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峰, 徒生殿。
时值深秋,窗外微雨。
这间屋子不算很大,却分外洁净。已到了傍晚, 室内没有掌灯, 略显昏暗, 弥散着微苦的药草味与溃烂的血肉腥味。
一室寂静, 除却雨声, 只能听见榻上趴着的人微弱的呼吸声。
敷着药草,司羡檀没有睡着。她趴在榻上,抬眸望向窗前那棵被风吹雨打得奄奄一息的桂花树。她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将花头冲刷得仅剩几支,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快意。这快意让她几乎忘却了后背的痛楚, 一时间微微笑了起来。
任凭雨如何下,风如何刮, 她还不是如同这桂花一般活了下来。花谢了, 来年还会再开,肉烂了,吃下灵药自然会好,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在,便没有人能说她是输家!
或许是雨声太大, 掩盖了来人轻巧的脚步声。直到有人穿过重重雨幕来到了她的房前叩响屋门,司羡檀方才回过神来。她起身披上一件外衫,温声道:“请进。”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来人谢了伞, 站在屋门前道:“羡檀,你如今恢复得如何了?”
司羡檀未曾想到来的会是这人, 笑意微不可查地僵在脸上,眉间闪过一丝厌恶。可她语气却不变, 甚至更加恭敬客气,含笑道:“已然大好了。”
她看着那人自如地进来,一翻掌心,偷偷摸了块留影石出来。司羡檀笑得温顺,全然像是对待家中长辈般亲昵,她靠在榻边道:“羡檀身上有伤,不便起身行礼,还望崇长老海涵。”
崇霭轻轻阖上门,落座在她桌边,似乎丝毫不避讳。他坐在椅上,抬眸也望向窗外任由风雨吹打的金桂花,摆足了来关照的长辈做派。在司羡檀暗藏警惕的目光下,他设了个隔绝声音的结界,方才温和道:“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偏偏要招惹沈菡之门下的人,这回可算在她们手下吃了大亏了。”
司羡檀依旧是笑着的:“崇长老哪里的话,大家都是姐妹,何况这次本就是我错。分明是琴心天姥提的责罚,怎么又关沈仙尊门生的事情?”
听她这样说,崇霭也笑了:“我先前打探过,是景应愿暗示宁归萝,让她主动提道侣一事的。”
听过这话,司羡檀虽有意外,神色却不改。她将留影石藏在枕下,只是恭敬回道:“崇长老今日,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么?”
她脸上虽然笑着,可笑意却远远不达眼底。屋内似乎也吹进了些窗外的雨水,司羡檀闻到潮湿的霉味,若屏声静气地听,他们二人的交流仿若青蛇吐信,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步都是算计,恨不得能将毒牙扎进对方的颈中方才罢休。
“不,”崇霭似乎做了什么决断,笑意自他的脸上被抹去,他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你,离垢她很快会陨落,或许不用百年……就在不久的将来。”
窗外最后一簇花枝被雨打落了。
极致的寂静中,司羡檀的耳膜骤然鼓胀起来,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笑也像是融化的面具般从脸上脱落,露出本来真实的冷淡与刻薄。她怔怔重复道:“离垢,会陨落?”
见到她这副模样,崇霭自以为已然拿捏住了她,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显,只是颔首道:“没错。你若出手帮她,她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你置之不理,恐怕——”
“为何是我?”司羡檀忽然打断了他,她一双眼睛盯紧了崇霭,“若她真会陨落,你是他的父亲,是学宫长老,自然有法子去帮。若你帮不了她,还有宫主与其余仙尊可施以援手。为何是我?”
“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他斩钉截铁道,“你去做最合适。”
崇霭忽然走上前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司羡檀,眼中全然没有了先前温和慈祥的影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带蛊惑:“离垢这孩子可怜,从小便没有了母亲,又孤零零在后山独自生活了百年。旁人都说她身怀天命是天之骄子,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她……可是羡檀,你知道的,只有我跟你才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未来的道侣,只有我们才会全心全意对她好,你说是不是?”
他不等司羡檀回答,继续道:“离垢的仙骨出了点问题,活不过渡劫期。若不找到另一个身怀仙骨的替死鬼来为她换骨,她必死无疑。”
仙骨好端端的,怎么会出问题?
司羡檀抿唇。她自知内里有鬼,冷冷地看着崇霭的脸,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也不再装了:“你凭什么认定我会为她去找这样一个替死鬼?而且莫说仙骨,四海十三州那样大,你要我去找流落在外,不知晓自身资质的灵力六阶以上都不亚于大海捞针。崇长老,你是耍我玩么?”
“啊,我还以为你会说改换天命,生剥人骨不是君子所为呢,”崇霭啧啧地笑了起来,他索性坐在司羡檀的榻边,愉快道,“羡檀啊羡檀,我早就说过,我与你,与离垢,才是真正的一路人。我不需你去找仙骨究竟在何处,虽然出了些茬子,不过总算也是顺利地找到了……”
他做了个搭建的动作,对司羡檀眨了眨眼睛:“她如今就在我们身边。不过究竟仙骨可不可用,还需你去做一番试探,若能用,待到时机合适,便直接将其带回来换了便是。若不能用……”
他顿了顿,道:“便想法子直接杀了。”
司羡檀心中不为所动。她确实全然不在意她人的死活,只要能帮上离垢就是好的。她心中回想着她身着白衣站在杜英花下的身影,一直有些烦躁的心陡然又平静了下去。
司羡檀随口道:“崇长老如此笃定,看来已然知晓此人身份了?”
崇霭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道:“你觉得刀宗景应愿如何?”
景应愿?
司羡檀想起那个经常穿着黑衣的刀宗小师妹,心中微微发冷,却罕见地提起了几分兴致。自己最近吃的几次亏都出自这个人身上,不过她的脾气与脸蛋却怪合自己胃口的。
看起来像跟宁归萝是一路娇生惯养出来的,做事却格外狠绝……
真是可惜了,可惜终究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于是司羡檀道:“不如何。看着像花一样,却如同刺球一样扎手。”
崇霭明显有几分意外,他蹙眉道:“仅仅如此?”
司羡檀蓦然失笑。她打量着崇霭的神色,笑道:“崇长老,你可别说仙骨在她身上,这玩笑可不好笑——”
她精致如画的五官因着这笑微微扭曲。屋内愈发暗了,崇霭挥手燃起一道灵火,替她掌了灯。司羡檀笑了几声,却不见崇霭回应,心下那点猜疑也随着寂静彻底尘埃落定下去。
屋外仍旧在下雨,雨势愈发大了,司羡檀收了笑,淡声道:“果真是她?”
一身白衣的中年修士站起身。
他状似脆弱,拭了拭眼角莫须有的泪水,对着榻上已然不复镇定的司羡檀道:“离垢的命,全然托付在你手上了。羡檀,别忘了你们的婚约,离垢她可是你将来的道侣,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她。”
他话头一转,描绘道:“你想,到时你二人一同飞升上界,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难道你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要活活葬送离垢的前程?她年岁还那样小,有好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试过,司羡檀,你真甘心眼睁睁送她去死么?”
说到这里,他觉得已然足够,于是心满意足地扔给司羡檀一柄长剑。
他道:“你用这把剑,伺机取些景应愿的血给我。待到时机成熟,我会通知你动手。”
司羡檀看着被扔在自己面前的这柄剑。
这柄剑看起来不是凡品,在灯下折射出熠熠剑光。她看着这柄剑,心中闪过景应愿冷冷扫视过来的眼神,犹豫一瞬,将剑柄握在了手中。
司羡檀看着崇霭的身影走出门外,将从始至终搁置在枕下的留影石取了出来,收进芥子袋里。她一改方才挣扎的神情,神色轻松地靠在了榻上,静静看着雨水拍打不断颤抖的花枝。
不光景应愿得死,崇霭也得死。
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这柄长剑,刀宗的沈仙尊修为高深,连同那个碍事的谢辞昭都不是好惹的主。如若东窗事发,崇霭自然可以将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将过错全然推在她的头上。而若事情顺利进展,他收拾干净手脚,只管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剔骨换骨的事情即可,想必以崇霭这样谨慎的性子,做这种事情也是有万全的藏身之地的。
可是崇长老,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司羡檀想起独自居住在竹林之中的崇离垢,抿了抿唇。
旁人或许能被崇霭表现出来的虚像骗过去,可她早已看透他的本质——
事事都为利己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对离垢好?竟还厚着脸皮在自己面前摆岳父的谱,这桩婚约被他藏着掖着数年,崇霭绝对没安好心,说不定等自己将事情办成,便将自己一脚踹开了,不说做神仙眷侣,恐怕连道侣都结不成。
说不定连早年间传说离开学宫,去往各州游历的李寺青都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思及传说中那场长老之争,与之后李寺青的去向,司羡檀又想起当年扯着自己衣角,信誓旦旦说等到下雪时娘亲便会回来的崇离垢,心间微微一痛。
待她羽翼渐丰,最先杀的就是崇霭!
想到这里,司羡檀笑了笑,将剑一并收进了芥子袋中。
只是可惜了景应愿。
她心中蓦然冒出来这句话。不过可惜归可惜,世上漂亮又出类拔萃的新人总会像秧苗一样一茬又一茬地生起来,死了一个,总会有下一个。即便崇霭不说要取她的什么骨头,自己也会在大比之上想方设法将她弄成残废……
赏心悦目又没有威胁性的东西,她会更喜欢的。
听着雨声,司羡檀哼着当年娘亲哄自己与妹妹入睡的歌重新趴在了榻上。背上的鞭伤仍旧极痛,可司羡檀却全然沉湎在了这样的痛处内——
她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