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约的手心已然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在今日之前, 她曾有过许多对手。其中有女有男,比她更强大或更弱小的都有。身过百年,修至金丹, 早已深知输赢乃是兵家常事, 一颗心也在漫漫通仙途中逐渐沉寂下去, 找不回原来的起伏澎湃。
直至今日。
韩约怔怔看着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景应愿。她从未见过与自己体魄悬殊如此之大, 却又如此顽的对手。就在自己每一次认为她要认输时, 她都还是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神色竟然还隐隐有几分高兴——
想到这里,韩约将汗湿的手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迟疑道:“……还继续么?”
不怪她问出这句话。看着已然遍体鳞伤, 口溢鲜血的女修,其余参与游学的修士都有些于心不忍。李舟词看景应愿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着急道:“你没看到她都已经这样了吗, 还不快收手,真要闹出人命来么?”
她看了眼对面神色依旧不改的谢辞昭,一时有些阴阳怪气:“若她是我师妹,我早拦下了,有些人的心还真就是那样硬。”
谢辞昭抱着景应愿的剑, 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上,似乎是没有听见,又似乎是懒得理会。
而景应愿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又服了一粒柳姒衣抛来的丹药。她感到自己身上暖融融的,又恢复了些体力与精神, 便第无数次对韩约重复道:“继续。”
韩约不敢再出手,求助般将视线挪向薛忘情脸上。
她们已然交手了有约莫几炷香的时间, 最开始时韩约还收着几分力气,可她发现虽然景应愿败得快,却也学得极快,就在这几炷香时间内,竟然无师自通地悟通了她出手的走势,预判总是十分精准。虽然体魄与自己相比还是差得十分远,可这份玲珑心窍却让韩约有些不寒而栗,于是不得不收起了对她的轻视,开始拼尽全力。
若大比上她提刀上场,而自己三招之内打不掉她的刀,那么必输无疑的那个人定然是自己!
薛忘情看了许久场上的情况,觉得已然够了。她拍拍身旁谢辞昭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小谢督学觉得她们俩如何?”
“韩道友根基扎实,却不懂变通,”谢辞昭道,“小师妹未淬炼过体魄,却能在场上站到如今,已然难能可贵。”
听罢,薛忘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挠了挠脑袋,道:“有了师妹果真不一样,竟能从你嘴里听见这些话,真是稀奇啊。”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几个刚出完灵赏令的学生都纷纷用怪异的目光望了过来,连同自家乐琅都默默将视线投注在了自己的脸上。薛忘情更加摸不着头脑,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公孙乐琅刚想如往日般蹭过去撒娇,便被已然对她升起戒心的师尊躲了过去,一时间委屈道,“我师尊怎么可能有错,要错也是旁人错。”
薛忘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惊悚地躲开两步。她绕开了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亲传徒生,转而来到了场上的那两人面前。薛忘情是真有惜才之心,她拍了拍韩约的肩膀让她先行去休憩,又垂眸亲自搀扶起了景应愿,单刀直入道:“我有个可淬炼体魄的芥子境,里面有道昔年体修大能留下的威压,你想试试么?”
景应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她擦去唇角的血,对这掉到眼前的机缘感到又惊又喜,乃至有些不可置信。
她不是玉京剑门的徒生,刚想应下,又再度确认道:“薛仙尊,这芥子境真的可以让我进去么?”
比起景应愿的惊喜,先年早就进去过一回的公孙乐琅立刻绕道躲去了同样有些憧憬的雪千重身后。她只要想想当年在这道芥子境中的情景,便不受控制地龇牙咧嘴起来,恨不能这辈子都不进去……与之相比,她宁愿被劫雷劈!
薛忘情应了一声,道:“无妨的,这芥子境是我个人所有,不归属玉京剑门。对了——公孙乐琅,你人呢?”
她抬起眼皮,捏诀用剑气扎了一下小徒生的后腰,公孙乐琅立刻捂着腰嗷嗷叫着跳了出来。薛忘情看着她无辜的神情,真正应了自己名字中的“忘情”二字,不留情面道:“你也跟着一起去。还有你们几个,全都进去。”
薛忘情将这支灵赏令小队中的人都点了一遍,只是轮到雪千重时有些面露难色。
她知晓这是从昆仑来的孩子,昆仑神女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雪千重的身体又太病弱。如若神女唯一的女儿折在自己的芥子境里,恐怕明日自己的头与身便会分家,一个在第九州,一个在第七州,彻底两两不相见了。
看着雪千重期盼的神情,薛忘情不忍地叹了口气。她抬手召出一颗精致的小桃核,细细看去,这颗桃核原来是被雕琢成了海螺的形状,精致非常。
“薛仙尊,”雪千重抓住薛忘情的衣袖晃了晃,一双碧眸亮晶晶的,显然很是期待,“我是不是也能——”
“不,你不能,”薛忘情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一丝凉意,飞速道,“谢辞昭,你带她们几个进去,这芥子境越往前进越疼痛,但淬炼体魄的效果也越好。若实在不行,让她们自行卸力任由威压推出来即可。”
看见雪千重骤然失落下来的神情,薛忘情顶着冷意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跟着我从最基础的开始练。”
桃核亮起,景应愿试探着将一根手指搭在桃核之上,瞬间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卷了进去。在卷进去的同时,她便感觉到了极为骇人的威压与巨力朝着自己这边袭来——
再睁眼时,眼前是仿佛密道般蜿蜒狭窄的密室小径,径上道道痕迹,似是前人留下的抓痕。
她试探性往前迈了一步。
只刹那间,似乎要将人生生撕裂的痛楚席卷而来,她感受过刺骨冰寒,受过烈焰灼体,却未曾试过这样五马分尸般的疼痛。她扶着身旁的墙壁,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在墙面上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抓痕。
不等适应这阵痛楚,她立刻提步迈出了第二步。
离四海十三州大比开启的时间愈发近了,也愈加临近前世开始被设计暗害的时候。她即便有所警惕,侥幸能逃过这一回剥皮去骨的命运,可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人心难测,没了这一回,恐怕还有第二回,第三回——
如若不增加自己的筹码,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恐怕临到了也只能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想到这里,景应愿已经走出了五六步。在这狭小的暗道中,她能听见身后伙伴们传来的痛苦低吟或是惨叫声,更能听见自己浑身骨头被威压揉碎时的可怖声响。她抠在墙上的五指已然渗出鲜血,但是景应愿已然无暇顾及,只是凭着不想再度为人鱼肉的一口恶气挣扎着挪动脚步。
她走得愈来愈慢,连颤抖一下都会花尽全身力气。体魄素质更好些的,如晓青溟或金陵月已然超过了自己,虽然看得出她们也痛苦非常,但速度还是比她快上许多。
差些的如柳姒衣与公孙乐琅,此时正与自己持平,灌了她满耳朵的惨嚎。
而谢辞昭一直跟在她们身后。
不同于她们的崩溃,谢辞昭显然对这道威压的耐受力更强,此时只是额头渗满汗珠,却依旧还算游刃有余。
她看着小师妹的血掌印糊满了来时的墙壁,终究还是硬起心肠,一言不发。先前李舟词的挑衅她并非没有听见,可是只有仇人或敌人才会真正地为对手的泄气告饶高兴,如若自己插手小师妹的修炼,反而是害了小师妹。
眼见其余人已经越走越远,就连公孙乐琅与柳姒衣也超过了她,谢辞昭上前两步,蹲下身望向已然蹲在地上,面色煞白如纸的小师妹:“若身体实在不支,千万记得松手将自己推出去。”
景应愿不想出去。她将放在墙上的手松了下来,改做紧紧扒住了地面。
体修大能遗留的这道威压让她不断想要后退,可如若她在此时泄力松开,便是白费了薛仙尊的一番好意。
“无事,”她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在前面等我,我一定来。”
谢辞昭一怔。她深深看了一眼景应愿,点了点头,转而顶着威压缓步前行去看其他人的情况。而景应愿落在最后,她趴在地上并不是为了休憩,而是实在直不起身。
她浑身的骨头似乎已经在这道威压的洗涤淬炼中一次次碎裂又重塑,变得硬如磐石。她分不清此时这究竟是痛楚带来的幻觉还是事实真是如此,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要继续向前。
既然已经痛到呼吸艰难,无法如常站立,她爬也要爬着往前去!
景应愿匍匐着爬了几步,待到绕过这窄道的第一个弯,忽然听见耳畔因威压而不断发出的轰鸣声变了,变作了一道有些模糊而微妙的女声。
她侧耳倾听的同时也不忘继续往前爬,汗水在极度的痛苦中将她的衣衫整个浸湿,在地上留下了斑斑痕迹。就在此时,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还真有爬着来的?”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存在,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一道大能神识语带诧异,“这样差的修为与身体,竟还能爬到这里,还真是有韧性的废物啊。”
景应愿确信这道声音是对自己说的。纵观两世,从来不曾有人说过自己是废物,然而偏偏此时她还无力反驳,生怕一说话卸了力便被威压给推出去,只能滴着汗水与血水往前爬行。
“我从未带过如此废物的学生,”体修大能留下的神识啧啧两声,道,“不过偶尔教教小废物也是功德一件。听着,我只说一遍,也只能说一遍,至于吃不吃得下,全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