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鸢手执黑子, 再次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她侧耳听着山峰之外传来的呼喝欢笑声,斗笠之下的神情也变得柔和。就在她这子落下的瞬间,对面也略略停顿了一瞬, 似乎在思考她的破绽。
随即, 白子落局。
她拈着黑子沉思, 空荡荡的蓬莱主殿只有棋子不断叩下的声音, 与明鸢一人平静的呼吸声。似乎是感知到殿外有人过来, 她抬眸望向棋盘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抬手将棋局打乱,而剩下那枚黑子藏在了她的手心里。
已然过去千年,这是她第一次拿出这张棋盘。
这棋盘是谢灵师为自己做的一个小机巧, 只要她执黑落子。便能复原谢灵师飞升前她们最后下的那局棋。
恍然间,她似乎还能看见谢灵师手执白子坐在自己身前。窗外雨雪霏霏, 她的侧脸映在灯花之下, 是明鸢熟悉的平静温柔。
后来每每忆起飞升前的那一夜,明鸢总是会想,是否在此时谢灵师就已经知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的命运,在绝对的天意面前,是否所有人都脆弱如蜉蝣, 无论是人是魔还是已得道飞升的所谓神仙?
她不得而知。
阳光从被推开的殿门中洒落进来,她抬眸望向踱步进主殿的白衣仙人,对他颔首示意,轻声道:“崇长老, 请坐。”
崇霭依言落座。明鸢注视着他的脸,总觉得他近来似乎苍老了几分。她将视线挪开, 眺望殿外的碧空山林,笑道:“崇长老, 你知晓为何我当年会让你来代掌学宫么?”
闻言,崇霭有些谨慎地捋了捋长袖,答道:“承蒙宫主厚爱,在下并不知晓。”
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明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感慨。崇霭似乎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将其永远定在了他刚从人间拜入门中的那个时候。看着这张脸,明鸢不由再度想起了他被一群内门门生带进大殿时的那一幕。
虽然他已竭力想表现得体面些,可洗得泛黄发皱的衣料、头上仍戴着的跑堂帽子、还有他惴惴不安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刻一齐出卖了他。殿上有门生哄笑,是李寺青制止了他们。崇霭可能已经忘却了那时李寺青对他的好,可作为旁观者的明鸢却记得。
或许是活得太长,来日已无可期,只能从去日中咂摸出些许味道,她便总是回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
明鸢道:“在这些仙尊中,只有你是从凡间来的。”
坐在椅上的男修蓦然抬起头。他似乎误解了明鸢的意思,面色有些难堪。
哪怕已过去数百年,在修真界中,“凡人出身”这四个字仍旧像道烙印般印刻在每个半路出家的修真者身上。世家与宗门永远站在最高处俯视所有人,而出身凡间的修士与游荡于凡间的散修则被他们冠以泥腿子的戏称。
崇霭很清楚他们的那套把戏,他在还是门生的许多年里见识过无数指点与冷眼。天赋异禀又如何?他们从他身边鱼贯而过,用肩膀或剑柄撞他挤他,挤眉弄眼笑着做摘帽子的动作,随后嘻嘻哈哈着扬长而去。他们对所有人讽刺他——
他只是个跑堂的小二。
在那段日子里,是李寺青帮他护他,她是那样温柔知礼,在他下跪求她不要与自己争长老之位时,她也只是扶他起来,淡淡道了一声好。
他们什么都有了。世家出身,宗门亲传,他们的手生来只会握刀握剑,不曾抡过锅勺,不曾洗过碗碟,不曾跪在街边向人乞食,自然可以高高在上道他一声小二,泥腿子,将他按在泥水里用脚践踏……
“只有从凡间来的修士,才能真正通晓人的七情六欲。”
听见这句话,崇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明鸢,道:“难道宫主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如若您也是半途修道的凡人出身,定然不会这样认为——”
“如今凡间邪祟遍起,”明鸢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轻声道,“崇长老会担心自己流落在外的家人么?”
崇霭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宫主真是说笑了。在下只是个没有六亲缘分的孤儿,如若真有所谓家人,历经这数百年,恐怕他们也都轮回不知几轮了。”
明鸢也笑了。她手指点着棋盘,抬眸望向崇霭快意的脸,随即话锋一转:“那么崇长老觉得,如若凡间将乱,蓬莱学宫是否应向凡间施以援手呢?”
“不应当,”他答得干脆,“凡人之事,与仙人何干?”
忽然间,那枚一直攥在手中的黑子被她叩在散乱的棋盘上,清脆的落子声在整座殿中回荡。
崇霭被她陡然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告饶赔罪,却听那高坐殿上的宫主笑了笑,温声道:“我知晓了。崇长老请自便吧。”
他迷茫地起身告退,直到走在光下时还有种不真实感。是被她看出些什么来了?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心口,不应当,不对……或许只是单纯召他来问询些意见罢了。哪怕她修为再高,再高高在上,也定然不会看穿,只因……
“只因我们是一体啊。”
*
剑峰,折戟湖。
微风拂过绿波,每一层涟漪间都藏了一句笑语,景应愿被围簇在最中间,她们几乎要将她抛起来。她从未听过这样多人同时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冲云霄,将景应愿的心扰得不断狂跳——
一时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与她的刀。
沈菡之一把勾过她,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脑瓜崩:“长本事了,忘记为师是如何告诫你的了是吧!”
她边摇头碎碎念孩子长大了边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景应愿感觉一股不容拒绝的灵力自腰后透过来,方才在湖底耗空的灵力与被割出的伤痕都尽数愈合,就连身体都暖和了回来。
沈菡之替她疗愈完内外伤势,抓过谢辞昭又是一个脑瓜崩:“都说让你看着点你小师妹,怎么连你也不长记性!”
谢辞昭慢吞吞伸手捂住额头,望向小师妹时的眉眼间都是笑意。湖光水色投映在她的脸上,就连那双眼眸的颜色都似乎变成了灿金,闪得景应愿有些心乱。
沈菡之是那个将她从婴儿抚养成人的人,比起师尊,她更像谢辞昭的母亲。此时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即便什么也没有说,沈菡之却已看清了她的心意。
见自己座下这两个孩子笑意盈盈地对视,沈菡之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若无旁人挑破,不知谢辞昭能将这些心思当做同门之情到什么时候去。
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出言干涉的,沈菡之心想。这些事情,让她们自行参透反而更好。
她看着这群孩子笑着嚷着挤作一团,纷纷要看景应愿手中的楚狂刀,心中不免也回想起自己当年手执月侯出湖时的风光。春拂雪看透了她的惆怅,故意挤兑道:“是想起从前你与小澈一块的日子了?”
出乎意料的,沈菡之并没有搪塞或笑骂,只是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丹峰,轻声道:“是啊。”
而丹峰之上,褐衣鬼面的仙人也正负手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她身后充当丹童的的门生见状便道:“师尊,您想看的话便去吧,这里还有我看着丹鼎呢。”
月小澈冷冰冰道:“不想看。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还是投注在了剑峰之上。想起那年那人拖着刀姿态狼狈地从湖里爬出来,脸上却春风得意,在一众门生的起哄声中将刀捧在手上率先递与自己看。那时见过她们的所有人都说,她们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可惜后来。
月小澈心中又闪过那个将整个丹宗困在其中的秘境。门中其余师姐妹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只剩毁去一半容貌的她还强撑着一口气。
沈菡之就是在这时来的。
她浑身浴血,即便拼死却只能带月小澈一人回去。
可她若不来便好了,月小澈想。
独自支撑起整个丹宗的日子多么冷清。曾经师姐妹们的笑语还在此处徘徊不去,可她却偏偏做了那个苟且偷生的人,将她们永远抛在那个永日受烈火烧灼的地方,尚未阖眼的她们看着自己被沈菡之救起离去,心中又该如何作想,身体该有多疼……
月小澈不敢想。
她知晓自己是逃避,是迁怒,可她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与沈菡之继续昔年婚约。
她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沈菡之。
月小澈静静站在窗边看了一阵,身后卯桃见她不语,愈发心惊胆战,试探道:“师尊,师尊?”
“……无事,”月小澈回身走向丹鼎,“继续炼丹吧。”
*
与此同时,第六州,镇日奚家。
重重梨花掩映之下,衣着华贵的夫人此时正心急地来回踱步,见线人来了,慌忙问道:“怎样,有昀儿的消息了吗?”
“禀夫人,他们还是未寻到少主究竟身在何处,”线人道,“不过找到六骰赌城的具体位置,便定能寻到少主。”
她面色瞬间颓丧下来。镇日奚家也算在第六州能排得上号的家族,如今奚家少主已走失三年,无数人等着看他们笑话。更何况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如若奚昀再不回来,恐怕将会错失最后这次大比的机会。
奚夫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道:“你去寻蓬莱学宫,就说那一千万两的赏金,我们奚家出了!”
那人得了令,便要往庭外退。此时又听奚夫人一声情绪莫测的等等,她忽然从树影后揪出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垂着脸不说话的少女,道:“把奚晦也一起带去。”
听见自己的名字,奚晦抬起眼睛与奚夫人对视,却挨了对方一记眼刀,手上的长弓也被抢了去。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们奚家真是白养你这么久……你哥哥丢了都一点不知道着急,还在这里弄你那劳什子的弓箭!”
“不是夫人说的,我是野种,不配叫他哥哥么?”她轻声道,“把弓还我。”
奚夫人高高扬起巴掌,本想打她,却蓦然想起有外人在此,便硬生生将手放了下来,随手将那张破弓丢在地上。
“难道我说错了么?我们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摆出这样的白眼狼做派……”
奚晦全然不理会她,从地上捡起那张弓,对着她行了个礼,跟着线人离开了。
不知奚夫人将自己派出去究竟是何意。奚晦心中有些忐忑,该不会真的打定主意要在外将自己弄死吧?
她握紧手中的长弓,往有光照来的地方走去。