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鹿云到问天门时, 姜熹正躺在九转山上由现任领主嬴青鱼医治,至今仍昏迷不醒。
她赶了两日的路,几乎用尽戒指里存放的所有缩地符和先前设过定位的传送阵,一路从中央天坛飞回。双腿被灵力支撑得太久, 如今登上九转山进入姜熹所在的屋子, 神识迅速找到那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的姑娘, 胸腔内本就紧紧揪着的心骤然一沉, 泛着密密麻麻疼意的腿骨微微脱力, 阿宝下意识按上门边,被一旁的嬴青鱼抬手扶住。
远远望见自己小心养大的孩子脸色无血、仿佛下一瞬便要离她而去,那些森然可怖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记忆霎时翻涌而上, 一张张于梦中不断浮现的灰白脸颊在脑海中滑过,令姜鹿云猛地生了晕厥欲呕之感。
四周仿佛都在扭曲旋转, 混沌恍惚间, 阿宝咽下喉中腥甜,用力咬着舌尖, 在剧烈的刺痛中勉强找回几缕神志,这才听清了嬴青鱼的话。
“……这孩子体内似有两股极为凶悍霸道的力量相互冲撞, 她的筋脉和丹田无法承受,现在已经将近崩溃。”
身着青袍的医修话至此处亦有些不忍, 问天门上下无人不知疏月天一脉发生过的惨事, 扶风先后没了师姐师尊与师妹, 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儿遭遇不测, 这着实是……
连嬴青鱼这般局外人都深觉难捱,何况扶风这个亲身经历桩桩死生离别的局中之人。
扶风良久没有做声, 她怔然静立于原地,脸上并无多少浓厚过激的神情, 仿佛被一瞬抽空了所有精力,显得木然且苍白,好似没有反应过来嬴青鱼所说之话的意思,唯有唇角慢慢溢出的些许猩红血迹将她整个人都抹上凄怆之色。
姜鹿云不觉弯了腰,隐约听见一声沉闷的重物砸落的声音,身边有人慌忙伸手。她死死攥紧胸前的衣襟,想要缓解那快要将她击垮的镇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摸到最深处已经腐烂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指骨处疤痕开裂,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叫她难以呼吸。
背脊上的穴位被人迅速点下,阿宝身形一晃,兀地呕出几口堵在嗓子中的鲜血,气息稍缓。
姜鹿云沉重地喘了两下,冰冷发软的手脚终于恢复些力气,踉跄走至姜熹床前,颤着指尖取出曾为姜熹测量过血脉与根骨的法器。
龙族血脉与……腾蛇血脉。
纵然心下已有猜测,可真当瞧见法器所显示出来的结果时,漫天匝地的荒谬与悔恨仍在须臾间又一次压至她的肩上,叫她数十年才重建些许的理智都几乎崩溃。
阿宝捂着额头伏在床边,分明疼得想哭,唇角却如牵线般扯动,飘出一声极轻极凉的嗤笑。
她在妖域呆了八年为小蛇讨回来的化龙术,最后竟成了姜熹的催命符。
又一次。
她自以为是的付出,又一次害了身边的人。
“……如果现在将熹儿的功法废了,能平息她体内的一股力量吗?”
姜鹿云抚上姜熹昏迷中的脸庞,陡然哑声开口问道。
嬴青鱼一直站着陪她,闻言后皱眉思索片刻,果断地否决了这个建议:“并非如此简单,你方才给她测血脉根骨,想必是这里出了问题?”
“她体内有一股力量根植于神魂、与骨血同源,应是与生俱来的,不能动。而另一股力量也已经融入了她的筋脉和丹田,占据她身体的半壁江山。强行废除她的功法,确实可以缓解两股力量之间的碰撞冲突,但仅仅如此的话,等着她的只会是筋脉丹田急速溃散枯竭。”
怕是要不了两日,就会枯竭至死。
悬玉话音微顿,犹豫了下,还是低声道:“扶风,你可知这孩子的本族为何?可有尚存的血亲?若有法子能壮大她体内那一脉与生俱来的力量,使之压倒另一方、将其逼出丹田,随后再废功法或许会有生还的几率。”
嬴青鱼指的实则就是妖族传承,若姜熹的本族有传承可以相助,也许能实现此举。
逼出丹田后自然要暂且安置于筋脉,对于修士而言,丹田灵府远重于筋脉。前者是修炼的根基,只要丹田灵府不毁,纵然筋脉和肉身有损,也可以再寻法子重塑。
“不过这个过程很危险,可能会导致她的筋脉无法承受,直接爆裂而亡。”
阿宝垂眸,瞳色晦暗不明:“我是从裂痕秘境中将熹儿带出来的,不知她可否有血亲在世。如今看法器显示,她有腾蛇血脉,本族应是腾蛇族。”
扶风用神识一寸寸描摹着这个孩子尚未成熟的还带着稚气的面容,心中决意已定,豁然撑着床边站起:“我去传讯于腾蛇族。”
她侧过身,对嬴青鱼深深行过大礼,请求道:“嬴师姐,拜托你帮我再吊着几日熹儿的命。她是我唯一的徒儿,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竭力一试。”
自残废后的这些年来,阿宝不喜将悲色显露于旁人眼前,可她实在太过哀痛,浑身的血液都要被逐渐攀上的绝望吞噬吸干。此时不曾压得住,眼眶不知不觉间泛了红,嗓子如垂千斤石,暗哑难言。
姜鹿云张了张嘴,涣散无神的双眸略浮薄雾:“……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悬玉叹息着将她扶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其余话也道不出口,只说了句:“我晓得,我亦会竭力而行。”
于是,阿宝也止住声,偏头掩去眸中水光。
腾蛇族不太平,姜鹿云当年离开妖域时老族长已死,舒素心座下无女无子,她死后族长之位空悬,那群姐妹兄弟为此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一位名为舒南烛的女性大妖与另一个名为舒彦辞的男性大妖双双占据上风,正分庭抗衡。墨阙清也正是看中了这一时机才敢出手争夺腾蛇族所辖的两座城池,阿宝帮着她攻下了大半,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
为加大砝码,姜鹿云是以疏月天领主的身份传去的讯息,但她仍担心腾蛇族内混乱无序、讯息传不到现在的掌权者手中,故而那具傀儡躯体也弥日累夜地赶往妖域。
嬴青鱼配置了三张方子,其中一张是为了缓解姜熹体内冲撞不休的灵力而制的汤药,另两张是在姜熹灵力渐缓后配合着她每日用银针封锁其穴位,试图将姜熹的血脉和灵力都暂且封住。
然而这法子仅能维持一段时日,若长久下去,照样是丹田根脉枯竭而亡的下场。
直至第三日,姜熹体内的灵力和血脉被封锁得差不多,身子比普通凡人还要病弱数倍,但好歹有了些许意识,勉强从昏迷中苏醒过几回。
她于师尊羽翼下长大,除了成蛟化龙的日子不好过,此外并未承受过多少折磨和痛楚。
如今灵力血脉虽被封住,但体内被两股力量冲撞得都将近崩裂,一时的停缓无法扫除之前的损伤,自内脏筋脉至皮肉骨髓,无一处不疼,叫她才睁开些眼睛模糊瞧到守在床边的师尊,就忍不住哭泣起来,发出的声音极细弱:“……师尊……疼……”
小蛇又疼又害怕,不住地发抖,眼角的水珠一颗接着一颗滚下:“……师尊,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熹病重,阿宝不敢将她带回疏月天,所以一直守在九转山的房间里,小蛇刚睁开眼睛她便察觉到了,现在听见自己的孩子如此哭诉,那颗几乎麻木僵硬住的心宛若被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穿,血肉刹那四溅。
她鼻尖兀然泛起酸痛,唇角紧抿,险些也随之落了泪。
姜鹿云几日未合过眼,发髻衣襟皆有些凌乱,脸上藏着疲倦,此刻弯下腰想抱姜熹,却又不敢碰她,唯恐愈发弄疼了她,只得如小蛇幼时偶尔生病般安抚地亲她的眉心,柔声道:“师尊在这儿,师尊不会让熹儿出事儿的。”
小蛇自幼长到大,最信任依赖的莫过于师尊,师尊既然说没事,心下的恐惧也便霎时消散去了不少。她许久没被师尊如此亲过,这会儿陡然得了日思夜想的吻,又莫名觉得委屈难过得不得了。
姜熹依恋地嗅了嗅师尊的气息,抽泣着希冀问扶风:“……师尊能不能抱抱熹儿?”
都到了这个时候,阿宝疼惜担忧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她用指尖抚过蛇女的墨发,低低应了。
姜鹿云怕小蛇不舒服,便褪下靴袜上床,伸手拥住自己的孩子,将小蛇揽进怀中。
姜熹无一处不痛,蜷缩在师尊温软的怀里,脊背上落着师尊的手,整条蛇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感觉到了安心和放松,嘴角忍不住小小地翘了起来。
她眸中还含着泪,脸上却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小蛇脑袋昏昏沉沉,本就不甚聪明,如今更不知掩饰起来,只晓得抓住师尊的衣裳,想要离师尊近些、再近些。
如果能与师尊骨血交融,该多好。
小蛇迷糊地想到,反正她也痛得几乎不想要这具肉身了,若能钻进师尊的骨血之中、与师尊融为一体,是不是就可以跟师尊永远在一起了?
“……师尊……喜欢师尊……”
怀里的孩子鼻音极重,不停地呢喃哼唧着,像小狗崽似的乱拱。
姜鹿云皆容她去,垂着眼帘用神识瞧她,手指于小蛇的脊骨上轻抚:“师尊也喜欢熹儿。”
姜熹把头埋在师尊的脖子处,听见了这话,来不及去管身上的疼痛,细长的眸子瞬间愈弯了些,幽蓝如清潭般的瞳孔中蔓上点点痴迷与爱慕之色,声音轻得宛如生怕惊碎这场美梦:“真的吗?”
小蛇的脸贴在脖子上,阿宝用神识看不清她的神色,闻言后并不犹豫,怜惜地吻了下小蛇的发顶:“自然是真的。”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怎会不喜欢她?
姜鹿云拥着小蛇,如捧着自己唯一的易散易碎的彩云琉璃般的珍宝,并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手。
她涣散的神识视线落在虚空中,再次轻声告诉自己的孩子:“师尊不会让你出事。”
诚如她与嬴青鱼所说。
姜鹿云再承受不了亲手将自己的徒儿送入亡灵谷的结局。
光是一想,都会让她觉得有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
传信的第十三日,疏月天上来了一位妖族,自称是腾蛇族长老。
姚天姝几日前就晓得了姜熹出事儿,在姜鹿云离去后留下料理好中央天坛剩余的商议事宜,如今刚回问天门。
她才落地,后脚就有妖修手持印刻着腾蛇族族徽的帖子上门求见。
姚天姝确认过族徽真实后便立刻将人带去了疏月天,并传讯于尚在九转山陪伴着姜熹的阿宝。
“这位是腾蛇族的长老,舒池。”
姚天姝望见那抹身影踏入疏月天主峰,眉心微松,自觉起身:“你们聊吧,我先走。”
路过阿宝身旁时,她传音道:“若有异常就唤我,我在林子里等着。”
在见到这个腾蛇族妖修的第一面,姚天姝便感不适。
此人非善茬。
姜鹿云脸色淡淡,抬眸以神识看去。
站在主峰接客大殿中的妖修一身金纹黑袍,额边毫不掩饰地显露着大片玄色鳞片,唇角微扬,神情虽瞧着平静自持,但竖瞳深处赫然满是倨傲骄矜。
如今见了她,倒也按照礼数弯腰行过一礼,随即开门见山道:“我此次是奉无羲尊上之命,前来与道君做个交易。”
阿宝负起手,指尖摩挲了两下,闻言后不禁眯眸:“什么交易?”
她在妖域多年,怎会不知所谓的无羲尊上。
分明是腾蛇族内乱中占据上风的两位大妖之一,舒彦辞。
“无羲尊上数日前感知到自己有一血脉正在觉醒,恰巧接到道君送至腾蛇族的传讯,特派我来此查探。”
妖族有血缘者相互间联系紧密,互有感知,更不论无羲这般大妖。
舒池的目光在女修身上逗留几瞬,早已闻见了她周身那股子由杂血留下的气息,竖瞳微暗:“尊上的意思是,毕竟是他的孩子,想讨一份儿传承并不过分。”
“但尊上不喜人族,亦不喜自己的血脉沾染上人族习性,因此要道君答应——取传承救治后尽快想法子把那位名为姜熹的蛇妖逐出师门,令她与人族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留恋之心,随后独自重返妖域、回到尊上麾下。”
姜鹿云的神色霎时阴冷,眉间覆上厚重寒霜,袖中手指紧攥,指甲已于无意间掐进掌心肉中:“如果我没记错,无羲的长女与二子似乎都已去世,姜熹若真是他的孩子,也算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就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纵然有传承相助得以活命,姜熹经此一遭也必元气大伤。无羲让我尽快把姜熹驱逐出门,又让她独自回归妖域,有考虑过那孩子的死活吗?”
如今外界天灾严重,姜熹被废功法后还要孤身离去,自东域跋涉至北域,不提她身子是否撑得住,一旦途中遇上裂痕秘境或荒兽,便只有死路一条!
腾蛇族的长老轻轻勾唇,眼中却无甚笑意:“道君是人族,想来对我们妖族不太了解。姜熹有幸为尊上之女,但终归是个杂血,直至今日才得以觉醒血统,天资根骨皆为下等。尊上愿出手相救,已是顾念着那份儿血缘。”
“至于驱逐出门、重返妖域,这且算是给那蛇妖的历练罢,倘若撑不过去……便算是她造化不够。”
舒池拂了拂袖,毫不在意女修难看骇人的脸色,轻飘飘道:“无羲尊上麾下即便无女无子,但多得是拥护之人,少她一个也不少。”
阿宝怒极反笑:“比如说你?”
合体期的威压砰然压下,如重山般砸至腾蛇肩上,空中无形的风盘旋于妖修身边,在他脖子上一点点缩紧,缓缓勒出血痕。
这位腾蛇族的长老为分神期,此时腿骨与肩骨皆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却仍旧强撑着不跪,双脚下地面微陷。
窒息感升腾,他整张脸都渐渐涨红,额角鳞片疯长,竖瞳中却仍有恃无恐般冷静,双手垂于身侧,脖间青筋浮现,断断续续道:“……我等妖修命灯尽在族中,您杀了我,族中自有显示。得不到腾蛇传承,那蛇妖也得为我陪葬。”
女修眉间紧蹙,一言不发。
咽喉上的风似有减轻,舒池抬手摸过血痕,趁此机会身形急速后退两步、逃离被风笼罩席卷的位置,压住口舌间的腥味儿,竖瞳微动:“道君何必为难我?”
“给那蛇妖修炼化龙术,害她至此的,不正是道君自己吗?”
四周的风,倏然凝滞。
袖中指尖僵住,继而无力松开,姜鹿云唇瓣微不可觉地动了下,终是阖眸。
不远处的妖修直起背脊,仍在不紧不慢地说着:“您尚且嫌恶她血脉不堪,为她化龙,又何必怪罪我等狠心?”
“腾蛇族中根骨资质远胜于她者不计其数,无羲尊上并不缺这一个女儿,但我猜……道君是挂念于她的。”
“她是妖,若非被您抚养,也本该早早回到妖族接受传承,尊上给出的交易条件不过是让一切都各归其位罢了。”
“还望道君三思。”
一切都恍如归于死寂,声音渐远,阿宝愣怔于原地,一字一字琢磨着他的话,已没了反驳之力。
沉默半晌后,女修开了口,声音嘶哑:“……救治她后,我要留她一段时日。”
舒池眼中闪过玩味之色,叹道:“道君拳拳爱护之心,我等也并非不知变通,留一段时日就留罢。”
他唇角笑意愈深:“只是您须得知道,尊上要的是彻底与人族断绝关系、忠于尊上的妖。若那蛇妖仍对人族留恋,我腾蛇族可是不要的。”
“您若同意,那便立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