心,就算掌握主动权了;也就是说,谁要是先付出真心,那就是输了。”
永琏不禁怀疑起奎蒂娜私底下是不是真有开设咨询室——好像真有可能,奎蒂娜向来人缘不错,几乎能和班上每个女生聊得融洽。
见他一脸茫然,奎蒂娜放下钢笔神秘一笑,“他要是喜欢你,并在行动上依然关心着你、爱护着你,你又何必在意那些表面上的冷淡回应呢?同样,他要是不喜欢你,那就更不用在乎了。”她继续用手指卷绕发梢,侧望晦暗天空中的星子平心静气道,“这世上总有些人言行相悖,表面上尖刻不仁地冷言冷语,实则心中不胜其苦;再有口腹蜜剑的,表面亲切和善,暗地却捅着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很多也是装作一团和气,视作累赘嫌弃的、划成冤家对立的情况更是常有。所以才说,要想彻底了解、掌控一个人的真实很难呀。”
“你再多说两句我都快把你当成人生哲理大师了。”
“我本来就比你大几个月嘛,见解丰富些不是很正常?”
“难不成你是看希德尼缺心眼才答应和他谈恋爱的?”
“希希自然也有别的好呀!还有,别轻易转移话题哦!”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不想听他亲口讲出那种话,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是没错。毕竟大家都更喜欢听甜言蜜语嘛。”
“我可没说我爱听他说那种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朱祐辉当时没有替你分析利弊,而是哀哀戚戚地恳请你留下来,你怎么回他?”
永琏回答不上来。他知道朱祐辉不可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人哭诉央求,长这么大从未见朱祐辉对谁服软过。永琏老实地想象,假若朱祐辉真会挽留,兴许也只是无言地注视着他,纠缠不清的情绪会在那眼瞳里弥漫,悲伤将覆盖过那片原本通透的银灰色使其略显黯淡——单是想象就难以忍受。他又不禁思考,如果身份倒转、要去季洲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朱祐辉,自己肯定是会丢人现眼地苦求的,若真如此,朱祐辉还会若无其事地说着冰凉的安慰话吗?
“以你个人来说,奎蒂娜,你真的完全接受我要去季洲长住这件事?”
“我当然也是舍不得你的啦,可今年夏天我们就要毕业了不是吗?大家总有一天是要各奔东西的,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说着,仿佛飘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她的笑容,“但是你去了季洲应该还会回来的,对吧?”
“应该吧。”
“那我会期待着,期待着再相见的那天你给我讲在季洲度过的日子。”奎蒂娜又像平时那般容光焕发地笑着,让永琏意外不已又自觉相形见绌。
“你真是乐观啊——我不是讽刺你的意思,只是纯粹这么觉得……”
“我知道你不是。”奎蒂娜笑眯眯地拍了拍永琏的手臂,“这世上许多东西的重量比预想中的要轻,多数人和事只要你决心将其放下就一定能放下,只是所费时间长短的差别。既然眼睛没长在后脑勺上而是长在脸上,那说明人还是得向前看的呀。”
五分钟后希德尼回到了教室,大声抱怨着自己又被罚了好些额外作业。永琏和两人一起回家,电车仍然再度延误,好在他们勉强挤了进去。到站后永琏与两人道了声别便独自下车,顶着呼啸的寒风走过青雀桥,想到还有大堆作业等待着自己就浑身乏力。
至于奎蒂娜的建议与开导,每字每句永琏都无可反驳,同时又微妙地感到不甘心。他明白奎蒂娜的话清醒有理,正因如此永琏才更不愿接受——真的应该放下一切吗?他并非认定自己做不到,而是不愿这么做。放下一切,听上去很轻松,但要想不再挂念一个人,难道不会产生痛苦吗?好比剔骨疗伤、剜疮去脓,倘若没有镇痛的药剂,岂不是不堪承受的酷刑吗?可即便不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办法劝服父母改变主意呢?他又该以怎样的心情度过暂留璃光的这些日子呢?
晚上做完作业走出房间时已经临近午夜,永琏活泛着酸疼的双肩和后颈走下楼准备洗漱,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父母的说话声。好奇心猛然抬头,拽住了他的脚步,他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蹑手蹑脚地凑近走廊中的那一丝光亮。
这不是值得称道的行为,永琏很清楚。深夜的房间如此安静,衬得心跳声响如擂鼓。
已经很晚了,他应该早点睡觉,而不是呆在这里偷听,要是晚睡明早起床时肯定会后悔——永琏不断提醒着自己。
可他的双腿已经黏在门外的地板上,对话内容更是清晰地传到耳边——
“照这么说,永琏非去季洲不可了?”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急切不安。
“为了避免最恶劣的结果发生,只有这一个选择……谁都不能保证那些狂热的信徒会为一己私利做出怎样卑鄙低劣的事。”父亲疲惫地叹道。
“可这未免太可笑了!就为了——为了某些不会应验的传闻、虚无缥缈的征兆!”
“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它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应验过至少三次了,否则像谢格拉默斯那样的预言家不会被称作凝望未来之人。更何况,我认为你是相信这些的。”
短促的静默。一声踱步。布艺沙发软垫的细细摩擦。
“你母家是颇有盛名的莱多斯家族,诞生过好几位知名占卜师和占星术士。‘南之双星’的存在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阿黛勒?”
“是我……是我告诉你的。”母亲有些哽咽地说,“可我以为那只是命主星,或者相位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竟然预示着可怕的灾祸……你说世间这么广阔,怎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家、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
“所谓命定之数,我们应做的不是去思考神明为何会如此决意,而是该思考如何渡过这场磨炼。”
“不……你说得不对,先生,这完全是神明的玩笑,是神明的恶作剧……”
永琏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困意让他的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可他仍想接着听下去。
“不论如何,”父亲低沉地说道,“我们已经不用再烦忧‘南之双星’了,它已经被顺利解决,和我们断了关联。”
“解决?什么意思?那么‘南之双星’中的另一个,那孩子——”
“他不是个孩子。”父亲的声音如一块寒铁,“他不是一个孩子,他远比我们看到的要聪慧、练达。所以——”父亲和缓语调道,“无须太过担心他了,阿黛勒。”
“怎么就没必要了?你难道是因为朱议长才这么说?就因为朱议长今天发布的公开支持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决议?”
“不,是因为他是真正的受神明眷顾之人。”
“什么?”
父亲再度叹气,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总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我所说的和他所说的都是实话,最重要的是筱原先生也相信他。”
“难道……难道我们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永琏平安地送去季洲。观测者们会以为双星中的其中一颗骤然陨落,届时所有的光环将集中至剩余那一颗身上。之后……之后就不是我们该插手的环节了。”
母亲擤了擤鼻涕,“果然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听我母亲的话跟姐姐去季洲,把你带着一起……”
“要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该在你和你姐姐离开璃光的前一天跑去你家挽留你,还信誓旦旦地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我要是没那么随心所欲,或者说我要是没那么偏执的话。倘若一开始就接受了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计划安排,恐怕事态也不会演变到如今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甚至拖累了你和永琏……”
“请别这么说,先生,我知道你的坚持是正确的,你向来无心参与权力斗争。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奥刻姆教管理协会与议会里那些激进的革新派,你和星见寺无非是被污七糟八的纷争无辜波及。”
“……谢谢你,阿黛勒。”
“而且……二十年前你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不如说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
永琏默默离开了门前。他昏昏沉沉,父母说的许多话他听不明白也记不清楚,唯有一事能够确定——
他必须去季洲了。
他还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