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族的愣怔只是短短一瞬,并未将这小鸟放在心上,转而对孟极冷言喝道:“孟极,此番已然是妖庭第三请,若你还执迷不悟,便是要与妖庭为敌了!”

  “呵,你妖族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好大的气派,请客不成便要痛下杀手了?”

  另一道更显粗狂的声音传来,说的话却是粗中有细,阴阳怪气地挤兑那妖族。

  “倒是可笑了,妖庭不是对外标榜什么妖庭之门大开,有能者自来?感情是这么个自来法?这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那妖族听见死对头的声音,立时咬牙,已是气急:“你!”

  “我什么我?”

  来者显露出身形,正是一肌肉结实的壮汉,但那双闪烁着精芒的眼睛却能看出并非鲁莽无心之辈。

  “我乃后土娘娘座下,巫族虽有招揽之意,但却并无强迫之心!反正巫族门客可没有妖庭那么多的规矩,见天的要去聚众论道听曲儿看歌舞,便是应了招揽,也都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精心修炼罢了!”

  妖族不想落入下风,硬声硬气地顶了一句:“茹毛饮血之辈罢了,能和你们说什么同心协力,秩序共赢之道?”

  “同心协力?同你们妖皇的心,替你们妖皇的权势尽力吗?”

  “休得对妖皇不敬!”

  这两位说客一比较,高下立判。

  若是今日没有商音,孟极扪心自问也躲不过这一波招揽,大抵会选择巫族。

  但……

  尊者还在睡,孟极不敢动作,想开口又觉得自己不能代替尊者发言,想了又想,索性两只豹爪交叠着往前一伸,大脑袋搭上去,一副爱咋咋地直接睡觉的架势。

  它现在可是有靠山的兽了,不能向以前那般肆意妄为,巫妖两族牵连重大,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好。

  鸿钧啾在啾了那一声之后,就陷入了一种极度沉默的安静中。

  但他没看面前的巫妖来者,也没理会有些为难的孟极,而是定定注视着商音。

  在鸿钧啾的注视下,原本看似安安静静睡着的商音一点一点的,身体开始颤抖,原本抵在耳侧的手指也抵在唇边,强忍着方才险些逸出唇边的笑声。

  鸿钧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直觉地知道,这人真正沉睡的时候,姿势根本就没有这般平静安详。

  所以即使商音的呼吸没动,动作也没动,但鸿钧啾就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女人根本就没睡。

  果不其然。

  旁边外人太多,商音努力给鸿钧啾留面子,但这面子实在是有些留不住,笑声渐扬,从一开始的捂嘴闷笑一直到枕着孟极扬声大笑。

  鸿钧啾:“……”

  不好笑。

  圆滚滚的一团从孟极的大脑袋上走下来,虽然看不见毛肚皮和长尾羽下的小鸟爪,但鸿钧啾的步伐就是自带一种从容优雅——虽然速度真的很快了。

  商音抬眼看他,脸上红晕阵阵,眼角还泛着湿意,眨眨眼,唇角仍旧是压不下的弧度:“啾?”

  鸿钧啾的小鸟嘴就像是粘住了一样,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连元神传音都不再有。

  毛乎乎的小胖鸟在白中带黑的皮毛中遁过来,伸出鸟翅膀,坚定而快速的搭在了商音的嘴上。

  商音本来已经渐歇的笑意又被勾了起来,但这次她没笑。

  非但没笑,还亲了鸿钧啾的小翅膀一下。

  只是那双丹凤眼中波光潋滟,就像是湖水表面跳动着的星星点点的光。

  鸿钧啾的翅膀瞬间僵硬。

  三尸是什么?

  是鸿钧从自身剥离而出的元神。

  三尸之中又以本我最为特殊。

  鸿钧此时的主元神又在本我尸之中。

  商音的那一吻落在本我之上,却也抚过了鸿钧的元神。

  ……

  紫霄宫中,莲台之上的道祖猛然睁眼,原本雪色无垢的白发间陡然生出一缕属于红尘的墨色。

  然,天地规则:靠近天道者须不偏不倚,不染尘埃。

  那抹深沉的黑色又再次被冰冷的霜雪覆盖,一点点渡向发尾,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生出的人性再度被神性所覆盖,变得遥远而冰冷。

  紫衣的道祖静坐在莲台之上,再度闭上眼睛,如同一尊无喜无悲的雕塑。

  ……

  商音接住再度恢复须弥天中模样的小红啾,手指搓了搓小红啾的耳朵,惹得小红啾往她手心更蹭蹭贴贴了好几下。

  鸿钧是做不出这样的动作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要让自己的三尸保持这般形态,像是最普通平凡的鸟兽。

  但商音懒得想。

  鸿钧想说能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不能说的,也永远不会透露半分。

  他就是那样的性格,她在千万年前便知道了。

  但商音还是有些不高兴。

  她不明白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的隐瞒?

  好像也不是。

  商音的手指戳戳小红啾的脑袋,表情不悦地低声喃喃:“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混沌魔神看对方时的确会生出饥饿渴求的欲|望,想必她与鸿钧曾经的所谓爱情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之前她还的确还没见面就咬了鸿钧的元神一口。

  但那是鸿蒙紫气先动的手,她又不是什么时候都随随便便就咬的。

  ……啧。

  商音揉搓着手里的小胖鸟,眉头微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理会身周的噪音。

  但身周的噪音却没有自知之明。

  巫妖二族横行洪荒多年,族人之广势力之大,就连三清这般两不相帮的修士也多少会温和笑对,哪里碰到过商音这样当他们全然不存在,笑弄宠物的存在。

  感觉到商音已经醒来,孟极也不再收敛自己,对着巫妖二者龇牙亮爪,喉咙中代表威胁的低沉呼噜声越发凶煞。

  商音素来好脾气,有时候是她的确懒得生气,不过更多时候她也不觉得这些生灵配让她生气。

  但……

  商音侧首,视线扫过身周越来越多的巫族与妖族,淡淡挑眉。

  原来所谓的巫妖冲突是这么个流程?

  先争后吵,然后便直接开打?

  比起凶兽肆虐的蛮荒时代的确有礼貌了点,但也的确不多。

  还没学会兽类刻在骨子里的趋利避害,自大得可以。

  孟极的身形一顿,怯怯回头看向商音。

  它感觉到了。

  尊者似乎……有些生气了。商音的凤眼微眯,蓦地,轻笑出声。

  她坐直身子,面对巫族与妖族不善的注视与隐隐逼迫的意味,抬手摸了摸孟极的耳朵,顺着大猫的皮毛。

  “小孟极,你恨他们吗?”

  孟极瞳孔骤然紧缩,尖利的爪子弹出抠进地面里。

  它当然恨。

  它恨极了这两族,却又无可奈何。

  它不是打不过这些不速之客,它只是承担不起后果。

  打赢亦或是打输,都是绝路。

  这就是如今的洪荒,没有分毫明哲保身的可能。

  “恨也好,不甘也好,都没什么关系。”商音轻抚孟极的皮毛,慢声说着,“但再恨,再不甘,都不能让这些瘴气侵入自己的元神。”

  “世间灵兽精怪千万,想要得道,成妖依附乃是下下乘。记住,要做,就去做万兽仰望的神兽。”

  “是兽,有些凶煞兽型又如何?何必披着一层非兽的皮囊去虚伪地满足兽性?”

  “神兽之道,不在化形,而在修心。要将兽性真正打磨温润,成就神性,怜爱弱者。”

  “既然不甘,就该去报仇;既然恨,就该去雪恨。没了恨,才会爱。”商音的唇角勾着冰冷的笑意,妩媚又美丽,“因果循环,理所当然。”

  “此后,便能瘴气自去,灵台清明。”

  孟极身上的凶煞之气越浓,蓄势待发。

  它生来擅长隐匿狩猎,一击必杀,本就不是什么善兽,尾巴在身后轻甩。

  身形大了一圈的孟极低吼了一声。

  ——若巫妖二族事后寻仇该怎么办?

  毕竟这两派势力之后大能不少,同时得罪怕会极其麻烦。

  商音轻笑:“哦?寻仇?”

  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洪荒,还有曾经那个万事不沾的商音。

  狌狌之后,但凡与她结缘的生灵,她都不再会教导其偏安一隅。

  她隐居一处,不会有祸事临头,但这些身处洪荒的生灵,若心怀避让之心,退后一步,便是一生。

  她或许的确做事少了些许魄力,没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但也不会因为冲突而退缩避让。

  不,若真说起来……的确是有过的。

  她似乎,总是在与鸿钧有关的选择中退缩。

  为什么?

  商音的唇紧抿一瞬。

  大抵是因为洪荒生灵本弱,须弥天的安危尽数系于她一身,她被它们迫切而独一无二的需要着。

  鸿钧却总是那么无坚不摧,总是那般……游刃有余。

  是真的不会痛吗?

  商音抬眸看向遥远的天际,目光像是穿过云层,落在三十三重天外的紫霄宫之上。

  那为什么,本是亘古不变的魔神之躯,会白了头发?

  寸草不生的石者山在商音衣摆掠过之处生出微绿的草色,自然魔神垂眸轻点,一株腊梅在怪石嶙峋间破石而出,眨眼间抽条,生长,结苞,开花,本无存在感的小巧花瓣迎风而动,幽香阵阵。

  “巫族,妖族。”

  商音的思绪回到身侧,面色很平静,声音也很轻柔。

  “十二祖巫,或是,帝俊太一?”

  自然魔神倚靠在很适合睡觉的梅枝间,手指抵在鬓边,漫不经心道:“那便让他们来。”

  商音本是习惯树枝触感的,但因为刚枕过孟极,比起兽类的皮毛,树枝便的确显得不那么好睡了。

  下一瞬,商音身边被小心塞了一团软乎乎的毛毯。

  梅树下,是眼神亮晶晶的孟极,邀功似地将那用曾经幼年期褪下的绒毛做成的小枕头递给商音。

  孟极成年会有一层换毛,褪去柔软的绒毛。

  那层最是柔软的绒毛,是孟极一生中最温柔的美梦。

  商音愣了下,方才消散的睡意竟真的又生了出来。

  见商音收下兽皮,孟极那张凶相毕露的豹子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腼腆,尾巴轻晃。

  而当孟极拿出那卷兽皮后,在场的巫族与妖族们都互相交换着视线。

  他们在来时就被下过命令,若是那孟极殊死抵抗,便直接绞杀,拘了元神将兽皮剥下带回也能交差。

  但此法后续多少会有些麻烦。

  现如今,那女子手中的,便是现成的,孟极自愿给出的兽皮。

  孟极既然已经给出,他们抢夺而来的便也是自愿。

  向前说话的那妖族原型并不是什么有资质的兽,但在投靠妖庭之后,凭借着关系经营,这才尝到了被重视被畏惧的滋味。

  他决不允许任何存在,来动摇妖庭的统治。

  也最是厌恶孟极这般生来不凡的灵兽——他从一开始便是想逼孟极去死。

  他听得出妖皇话中对这孟极的欣赏,更是将那句孟极若能入妖道,为妖庭办事,必然会是妖皇手下一大将的话记在心里。

  可妖庭中的大将已经够多了,多到……他这样修为不显的小妖已然很是艰难。

  所以,既然皮毛有些神通,又何必活着?

  表面看似愚蠢莽撞的妖族唇角勾起,朝着身后的妖族们下了格杀的命令。

  那巫族最后确定了孟极的意思,心中念了句愚蠢,摇了摇头,叹息着也同样下了命令。

  梅树并不高大,女子的衣摆也滑落垂下,与孟极的皮毛一起在石者山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晃来荡去。

  梅树前,因为感受到石者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笼罩封锁,孟极身上被浓郁的恨意与不甘驱使的凶煞之气也越发激昂。

  商音将小红啾放在锁骨边单手拢着,微闭上眼,声音温凉,带着朦胧的困意。

  “小孟极,本尊要睡了。”

  “动静小些。”

  ……

  冥冥中,鸿钧的元神被无形之力轻柔拨动,很轻,很暖。

  他抬起头,看向缥缈虚无的远方。

  她在睡,元神却遁入了时间。

  鸿蒙意识对混沌魔神如此赶尽杀绝,自然有其目的。

  混沌魔神乃是法则最初的执掌者,混沌魔神不死,法则不碎,鸿蒙意识便无法成为大道执掌者,以天道自居。

  而随着混沌战场之中的尸骸遍地,三千法则尽数破碎散入洪荒。

  洪荒生灵诸多,哪里来的那么多天赋神通?

  不过都是混沌魔神的遗泽罢了。

  那青丘九尾狐的天赋与灵魂魔神有关,而孟极皮毛的天赋也是沾染了时间魔神的法则碎片而生。

  能够作用在混沌魔神身上的法则,皆由混沌魔神而生。

  “鸿钧,我看到它了。”

  她的声音侵入他的脑海,带着叹息,带着感叹,轻柔婉转,丝丝缕缕着缠绕入他的元神。

  “我要它。”

  她说。

  鸿钧垂首,阖了阖眼:“好。”

  他没有问她想要什么,却已经应答。

  是为私心。

  是为偏爱。

  规则之力反噬,鸿钧的喉结滚动,血腥气被压在唇齿间。

  紫霄宫后殿莲池中的花苞陡然绽放,不知从何处飘荡而来的梅花落入道观,覆在在冷硬的石板表面,柔软无比,又怜爱无比。

  一双无形的手托起鸿钧的脸颊,商音的神魂一点点凝聚在鸿钧身前,足尖轻点莲台,芙蓉色的裙摆衣袖覆上深沉矜冷的紫色法衣。

  她本不该在紫霄宫停留,更不该显露身形。

  可这是商音第一次看到紫霄宫内的鸿钧。

  看到那个扬名洪荒,万族敬拜的道祖。

  商音的拇指指腹按压在鸿钧的唇|瓣间,微微用力,原本被紧锁在唇齿间的殷红便顺着她的手指蜿蜒留下。

  这样冰冷的魔神,血也还是滚烫而炙热。

  他终究还是他。

  “疼吗?”

  明明是那样遥远的记忆,但商音回想时,却发现曾经相伴行走洪荒时,鸿钧总是苍白的面颊和染血的唇瓣,是那么的清晰。

  那时候的鸿钧疼吗?

  有多疼?

  比起现在呢?

  鸿钧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看着她。

  像是无波无澜的玉雕,没有将她的所作所为看在眼中,却又无端放任她为所欲为。

  商音不喜欢鸿钧的白发。

  就像从前不喜欢鸿钧的白衣。

  染血的手指勾起一缕霜白色,一点一点,缓慢的,将艳丽的颜色揉进去。

  她也不喜欢现在鸿钧神圣端庄的模样。

  想将他从云层之上拉下来。

  比从前更想。

  商音笑了下:“奇怪,明明我应该不喜欢你了,却还是想吻你。”

  从重逢的那一眼起,从看到那三只肥啾起,从……她伸出手,他却躲藏回这紫霄宫起。

  她本该不在乎。

  不在乎鸿钧想干什么,只要他活着,不要连累契约相连的她就好。

  不在乎什么合道,不在乎什么三尸。

  不在乎这个须弥山一战后,只剩下曾经交易的,熟悉的陌生人。

  因为他已经不记得了。

  因为她已经不喜欢了。

  可她看到紫霄宫内的鸿钧,却有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据为己有的愤怒。

  “鸿钧。”

  “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

  “可如今,分离元神,抛却本我,换来高坐莲堂,真的就能得求所愿吗?”

  紫霄宫后殿内花香四溢,处处柔软,风却很冷。

  鸿钧半晌后才开口,说的却是理智与现实:“你该走了。”

  紫霄宫并不安全。

  对她更是如此。

  商音放开那缕染血的白发,身形微动,衣摆掠过冰冷的莲台,出现在几尺之外。

  鸿钧袖中的手指蜷起,气息短促。

  “商音。”

  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两人竟都有片刻失神。

  “……”

  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句:“你想要什么?”

  她回头,眼角眉梢俱是了然的笑意。

  “想要什么?”

  商音想了想。

  “我想要的,我自己去拿。你的话……”

  “把那只小红鸟还我,如何?”

  生机之力远去,满地的落梅化作灵力消失于虚无。

  那缕染血的白发垂在鸿钧颊边,血色凝成血珠,顺着发丝一点点滴落在冷白的手背之上。

  滑落至手心,被鸿钧慢慢握在手心。

  有什么在鸿钧的元神深处骤然绽开几分。

  是那朵曾被他珍藏千年,沉寂千年的花。

  还一如血般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